【轉貼】火翼與冰鰭的怪奇談 夜斑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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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 【轉貼】火翼與冰鰭的怪奇談  夜斑斕(下)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 (Mon Oct 10 15:19:33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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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斑斕(下)


  風不斷的灌進喉嚨,但肺葉卻因為缺氧而灼痛不已,我亡命般狂奔著,想要逃出那片

一望無際的月見草原。被我踏落的花瓣閃著螢光四下揚起,然後像一群雪白的食人蝴蝶一

樣,緊緊尾隨在我身後,無論怎麼逃避,彷彿有意志一般的花瓣都將我的位置準確的暴露

在追蹤者的面前。


  冰涼的滿月懸掛在空中,碩大的月輪裡鑲嵌著一道披著紗衣的輕盈人影,裹挾著花瓣

的風將她的衣襟鼓盪開來,像白鳥舒展開的羽翼——明明是如同幻境般美麗的景象,卻暗

含著冰一樣殺意!



  怎樣也想不通啊——平靜的午後,在便宜的海邊民居旅館裡度假的我,因為好奇而走

過了退潮後露出海面的砂路,到了離海灘不遠的沈營島上,卻莫名其妙的深陷在一個正在

舉行祭典的光怪陸離的世界裡:紅燈籠、五彩幡、路邊攤,還有似曾相識的童年玩伴。說

是「童年玩伴」可能不太恰當——因為我從來不曾到過這裡,這個世界只是曾在我午寐的

夢中出現過!本是空花泡影的人們真切的出現在我面前,並且對我表現出了最自然的熟稔

,雖然這熟稔裡包含的並不僅僅是善意。



  我不明白這應驗的夢境究竟是被我遺失的記憶,還是我的堂弟冰鰭童年時代的經歷,

陰差陽錯的再現在我身上,然而至少有一點可以確定,這島上的世界絕對不屬於人間——

守護著千里之外的群山的自然之靈「天獅子」就出現在島上威嚴的遊行儀仗裡,正因為他

叮囑過我這島上的禁忌:「不要和任何人說話,不要吃任何東西」,我才能逃離奇怪的祭

典夜市,並從幾乎反目的童年玩伴,犬神阿寶的利齒下全身而退,來到這片月見草原。



  然而在月見草間哭泣的夷則,那個在我夢裡曾經是害羞的小女孩的夷則,她的淚珠有

著和美貌一樣蠱惑人心的香氣,我這個人真是始終學不會謹慎,居然毫無防備的吃下了她

眼淚!為什麼當時沒有想起來呢?各國的神話傳說裡都有類似的故事——被吃下的東西會

融入血肉,變成強制的契約啊!夷則要控制我的話,這一滴眼淚就足夠了。



  跑到脫力的我終於支撐不住跌坐在地,如影隨形的月見草花瓣立刻像暴雪般層層的覆

蓋下來……



  如果那就是瀕死的感受的話,倒也並不太痛苦,就好像模糊的夢境降臨在不太清醒的

頭腦裡一樣——我又看見了,童年的自己……



  可能離沈營島盡頭岩石自然形成的狹長拱橋很近吧,海浪沖擊的回聲清晰可聞,小島

沙灘上的夜市正熱熱鬧鬧的進行著,一排排紅燈籠搖曳在遠處,海風不時送來人們的歡聲

。我看見年幼的我和阿寶、夷則擠作一團,茫然的看著前方——月光像純淨的白漆均勻的

塗滿一座高大的牌坊,確切的說,更像神闕,有兩個爭吵的孩童正站在大石柱濃郁的陰影

裡。面對著我們的是總角白衣的十五夜,這個似乎與我有著千絲萬縷的牽絆,卻至今沒有

露面的孩子;另一個則背對著我們,發出尖銳的指責:「這是人類吧!十五夜,這樣的東

西怎麼能到島上來?」



  「人類並不像你想的那樣!」十五夜為難的咬著嘴唇,「而且那件事……只有人類才

可以啊……」



  「誰說可以的!」對方的語氣苛刻而堅決,完全不像兒童的態度,「如果你堅持和人

類在一起的話,我就走!」



  「三芳野!」十五夜拉起和他爭論的人的衣袖,求救似的看看我們這邊:「阿寶,夷

則,你們也勸勸他啊……」然而他話音未落,對方就激烈的甩開他的手:「我決不和人類

在一起!十五夜,我看你怎麼向青之宮交待!」這個有著超越年齡的高傲的孩童斷然丟下

泫然欲泣的十五夜,頭也不回的穿過白色神闕,走上一條包圍在濃霧中的道路,路的盡頭

燃著一點小小的火光,如同篝火般的火光。



  這火光漸漸暈染開來,我的視野呈現一片橙紅,吞沒了夢境裡的一切,我看見還是孩

童的自己站在這淡薄的火光中,躊躇的張望了一會兒,忽然向一個方向跑去……



  ——有的時候,還是會夢到許久以前就已經過世的祖父啊……我又看見他靜靜的坐在

那裡,像以前那樣面對著無垠的黑暗。夢裡只有四五歲的我還不及他一半高,戰戰兢兢的

跑過去依偎到他身邊。祖父溫柔的撫摸著童年的我的頭髮,慢慢的轉向我這邊,一瞬間的

詫異之後,他露出了久違的慈祥笑容……



  我環顧四周,身邊沒有別人!難道祖父看見我了?身為夢中幻象的他,看見了我——

夢境的主人?



  祖父單手遮住童年的我的眼睛,不讓我們視線交會;然後,他抬起另一隻手,緩緩指

向某個方向,我慌亂的看看那個方向,又回頭看看祖父,可是那裡,已經沒有了任何人的

影子……



  祖父,是讓我向那個方向走嗎?為什麼任何時候他都能這麼鎮定呢?直到現在我也常

常會想,要到哪一天,在凝望黑暗時,我才能擁有和祖父一樣沉靜而溫柔的眼神?



  朝向未知的彼方,我毫不猶豫的奔跑起來……



  「你居然醒過來了?」伴隨著夷則驚訝的語聲,意志像冰涼的水灌回了我的大腦,我

沐浴在滿月熟悉的光芒中。夷則似乎很不滿意:「一點也不好玩,我還想讓你再吃點苦頭

呢!」還好她不是真的想要我的命。我掙扎著從一堆花瓣裡坐起身來,心裡暗罵著:我是

你的玩具嗎?不講理!



  「真不講理!」彷彿呼應我的心思一樣,一個聲音在頭頂附近響了起來,真是罵出了

我的心聲!我忍不住點頭,夷則臉上頓時罩上一層嚴霜,瞪著我的眼神前所未有的犀利。

瞪我幹什麼啊?



  不過,這說話人的語調還真熟悉啊,簡直就像……簡直就像我自己的聲音!我立刻感

到不妙,知道自己已經破壞了「不食」的禁忌,我怎樣也不可能再破壞「不語」的禁忌的

,然而怎麼聽也是「我的聲音」在無視意志自顧自的說話:「我原來以為你的心就像你的

容貌一樣美,沒想到完全看錯了!你居然這樣對待一個沒有還手之力的人類!」



  我下意識的摀住嘴——我根本沒開口,這也不是我想講的話啊!我的體內有夷則的強

制契約,怎樣也不敢惹惱她的!可是,這個聲音怎麼聽也是發自我的喉嚨,不,確切的說

應該是從我額前發出來的,就好像耳機的音量過大一樣,震得我的腦門嗡嗡響!



  「你沒有資格說我!」夷則果然被激怒了,一瞬間我被一股大力牽引而飄浮起來,又

無法控制的重重摔在地上。還沒等摔得七葷八素的我回過神來,身體就再一次被憑空提起

,可「我的聲音」還是不受控制:「欺負一個完全無辜的人類你快樂嗎?真殘忍!你已經

不是我認識的夷則了!」這可不是我的意思啊!拜託,別再用我的聲音激怒這發狂的美人

了,被摔的人,疼的人可是我啊!



  「我殘忍?你可能不知道人類對我做了什麼吧!」只覺得領口被一隻無形的手拉扯,

我身不由己的滑向夷則面前。可「我的聲音」還是口不擇言:「你以為有人那麼喜歡你是

因為你的美貌嗎?他喜歡的是你的善良啊!現在你已經沒有任何值得他喜歡的地方了!」

我嚇得緊閉雙眼,居然講這麼重的話,夷則一定會殺了我的!我自暴自棄的等著她的下一

步行動,可是意外的是等了半天也不見動靜。我忍不住偷偷從眼角窺看,卻在頃刻間瞪大

了眼睛——夷則冷酷的表情崩潰了,像我剛看見她時那樣,大滴大滴的眼淚再一次奪眶而

出,她把臉龐埋入雙手間,泣不成聲:「別人喜歡我又怎樣……我再也見不到縈迴了!都

是你們人類害的……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縈迴?」「我的聲音」語氣有些微妙,我點了點頭表示自己也很好奇。



  「對啊……縈迴,是一種小小的南風……他是最溫柔的一種風,從來不會吹傷花瓣,

只有每個月的望日他才會經過這個島,我離不開月見草原,能見到他的機會也只在這區區

幾天……所以在一整年裡,我都會努力的開花!」夷則用力的擦著眼淚,把眼眶都揉紅了

,「可是人類卻在島南邊的海岸上造了很高的旅館……要知道……要知道風的通路比任何

道路都複雜精確,只要地形微微改變,就可能改變好幾條風的通路……縈迴不能來了……

以後我開花開得再漂亮也沒有用了……」



  我開始有些明白了,身為月見草精靈的夷則怨恨人類的原因——因為新建造的豪華觀

光賓館改變了海邊平坦的地形,使得許多風不得不改道,無法再經過沈營島,其中就包括

名叫縈迴的南風。



  這溫柔的南風就是害羞的夷則最重要的人吧——雖然她沒有說過任何喜歡他的話,但

為了等待與他一月一次的聚會,嬌嫩的月見草甚至擁有了永開不敗的力量。然而夷則的堅

持就這樣輕易被打碎了——只是一座建築而已,人們可能怎麼也想不到對無法離開土地的

花朵和倏忽即逝的微風來說,這可能就是永遠無法逾越的萬重關山!



  被她討厭也是正常的吧,誰讓身為人類的我也許也曾經在不經意之間,因為自己的任

性而剝奪了與世無爭的精靈們那渺小但絕不卑微的幸福……



  毫無徵兆的,「我的聲音」問出了我想問的話:「你為什麼不去找他呢?今天是中元

的祭典,縈迴他說不定也在這個島上!」



  「啊?」夷則慌亂的抬起頭來,還掛著淚珠的臉上一瞬間染滿紅暈,我只覺得童年時

代靦腆的她又回來了。夷則慌慌張張的搖頭:「不行不行……我不敢見他……每一種花都

喜歡縈迴……在我們沒見面的時候,縈迴也許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如果真的這樣怎麼辦

……我不敢見他……」



  「怎麼會!」「我的聲音」忽然慌亂的大喊起來,「我才沒有喜歡的人,我喜歡的只

有夷則啊!」



  ——我終於明白了,之所以會有戴著音量過大的耳機的感覺,是因為有人潛伏在我的

頭顱裡借我的嗓音講話。可是……不要用我的聲音告白啊!



  一陣涼風從我眼眶裡吹出,還懸在半空中的我被這反作用力推得跌落在地上。從揉著

眼睛的指縫間,我看見氣流使周圍的景物微微扭曲,無形的空氣慢慢凝結起來,聚成半透

明的人體,只不過腰部以下仍保持著流體的形狀,五官也不那麼清晰。「縈迴!」耳邊響

起了夷擇又驚訝又害羞的聲音。原來這就是風的形體啊!



  縈迴好像刻意避開夷則似的轉向我,身形因為不太固定而像水面的倒影般蕩漾著,他

的聲音則像樹葉在輕唱:「謝謝你,本來我沒法穿越別的風的通路過來的,正好你要上島

,我又只看得見你的眼睛,所以就失禮了。雖然這樣會讓你一時看不清,但我的氣息至少

讓你人類的身份不會立刻曝光。」



  果然是夷則說的最溫柔的南風,我居然一點也沒發現縈迴藏在我的眼睛裡!難怪在砂

路上我連普通的靈體也看不見,直到上島後才看見一點,天黑才完全恢復;而島上的那些

傢伙們說我身上有他們喜歡的味道;並且聲音又被控制了,原來是因為縈迴的關係啊!總

不能若無其事的說「謝謝」吧,我尷尬的擠出笑容,開始擔心他下島時是不是還要借用我

的眼睛。



  「我不離開這個島了!」似乎看出了我的擔心,縈迴的形體波動了起來,「我要和夷

則在一起。」



  「啊?」本來紅著臉看也不敢看縈迴一眼的夷則抬起頭來,卻在接觸到縈迴的視線時

又害羞得低下頭去,「那別的花怎麼辦,你要幫他們授粉吧……」



  「很快會有別的風接替我的,雖然這樣有些任性,可是……我,我還是比較想和夷則

在一起……」縈迴的形體波動得更厲害了,我明白了,那是他在害羞啊!



  「不過……」縈迴的語氣使我和夷則有些擔心的抬起眼睛注視著他。似乎在考慮措辭

,縈迴猶豫再三後正色說:「……夷則你以後可不能再用人肉作肥料了……」



  「你怎麼也相信了?」夷則的臉更紅了,她從眼角偷看我:「我是嚇唬她呢……自從

幾十年前她離開之後,就再也沒有人類來過我這裡,我從哪裡找人做肥料?」拜託,我再

怎麼看也不像已經幾十歲的樣子吧,居然說我離開島已經幾十年了!沒辦法,妖怪總是沒

什麼時間概念的,就原諒她吧。



  在這種情況下,夷則可能已經顧不到吃下眼淚,和她定下強制契約的我了。我看準機

會準備逃跑,可這月見草精靈居然絲毫沒放過我的一舉一動,我剛抬腳,她就倏忽飄來攔

在我面前。



  她還想怎樣?我下意識的想掙扎逃脫,身體卻被契約拘住不能動彈。夷則不顧我的反

抗,只是低垂眼瞼將手放在我胸口,慢慢的,一點銀色的微光出透過她潔白的手背映出來

,她輕輕收回手,那點微光便隨著這動作脫離了我的身體,停在夷則掌心,那是一粒小小

的水滴,蕩漾著柔和的光芒。



  「契約,我幫你解除了。」夷則抬起頭微笑著看著我,慢慢合十雙手,當她再次打開

掌心時,一盞月見草形的小燈漂浮在我眼前,夷則手指輕輕劃過,月見草燈上憑空出現了

一條長長的銀線,夷則將銀線送到我手邊:「這盞燈,也許對你有用吧……」



  這麼容易就放過我了?驚訝的看著夷則,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夷則輕輕的合上我的

手:「去找十五夜吧……無論他變成什麼樣子,也不要忘記過去他對你的好……現在,是

你還他的時候了……」



  隨著夷則纖細的手指拂過眼前,帶著螢光滿天飛舞的潔白花瓣旋轉著改變了顏色,化

成了參差排列的紅色燈籠!剎那間,周圍的月見草原以我站立之處為圓心,潮水般的向四

周輻射狀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洋溢著醉狂般歡樂的祭典夜市的景象,我的耳朵裡充斥了

激昂的音樂和人們的歡聲!



  錦衣玉飾的人們的腳步蹣跚,呼朋引伴,勾肩搭背,卻完全是一種健康的放浪形骸,

原來我不在的那段時間裡,祭典已經到了高潮!



  手裡握緊細細的銀線,我被夷則給的月見草燈牽引著穿過擁擠的人群,沒有人注意到

燈光籠罩裡的我——原來這就是夷則說這盞燈對我有用的原因,它可以遮蔽我身上人類的

氣息!燈光像要發出清脆的鳴響似的頻頻閃耀,風箏般在人們的頭頂上蜿蜒的懸浮游動,

好像在尋找什麼。



  不知穿過了第幾簇人群,在因為嬉游而蓬亂的了釵光鬢影間,我聞到了,那熟悉的爽

朗的香氣……



  這一刻,彷彿周圍的一切都模糊了,遠處海潮低沉的澎湃充斥於我耳中,五光十色的

人群也好,斑斕眩目的街市也好,一切都在我的感官中退去了色彩;留下的,只有佇立燈

火闌珊處那白衣的身影——結作總角的頭髮已經剪短了,所以整個人顯出了少年的蓬勃生

氣,但那繡著精緻的綠葉花紋的白衣還是沒有變啊,不變的還有溢滿我胸口的,爽朗溫煦

的清香……



  阿寶也好,夷則也好,和他們重逢只是一種夢境應驗了的驚訝,所以我一直懷疑我所

經歷的實際上是我的堂弟冰鰭童年時代的經歷;因為阿寶和夷則曾經對我是女生這點表示

意外,畢竟在彼岸之物的眼中,我和冰鰭是非常相似的,然而在看見這個白衣少年的一瞬

,我的決斷力再次拿捏不穩方向。



  這種心情難道也是冰鰭的嗎?我竟然,如此的想見這個只是在我夢中出現過的人……



  「十五夜……」等我發現時,我已經拉住那白衣少年的衣袖,喊出了他的名字。即使

觸犯「不語」的禁忌也無所謂吧,十五夜,是不一樣的!



  「怎麼會是你?」錯愕的表情爬上了那依稀還能看見童年影子的眉梢,十五夜順手拉

住了幾乎從我手中飛掉的月見草燈的銀線,「你……你居然是個女孩子!」



  十五夜的驚訝和阿寶、夷則是一樣的,就算曾經和他們在一起的是小我一個月的堂弟

——冰鰭,但現在站在他面前的,是我啊!我的情緒沒來由的浮躁起來,好在十五夜及時

表現出他的關心,他警惕的看了看周圍專心一意玩樂著的人群:「你一直在這裡,沒有人

發現嗎?」



  我用力的點了點頭:「只碰見阿寶和夷則呢,沒有別人發現我!因為有人告訴我島上

的禁忌啊——不要和任何人說話,不要吃任何東西。」不過還是有一點點觸犯呢,我有些

不好意思得摸了摸頭。



  「真是太好了!」十五夜長長的鬆了口氣,「是誰告訴你的?」



  「是天獅子,獅子村雷淵的天獅子。」能見到十五夜,我還得多謝他呢!



  「是嗎?原來是天獅子啊……」為什麼在講這句話時十五夜給人的感覺有些異樣呢,

我不解的抬起頭,卻看不見他藏在燈影下的表情,但他的語聲是陌生的,「膽子還真不小

呢,天獅子!只不過領有區區的幾座山而已,就敢包庇人類……」



  這話,是什麼意思?十五夜和夢中的十五夜不太一樣啊?一時無法接受這種落差的我

呆呆的注視那褪去了童年的稚嫩感的側臉。「還有阿寶和夷則也是……不可原諒!」面前

的白衣少年緩緩的回過頭來,一瞬間,他的面容和夢中的某個身影重疊了——月光裡高大

的神闕下,和十五夜爭吵的孩子,那個高傲的,永不願接納人類的孩子!我怎麼會忘記呢

——他有著和十五夜如同鏡像一般的容顏啊!



  「你是……三芳野!」顫抖的聲音從我的喉間逃逸出來。



  「你到現在才發現?未免太遲了吧……」嘲諷的笑出現在那張和十五夜一模一樣的臉

上,「可憐的十五夜,不知道他看到你連我和他都分不清的時候,會是什麼表情……」



  我後退一步,卻發現月見草燈的銀線還握在三芳野手裡,需要這盞燈隱藏身份的我一

時進退兩難,三芳野的笑意更深了:「你知道在這島上為什麼不能說話嗎?因為一旦說話

,表示你承認對方存在,而如果對方答應你的話,你們之間的聯繫就達成了,你也就,無

法再隱蔽自己……」伴著毫無情緒波動的話語,一道金色電光突然從三芳野的掌心流出,

在清脆的爆裂聲裡,夷則給我的月見草燈散成了碎片。



  燈的爆裂聲一下子切斷了歡快的音樂和人聲,人們的動作不自然的停止了。眼前突然

暗了下來,因為夜市的燈籠一盞盞的接連熄滅了,一切漸漸失去紅光的矯飾——怪異的形

體,尖銳的爪牙,灼灼的眼瞳和戒備的動作取代了人們的仙姿美貌與煙視媚形,我沐浴在

貪婪的目光的豪雨中。



  「人類……」「人類的味道!」竊竊私語像水波一樣滑過靜止下來的人群,又被百倍

的增幅放大,化成讓人毛骨悚然的歡呼,湧回我身邊。



  會被怎樣呢?被吃掉嗎?這些念頭還沒有在腦子裡成型,就已經被三芳野帶著冰冷笑

意的耳語打斷:「不會夠的,怎樣也償還不了你欠十五夜的千分之一……」從我耳邊抬起

頭,這位與十五夜有著相同容顏的少年用一種絕然而冷漠的爽朗語調,「她是祭品,用她

來平息青之宮的怒火吧!」



  「祭品!」「是祭品!」發自千奇百怪的身體裡的千奇百怪的聲音,重複著同樣的句

子……



  逃嗎?在被他們撕成一千片之前先逃走嗎?可是……到底逃向哪裡呢?



  「這邊來!」一個沙啞的聲音撞進了我亂作一團的腦海,我只覺得有人衝過來握住了

我的手腕,這個人給我的第一感覺意外的矮小,但行動卻非常果斷,他空著的手迅速揮動

,被三芳野震碎的月見草燈立刻飄浮起來,只聽見他低喝一聲,就像火堆裡被投進燥烈的

燃料一樣,燈的碎片閃射出耀眼的光芒,一瞬間,我身邊的異形者們難以自持的遮住了眼

睛。



  「就是現在!」手腕上傳來強大的拉力,還沒等我反應過來,身邊的景物已經以不可

思議的速度向後退去。我像趁著疾風般前進著,直到視野裡閃過一道白影——原來眨眼間

我已停在一座高大的白色神闕下,那就是我夢中曾經見過的神闕啊!



  「現在不要怕了,他們是進不去神闕裡的!」沙啞的聲音驚回了我的思緒,我這才注

意到把我帶離險境的人——他竟然是一個幼小的孩童!剛才的奔跑讓他喘不過氣似的大聲

咳嗽起來,我連忙過去幫他拍背,卻在靠近他的時候停住了手——雖然這樣講自己的救命

恩人太失禮了,可是,這傢伙未免也太髒了吧!不僅全身沾滿泥灰,衣服也不知道多久沒

洗了,連本色也看不出,不成型的頭髮更是像海藻一樣油膩而污糟,因為咳嗽,眼淚鼻涕

糊了一臉,喉間還不斷發出痰液混濁的聲音。這傢伙看起來簡直像個癆病鬼,那裡像個小

孩子!



  「你沒事吧……看起來好辛苦的樣子……」我彎下腰就著他的高度發問,他擺擺手示

意我等下再說,那隻手看起來黑黑粘粘的,也不知道多久沒洗過了,我忍不住偷偷擦了擦

被這傢伙拉過的手腕。



  好不容易等呼吸平復下來,這孩子毫不在意的順手抹掉臉上的眼淚鼻涕,朝我露出了

笑容:「老毛病了。」不知道回答什麼好,我尷尬的點了點頭,這安靜下來的間隙,海潮

的轟鳴聲傳進了我耳中。



  「神闕裡就是青之宮的禁地了。」那孩子突然冒出的話讓我頓時驚出了身冷汗:「什

麼?原來你也是要把我送給什麼青之宮做祭品啊!」



  露出和外貌不相稱的老成表情,那孩子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指向神闕之外。難怪會有

海潮聲,趁著滿月,一道狹長優美的弧形浮現在夜色裡,那是我熟悉的形狀——沈營島盡

頭的礁石自然形成的拱橋!包含天獅子在內的自然之靈的仗列,就從這裡登上這奇妙的沈

營島。



  「每隔幾十年,青之宮都會從那裡上岸,來這屬於他的領地。」那個孩子看我的眼神

是清亮的,和他沙啞的嗓音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每到青之宮駕臨的時候,大家都會舉行

祭典慶賀,甚至各地的神明都會千里迢迢的趕來。那個時候每個人都真的很開心,不管什

麼身份。可是……青之宮已經很久都沒有出現了,無論我們怎樣營造歡樂的假象也沒有用

,我們,也許已經等不到下一次祭典了吧……」



  「……怎會的……」也許是那不清澈的音色天生有一種悲傷的味道吧,我在不知不覺

見竟被那孩子的情緒感染了。然而那孩子並不直接回答我,而是指向了神闕之內,一條潔

白的石路貫穿了屬於青之宮的聖地,而那本應漸漸融入黑暗中的路面,卻被一團微弱的橙

紅火光截斷了。



  這和我夢中看見的一模一樣!我驚訝的看著面前這個骯髒的孩子,為什麼他也會知道

這裡?這個人……究竟是誰?然而情勢不容我多想,漲潮般的喧囂聲漸漸的向我站立的地

方湧過來,神闕之外,紅燈籠熄滅的夜景裡,一對對的綠色光球幽幽閃爍,慢慢起伏著移

過來,不可計數。突然間我恍然大悟——那是異形者們的眼睛啊!它們……已經追過來了

!



  「這個世界的兩條禁忌,你已經全部打破了吧!」不顧我的驚恐,那孩子滿不在乎的

笑了,他用力的吸了吸鼻子,「禁忌就是禁忌,你打破了就要受懲罰。可能讓你立刻信任

我還有些困難,可是請聽我說:雖然它們進不來這裡,但如果不能把握這個機會的話,你

也許永遠都要被困在島上了——沿著這條白色的路一直朝前走,千萬不要分心,去青之宮

那邊,去請求他的原諒!」



  去……青之宮那邊?茫然的,我轉頭看著那燃著火光的白石路:「那麼……你呢?」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怎麼能對一個小孩子說出這麼依賴的話?



  只是一瞬間,複雜的笑容閃過被泥污層層覆蓋的臉,那個孩子搖了搖頭:「那裡……

已經不是我能去的地方了。」我怎麼忘了呢,他也是異形者之一啊!



  也許,我只能相信他了。壓制住回頭再看那個孩子一眼的念頭,我轉身跑進了神闕之

內……



  聲音,消失了……那是一種與世隔絕的死寂,神闕裡是一個完全沒有生命感和時間感

的世界!白石路從濃重的霧靄裡延伸向那團橙紅色火焰,我回過頭,發覺身後的道路,不

知何時已被白霧吞沒。



  已經沒法回頭了!花了比意料中更長的時間,我站在了那團火之前。即使相隔有一定

的距離,我還是能感覺到灼人的熱浪。火焰本來應當是最聖潔的,具有淨化之力,可是這

團火卻完全不給人這種感覺,說是地獄之火也不為過吧——火焰中隱隱約約的浮現出扭曲

的臉孔、掙扎的軀體,燃燒的嗶剝聲好像無數人在尖叫一樣刺耳。我低頭不敢再看,不要

說去見什麼青之宮了,這種狀況根本無法前進啊!



  「太好了,等了那麼久,你終於來了……」熟悉的溫潤嗓音讓我驀然抬起眼睛,一個

超然絕塵的身影慢慢在火光前浮現出來,被加熱的空氣更慇勤的傳送著他身上的清香——

綴著綠葉花紋的白衣,剪短的頭髮,又出現了,此刻這麼溫柔的少年……他究竟是三芳野

,還是十五夜?



  「誰讓你到這麼危險的地方來的?快從這邊回去!」白衣少年指向路邊濃稠的霧氣,

露出了我在夢裡看慣的和煦笑容,「沒法過去的,這是人類設下的火焰的屏障,連青之宮

也無法穿越……」



  他的話已經足以證明他的身份了!我後退一步,冷冷的注視著面前的人:「你是……

三芳野吧!」這個人竟然會出現在這裡,不像祭典夜市裡的其他傢伙那樣,他居然能進入

禁地?我轉念一想,在夢中他也曾丟下十五夜,斷然穿過神闕的。



  身份被識破,三芳野換回了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表情:「居然沒把我當成十五夜,你學

乖了嘛!」



  「你和十五夜根本不一樣!十五夜才不會像你這麼冷酷無情!」



  「冷酷?」三芳野發出了尖銳的嘲笑聲,「你也見過阿寶和夷則他們了,應該知道真

正殘酷的是你們人類啊!你們甚至為了一己之私,把青之宮囚禁在這個地方!」



  「人類,囚禁了青之宮?」聽了救我的那個孩子的話,我還以為是青之宮放棄了這島

呢!



  三芳野看了我一眼,嫌惡的扭過頭去:「這座島上有青之宮的御座,每到生辰之日他

就會駕臨這裡。可人類很快就發現這島附近的海有與眾不同的的恩澤,不僅風平浪靜,而

且每次出海他們都能滿載而歸。人類為了獨佔這種恩澤而修建廟宇鎮住青之宮的御座,還

點火困住他的行動,要知道青之宮一族最害怕的就是酷熱啊!」



  這麼說……青之宮不從石橋神道上岸,不是因為他不願駕臨,而是因為他根本就被困

在這個島上!「這件事,別人不知道嗎?」我掩飾不住驚訝,越說聲音越大。



  「只有我和十五夜知道,因為我們本來就侍奉青之宮,負責指引御座的方向!」三芳

野的臉上露出了驕傲的神色,但這表情下一秒就湮沒在悲傷裡,「沒有主角的祭典已經舉

行過好幾次了,大家還完全被蒙在鼓裡,以為青之宮不駕臨是自己的過錯。沒有青之宮是

不行的!大家已經只能在黑暗中維持形態了,也許不久大家都會消失吧,以為自己會被放

棄,大家都那麼戰戰兢兢維持著快樂的假象,希望能喚回青之宮的眷顧,卻不知道無論怎

麼努力,青之宮也不會出現了!」



  我終於明白這個凜然的少年如此排斥人類的原因了,所謂的「青之宮」,可能就是守

護這片海的精靈王者,和守護群山的天獅子一樣是自然之力的化身。低級精魅要汲取他的

靈力才得以存在,人類囚禁了青之宮就是切斷了精魅們的生命線!一直認為三芳野太冷酷

的我,突然間再也找不到討厭他的理由和立場……



  而三芳野壓抑著悲傷的聲音進一步瓦解著我討厭他的心情:「人類……統統不可原諒

!可十五夜這個傻瓜,他居然說人類也許並沒有惡意,還說只有人類才能解放青之宮!我

們的確沒有辦法觸碰這火焰的屏障,可十五夜居然寄希望於你!上次祭典時你根本還是小

孩子,怎麼可能破除這存在了上百年的屏障?弄到那樣的結果,十五夜有沒有替我想過…

…我只有……只有他一個人啊!」



  「十五夜……到底怎樣了?」我想走到三芳野的身邊,卻被三芳野露骨的厭惡眼神逼

得停在原地,他難以置信的搖了搖頭:「你真的不記得了嗎……青之宮長一歲的時間,在

人類算來也只不過是幾十年而已,你就一點也不記得了嗎!你還真心狠啊!」



  我也不是故意不記得的!「這難道能怪我嗎?也許參加上一次祭典的並不是我,說不

定是我的堂弟,說不定是別的什麼和我很像的人!」我大聲抗議,不要說這些妖怪一個比

一個沒有時間概念,就算他講得沒錯,幾十年的時間在人類看來已經夠長的了,長到足以

忘記一些事情了!



  「除了你還能有誰!能在祭典之日上島的人又有幾個?更何況你還記得我們的名字!

」認定了我的薄情,三芳野更加不顧忌了,「你果然是人類,自私,冷酷,為了你而死,

十五夜真是不值!」



  十五夜……死了!這一刻,我的決斷力再次混亂:曾經以為來過島上的人是冰鰭,但

是此刻我前所未有的確定,曾經在這裡的人就是我自己!不然,聽見十五夜死訊時那真切

的悲傷,它又從何而來?



  ——好像心裡突然空出一個大洞似的,這種感覺,難道會是虛假的嗎?



  三芳野越發不屑的看著說不出話來的我:「祭典結束的第二天,人類上島來找失蹤的

你,發現你睡在十五夜身邊,問你怎麼會到島上來,你居然把十五夜讓你破除屏障的事全

講出來了!人類認為是十五夜作祟,你離開之後就破壞了他的正體!失去了正體十五夜根

本支持不了多久!可是他還……」三芳野忽然止住了越來越激越的語調,深深的吸了口氣

,「現在說什麼也沒意義了!明明是你害了他,現在居然說……忘記了!」



  我的確忘記了啊!我記得的只有曾經夢到的,和十五夜他們在祭典夜市上的歡樂回憶

——那明媚的香氣,那清朗的聲音,那指尖的溫暖,真是不可饒恕,我竟以為這些就是我

曾經歷過的一切……



  「回去!」三芳野再次指向晦暗的濃霧,「從那裡回去!我會讓大家放過你的,不要

再往前走了,你又不懂破除屏障的方法,來這裡根本沒用!」



  走嗎?離開青之宮的禁地,我……可以回去嗎?



  「還呆在這裡幹什麼?你只會傷害十五夜而已!」



  我,還是回去比較好嗎?可是……我好像,忘了什麼重要的事……



  沿著這條白色的路一直朝前走,千萬不要分心……去請求……青之宮的原諒……為什

麼這個時候,那個毫不起眼的骯髒小孩的話,這麼清晰的出現在我腦海中!



  「我不能回去。」低著頭,我一字一字的說,「我是來見青之宮的,我要請求他的原

諒!」



  不可以迷惑也不可以畏懼,忘掉了過去也好,觸犯了禁忌也好,這一切,我必須自己

承擔!向著眼前慘叫著的火焰,我奔跑起來,三芳野驚呼著想攔住我,可是一瞬間,我穿

越了他的身體——是靈體,三芳野的正體,不在這裡!還沒有細想,我已經置身於火焰中

。



  完全不熱,置身於火焰的中央,反而沒有剛剛的灼熱感,與其說是火,還不如說我包

圍在一望無際的冰風暴中!肆虐的火焰化作無數不成形的頭顱飛舞著,貪婪的彼此吞噬,

垂涎的嘴裡還不時發出不成腔調的呼喊,吞噬者的狂笑下一秒變成了被吞噬者的哀號。永

無休止的,風暴的中央迴盪著這樣的嘶吼——還不夠,還不夠,永遠不夠……



  這火焰……是貪念!每個人心裡都有這樣醜惡的慾念在飛旋著!我抱著頭,慢慢的蹲

了下來,否認也沒有用,我也是這樣的!還是……回去比較好吧——這樣的我絕對不可能

得到青之宮的原諒,繼續前進也沒有用的啊……



  「明明有那麼好的眼睛,為什麼就是看不見真相呢?」蓋過了風暴的呼嘯,帶著笑意

的責備響在我耳邊,好像是對待淘氣的小孩子的語氣。記憶裡,曾經有人用這樣溫暖的語

氣對我說過話的;可這人已經不在了,不在這世界的任何地方。不敢相信似的,我慢慢抬

起了頭,那個本應不在這世界任何地方的人,就站在我眼前……



  「祖父……」我用猶豫的聲音確認著。祖父低頭看著跌坐在地上的我,好像對我的笨

拙無可奈何一樣搖頭微笑,漸漸的,他的身影消散在火焰冰冷而狂暴的洪流中。



  直到今天祖父也很掛念吧,掛念著如此不靈巧,怎樣也學不會看清真相的我。



  然而看清真相,也是他唯一無法傳授給我的東西——要認清一切,我只能靠自己的心

。注視著面前醜惡的貪念之火,我慢慢的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



  耳邊傳來了高亢的歌聲,那節奏鏗鏘的旋律聽起來有點耳熟,我住的民居酒店的老闆

娘曾用月琴試著彈過一段的——是海上漁工用來禮神的曲調。這是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吧,

十五夜的明月照耀著黑色絲綢一樣大海,掛著彩燈插滿紅旗的漁船剪開平滑的海面。船上

唱著禮神樂,敲著鑼鼓的人們穿著式樣古舊的禮服,簇擁著船上綢絹覆蓋下的圓圓的東西

,向沈營島上駛來,即使相隔遙遠,我還是能感覺到那圓東西上但發出的滾滾熱流。



  人類……要上島嗎?一瞬間,五色的光流從島上噴薄而出,火樹銀花般照得海面亮如

白晝,船上的人們歡呼著看見了神跡,可是我知道那是正在舉行祭奠的精魅們化作靈體四

下逃逸的樣子!人類究竟要送什麼上島?為什麼自然之靈們唯恐避之不及?



  我沿著礁石拱橋的神道向島上看去,只見長長的神道通向半山腰上的平台,那裡有兩

枝巨大的青綠色火炬,但這兩枝火炬的光芒非常淡薄,因為在它們之間,徘徊著一團更加

熾烈的神光。這團光芒無法離去,也無法降落下來!難道……這就是青之宮,身為這個島

的主人,他必須等客人走完最後離開!



  然而人類的船已經抵達了!人們歡呼著扛起放置著那圓圓東西的肩輿,放起震耳欲聾

的鞭炮,敲鑼打鼓的走上神道,來不及逃走的精魅們一靠近人們的隊伍,都慘叫著化為清

煙,可是人類依舊歡快的前進者,根本視而不見!



  那圓圓的東西在人們的歌聲與歡呼裡被放在了平台中央,人們開始對它頂禮膜拜,青

綠火炬間的神光無所適從的曲扭著,彷彿被燒灼一般的痛苦,而人們有條不紊的禱告著,

終於將覆蓋在那圓東西上的紅綢絹揭開了,從圓東西裡噴射出的火焰立刻高漲,這就是包

圍著我的冷火的最初形態吧。雖然視野在一瞬間被遮蔽了,但我還是在看清了那圓東西的

真面目——那是,巨大的香爐!



  彷彿被什麼無形的繩索給捆住了,青之宮的神體劇烈的收縮起來,像要抵抗束縛的力

量,神體爆發出一團激烈的火光。人們頓時慘叫起來,有的倒了下去,有的摀住了眼睛。

光的亂流裡,精疲力竭的青之宮的修長的神體伸展開來,在深黑的夜空裡曳起一條無力的

弧線,頃刻間沒入了火炬間黝黑的陰影中。幾乎與此同時,那兩枝綠色火炬黯淡了,一切

慢慢從黑暗中浮現出自己的形狀——恢復了平靜的島上,只留下一座嶄新的飛簷翹角的廟

宇,兩株枝葉婆娑古樹默默的守候在這囚禁了自然神明的建築邊。



  原來,這就是真相,這是多年前的祭典之夜,發生在這個島的真相……



  高貴的精靈裡,只有十五夜看透了一切——人類,的確沒有惡意啊!修建廟宇,奉獻

香火,人們只是想表達對賜予恩澤的大自然的感謝與尊敬!可人類將自然之靈當作神來供

奉,卻忽視了它們真正的心情——自然也許並不需要我們的崇拜,它們想做的,也許只是

人類的朋友而已!



  期望更加接近,卻變成了無法逾越的屏障,為什麼會演變成這樣的結果呢?明明這樣

唇齒相依,卻總是彼此互相傷害,人類的心情,自然的心情,為什麼總是無法相通……



  去青之宮那裡……去請求他的原諒……這一刻,救了我的那個孩子的話再一次迴響在

我耳邊。可是我能做什麼?渺小的我根本不知道如何才能破除這火焰屏障!即使破除了又

能怎樣,我能得到原諒嗎?我根本知道我心裡的聲音,是不是真正能傳達給青之宮!



  人類的心與自然的心也許已經在分歧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了,作為人性的人類中的一員

,我也許已經忘掉了和自然相處的方法了吧……火焰嘶鳴著,無法控制的眼淚滾過我的面

頰,落在火焰中……



  像石子墜入平靜的水面,地面忽然搖晃起來,腳下升騰起清爽的風,我驚訝的睜開眼

睛,只見圓筒形的的巨大風壁強有力的將火焰屏障撕扯著向外推散,懸掛著明月湛藍的星

空出現在我頭頂上方——難道一滴眼淚就能讓這火焰的煉獄化為了輕煙?難道自然想要得

到的,只是一滴人類真正的眼淚而已?不,也許這火焰的屏障根本就不存在,只是人類與

自然,看不見真相的我們都被蒙蔽了眼睛!



  以後也不要再出現吧,這悲哀的屏障……



  包圍在白石路兩邊的濃霧被強勁的風鼓盪開去,神闕內的景象漸漸呈現在我眼前,我

倒吸一口涼氣——難怪那個救了我的孩子囑咐我一直向前千萬不要分心,因為包圍在濃霧

裡的狹窄的白石路的兩邊,根本就是陡峭的懸崖!我頭皮發麻的看著海浪噴出白沫拍擊著

深黯的石壁——三芳野真的是恨到要殺我,如果聽了他的話繞路回去的話,我也許已經掉

入大海,葬身魚腹了!



  艱難的喘了口氣,我轉頭向著前方的道路,不再被火焰阻擋的道路中央,就是那座銅

香爐!如今它已綠跡斑斑了,蒼白的灰燼堆積在爐內,有幾處還著殘存的黯紅火星!



  抬頭看去,滿月的光裡,一座幾近頹圮的建築佇立在眼前,飛簷翹角已經鬆脫斷裂了

,門楣上金漆剝落的匾額依稀浮現出「龍王廟」的字跡,在這個時候看起來分外可笑。廟

門的一邊籠罩著濃密的樹蔭,綠得近乎墨黑的樹冠上綴滿星星一般的白花,傳送著我所熟

悉的爽朗明快的香氣——那是不應在這個季節開花的巨大橘樹,如果我沒猜錯,這就是三

芳野的正體!



  作為為青之宮指引御座所在的侍從,這棵樹就是那放出青綠光芒的「火炬」吧!三芳

野在這裡,那麼……十五夜呢?我轉頭四顧,在離三芳野不遠的地方,是一段被砍斷的樹

樁……



  ——可能也是橘樹吧,殘留的樹皮是光滑的薄綠色,但那淒慘的斷面已經在風雨摧殘

之下,變成毫無生氣的灰黑。我跑過去跪坐下來,撫摸著那冰冷的樹樁——這就是十五夜

,三芳野唯一的十五夜;因為我被發現睡在樹下,因為我的無心快語,而變成這樣的十五

夜……



  比起青之宮的原諒,我更想得到的是十五夜的原諒!可是,已經太晚了……我突然起

身奔到銅香爐旁邊,不顧殘存的溫度,用盡全身的力氣將它推倒;巨大的銅器發出沉悶的

響聲,曳著香灰滾入深邃的海淵。這神器上凝聚了太多走上歧路的思念,只有海的包容才

能淨化它!我默默的看著月光照映著香爐激起的巨大青白色水柱——也許我的行為毫無意

義,可是無所謂,身為人類,我只能做到這些!



  從地底發出的轟鳴聲,彷彿無數的巨獸發出甦醒前的低吼一樣,我驚訝的抬起注視海

面的眼睛,衰朽的廟宇像被看不見的手搖撼著,漸漸崩坍,石塊和朽木不斷落進深黑的大

海裡。指引御座位置的僅存的神木——三芳野的正體上,無數潔白的橘花突然像小燈一樣

燃起,呼應著神木的變化,海面上亮起了無數的螢火,輝映在天地之間——迎魂火,那是

中元的迎魂火啊!



  一瞬間,代表禁忌的白色神闕消失了,像被展開的畫卷一樣,狹窄的白石路平鋪開來

,轉眼間化為光滑石板修成的廣場,成串的紅燈籠亮起來了,這曾是囚籠的地方,再一次

變成了祭奠歡樂的舞台!



  我看見阿寶、夷則、縈迴甚至天獅子混在狂歡的人群中,人潮湧動裡我無法靠近他們

,環顧四周,身邊的「人們」一看就不是人類,但卻完全沒有駭人或怪異的感覺,反而是

那麼美麗。「人類!是人類!」每個看見我的人都這樣說著:「這本來是大家一起參加的

聚會,你們總是缺席呢!」



  這世界從來沒有排斥我們,本是整個自然界的歡會,只是人類,總是缺席啊……



  我被臉上滿是焦急期待的人們推擠著,沉浸於毫無隔閡的溫暖之中,可是我的眼睛,

卻不由自主的尋找著一個身影——那個孩子現在在哪裡呢?又瘦小又骯髒,還不停咳嗽的

他現在怎麼樣了?我弄不清自己的心情,如此想見他,難道僅僅因為是他讓我此刻能站在

這裡?



  海面突然沸騰起來,迎魂火像不斷爆開的水泡,朝空氣裡拋灑著光之微粒,三芳野正

體的橘樹燃燒起來似的瞬間籠罩上一層青翠的光暈,看到這景象,人群歡聲雷動:「時辰

到了,青之宮要回正體裡去!恭送啊……」



  我曾經看過雷淵的自然之靈天獅子的神體,此刻領有整片大海的青之宮的神體,又會

有怎樣的神光?就在我揣測之間,從廟宇的廢墟裡,一道強光以壓倒性的力量噴薄而出。

這光芒給人帶來的不僅是視覺上的衝擊,還沒反應過來,我身邊的人群中有一半已經在剎

那間化作了五顏六色的光流!



  無數精魅的光流穿越了我的身體,奔向那閃射著神光之處,像被抽掉了力量一樣,我

因為膝蓋無法支持體重而坐倒,甚至連閉上眼睛的餘力也失去了。突然眼前一黑,有人從

背後遮住了我的眼睛,一個不那麼動聽的沙啞聲音響在耳邊:「太不當心了!青之宮的神

光不是你的眼睛所能承受的啊!」



  總是在時刻才出現,這奇妙的孩子的奇妙的聲音。對於這聲音,我的記憶是那麼新鮮

,而那孩子指尖熟悉的溫暖,卻分明來自更遙遠的時空……。



  神體……經過了!我只覺得一陣溫柔而暴烈的風吹過我的身體,帶著呼嘯漸漸消失在

遠處。



  遮在我眼睛上的手鬆開了,但那種溫暖卻從我的心底被喚醒,我怎麼會忘掉呢,那曾

經讓我這麼安心的溫暖!這回,我再也不會弄丟了!



  我急忙站直身體四下尋找——那髒髒的背影很快就要隱沒在朝向大海歡呼的人群中了

!



  「等一等!」我追著他跑了起來,每一次都是這樣,在我最危險的時候出現在我的身

邊,然後任性的一個人承擔著一切默默消失,無論如何,這一次我再也不會讓他逃掉!



  在島的盡頭那狹長礁石形成的天然拱橋上,無路可走的他終於停了下來。即使因為奔

跑而不停的咳嗽,弄得滿臉都是鼻涕眼淚,他還是固執的不願回頭看我。



  「很辛苦吧……」可能也是因為奔跑吧,我的心跳那麼激烈,我深深的呼吸平復自己

紊亂的氣息,「沒有了正體,所以無法再長大,也無法在維持過去的樣子,很辛苦吧……

」



  那瘦小的肩頭輕輕震動了一下,這細小的動作隨即淹沒在一陣更劇烈的咳嗽裡。



  「為什麼不牽著我的手呢?你不是說過的嗎:如果一直牽著手的話,就不會走散了…

…」我慢慢的走近那倔強背影,雖然沒有了那清爽的香氣,那超然的美麗,但是我記得他

手指的溫暖,那讓人永遠無法忘懷的溫暖,「你是……十五夜吧!」



  「不要過來!」他那沙啞的喊聲幾乎是粗暴的,從咳嗽的間隙傳出他斷斷續續的語聲

,「你為什麼要想起來?我不想見你!不想讓你……看見我這種樣子……」



  「到底發生了什麼?」無法控制自己艱難的聲音,我彎下腰從背後輕輕握住他沾滿泥

垢的小手,「怎麼會變成這樣?你的正體是橘樹,即使被砍斷也會再次發芽的啊……」



  突然間,十五夜激烈的甩開我的手轉過身來,迎魂火照得他的眼睛清亮無比:「不行

!我不能重新發芽!如果重新發芽生長的話,我就不是原來的我了!我就會……忘了你的

……」



  我想去擁抱那顫抖的小小肩頭,卻被十五夜用粗野的動作猛地推開,但下一秒,他又

依戀似的抱住了我無所適從的手臂:「三芳野說我是傻瓜……我果然是個傻瓜……等你有

什麼用,你明明,已經忘了我啊……」



  是的,我的確忘記了!來到這片海灘之前,我完全沒有任何有關十五夜的記憶,這樣

的人,為我遭受了這麼大痛苦的人,我居然徹底的忘掉了!背負著難以言喻的負罪感,我

只能抱緊那瘦骨嶙峋的身軀——即使被我忘記,十五夜也沒有放棄我啊!那骯髒的外表下

,依然是一塵不染的橘花般的靈魂。



  這一刻,十五夜因為哭泣而含混的鼻音響在我耳邊:「你終於回來了,訥言……」



  訥言嗎?我的名字,是火翼啊……和堂弟冰鰭一樣,我們的名字象徵著強大的幻獸;

而為我們取名的人,他卻擁有最謙遜的名字,面對著彼岸世界,他總是訥於言辭,靜靜傾

聽……



  原來我錯怪妖怪們了,他們的時間觀念比誰都好。沒錯的,是幾十年了,我也根本不

必為我沒有這段記憶而自責——在前一次祭典上和十五夜他們在一起的,不是我;十五夜

苦苦等待的人,不是我……



  那個人已經不在了,不在這世界的任何角落,他是我的祖父——訥言。



  「是的……我回來了。」在體認到真相的那一刻,我微笑著抱緊十五夜,因為我不知

道此刻的自己,臉上是怎樣的表情。



  祖父也在懷念著十五夜吧,這深刻的思念一定強過我百倍;也許因為不願再次打擾這

島上的平靜,也許因為更多我無從知曉的牽絆,祖父封存了這份思念。但這焰火般的一夜

一定頻頻在夢迴時叩訪他的靈魂吧,以至於那份思念在傳承了祖父能力的我心靈深處復甦

。



  尖銳的呼嘯聲劃過了天空,伴著短促的爆裂聲,一朵碩大的煙花綻開在十五夜身後的

星空裡,五色斑斕的花瓣瞬間熄滅成金色的光流,慢慢墜入大海,像燦爛的眼淚。無數華

麗的光柱爭先恐後的投向大海,接著,焰火接二連三的升上漆黑的天空,沸騰的聲音裡,

絢爛的顏色倒映在沉寂的海面……



  我感到十五夜的手,鬆開了。他按住我的肩膀退開,身後是不斷飄落的金色疾雨,我

的視線微微模糊了一下,驕傲的三芳野已經站在了他的身邊。



  「已經……是最後了。」十五夜和三芳野的身體上,閃爍起星星點點的螢光,從指尖

開始,他們漸漸變得透明,「以後也不會再見了,訥言……」



  以後也不會再見了,我明白的,我明白堅定微笑著的十五夜話裡的意思——這斑斕的

長夜已經走到了盡頭,祭典即將結束,所有的一切,將重新開始。用力點頭的動作能讓我

暫時忘掉思考:「我會想你的。」雖然十五夜永遠不會知道,但我會懷抱著傳承自祖父那

裡的最深刻的思念,兩人份的思念。



  水天相接之處,出現了久違的光明——不同於黎明那切開黑暗的銳利的光芒,那是夕

照溫暖的橘色光暈。只是經過一個下午嗎,還是已經到了另一個時空呢?這個島上,連時

間的法則也不再絕對了……



  「火翼!」站在石橋上,我聽見有人呼喊我的名字,鑲嵌在天邊的日輪裡漸漸出現一

團模糊的影子,越來越近了,那是海邊民居旅館的老闆娘搖著小船,船頭上,還坐著我的

堂弟冰鰭。



  「你沒事吧!今天時七月半中元啊!聽說以前在這個時候上島的人不是死掉就是瞎眼

呢!」老闆娘一邊把我接到船上,一邊感歎。原來還是在同一天之內啊,我還真會挑日子

,中元時出現的道路是給彼岸世界的傢伙們走的啊!



  見我露出後悔的神色,老闆娘抱怨得更起勁了:「你也太膽大了!這個島可是用來迎

神的,所以叫神迎島呀!」



  「神迎島?不是沈營島嗎?」我終於受不了老闆娘帶著方言腔調的普通話了,如果知

道有迎神之名的話,我是怎樣也不會上這個島的!可是這樣……也不會遇見這斑斕的長夜

了吧……



  「火翼你知道嗎,據說從前在中元這天上島的人,只有一個小孩子能毫髮無傷的回來

。」冰鰭意味深長的看著我,從座位上遞來一本古舊的冊子,「這個旅館保留了他的照片

呢,你猜是誰?猜對了的話,今天逛夜市我請客!」



  我有些寂寞的笑了起來,照片上的人是誰,不用猜我也知道啊……



  泛黃的照片裡,還是孩童的祖父一定正用沉靜而溫柔的眼神注視著前方無盡的虛空與

黑暗;那從彼岸世界裡回望著他的眼神,想必也一樣沉靜而溫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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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你不能夠再擁有時, 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不要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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