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親愛的老婆(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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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 親愛的老婆(10)
發信站: 伊電園 (Mon Sep 16 19:12:19 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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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麻醉自己的老婆

    最近國外有一支廣告,有個聳動的對白是:

    『灌醉自己的老婆,你到底有什麼企圖?』

    想來天下最無趣的事莫過於想辦法讓自己的老婆麻醉,其無聊簡直到了焚琴煮鶴的地
步。因此,依照慣例,外科醫師不為親人開刀。同樣的,麻醉醫師也不願意麻醉自己老婆
。

    可是就在我的老婆小腹日隆之後的有一天,她忽然鳳心大悅,興致沖沖把我喚去:

    『眼看我們的小孩就要出生了,你是一個麻醉醫師,不知道你有什麼想法?』

    『我當然很高興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想了一下,似乎在找台詞。我有一點擔心了,通常這表示事
態嚴重。好了,現在她想好了。『我說,就一個麻醉醫師的立場,你能幫什麼忙嗎?』

    『生產時我也可以在一旁打氣。嘿嘿,不錯吧。』

    『我就知道你一點都不愛我。』隨便一點芝麻綠豆,蚊子蒼蠅,都會和我們的愛情扯
上關係。『可是我會痛,你不想想辦法?』

    『自然產比較好吧?妳沒聽曾經有個偉人說過,自然就是美嗎?』不管什麼話,只要
賴上偉人準沒錯。

    『你們這些男人原來都是這樣。難道你一點都不在意我會痛嗎?』當場從生產到麻醉
,麻醉到愛情,愛情到兩性關係,接著搬出施寄青全套。真是現代男人的夢魘。

    『我告訴妳,雖然我是一個麻醉醫師,可是我並不鼓勵自然生產做麻醉。』

    『你少裝蒜。』她嘟起了嘴巴,以十分正經的表情一字一句地說,『我──要──麻
──醉──。』

    『上了麻醉也許會對胎兒有不好的影響。』嘿嘿,以理性克服感性,以學術戰勝魔術
。

    她丟下一張剪報給我。『你自己看看,檢討一下,為什麼別的麻醉醫師能,我們不能
?』這回她是有備而來。

    我仔細看了那篇關於無痛分娩的報導。

    果然不出我所料,那是一個過度熱心的麻醉醫師所寫的文章。他極力鼓吹無痛分娩的
好處。可是根據我們的臨床經驗,無痛分娩其實也有不少有待改進的缺點。諸如,無痛分
娩還是會痛,充其量是程度上的差別。再來,由於硬脊膜外麻醉藥品的注射,多少會延長
產程。不但如此,成功的無痛分娩比率不過是百分之五十左右。其他是都有賴於產鉗,或
者是剖腹產來解決。

    『怎麼樣?無話可說了吧。』我親愛的老婆露出得意的笑容。

    我真是不知該從何說起。這是一樁鐵定吃虧的買賣。依照她的期望,我完全無法下麻
醉劑量。藥物給得少,無痛會痛,我當場丟臉。藥物給得多,產程延長,小孩危險,我亦
難逃失敗的噩運。當場靈機一動,把問題推給權威如何。雖然權威面臨的難題與我一樣,
但是權威總是可以不被怪罪。再說,萬一權威真的失敗了,表示麻醉困難,非戰之罪。我
也善盡推薦之責,坐享功勞,何樂不為?

    『這樣,我推薦我最尊敬的麻醉學大教授,也是我的啟蒙恩師來為妳麻醉,如何?』

    『我才不要什麼大教授,我就是要你給我麻醉。你想,常常你在醫院值班,我一個人
獨守空閨,為的是什麼?就是希望你技藝精進。你都在為別人服務,我好不容易有這個機
會,就是等著看你的表現,你卻輕言放棄。那枉費我嫁給你的一片癡心。』

    眼看著大軍節節敗退,只剩下最後一招了──威脅。

    『妳不怕我的技藝不精,把妳做壞了?』邊說還面露兇光。

    『親愛的侯大醫師,人家最相信你了。』天啊,無限柔情。『再說,即使被你傷害了
,我也是心甘情願。』

    好了,當場又被套牢。我不明白,我的老婆一遍又一遍用同樣的伎倆誘騙我,我卻像
個白癡似的一遍又一遍樂於上當。

    我們的耶誕小乖乖沒有依照規定。他不但早到了,而且還是臀位。據說臀位的孩子是
因為頑皮,在肚子裡面翻轉,他忘記自己長得很快,終於翻不回來了。為了種種生產的考
慮,我們決定採取剖腹產。

    現在我的老婆側身背向我,躺在手術檯上。她的雙膝緊靠著小腹,頸部彎曲,標準的
半身麻醉姿勢。拿著長針的那個麻醉醫師正是我。開刀房裡面可熱鬧了,有婦產科醫師,
麻醉護士,許多麻醉醫師,開刀房護士......都是熟人。其中看熱鬧的人比做事的
人還多。一個麻醉醫師麻醉自己的老婆畢竟是件有趣的事。開刀房的氣氛有幾分喜氣,也
有幾分緊張,因為硬脊膜外注射並非是普通的程序,稍一不慎就有可能穿破硬脊膜,造成
腦脊液外流,甚至感染發炎......

    顯然這個將出生的兒童很討爸爸的歡喜。因為如果採用自然產,所謂的無痛分娩有可
能產程延長,或者失敗,我們必須被迫採用剖腹產。那這個爸爸就不是一個成功的麻醉醫
師,同時也不是一個好丈夫。可是如果一開始我們就決定剖腹產,沒有產程的問題,那我
大可加重麻醉給藥。於是我會變成一個成功的麻醉醫師兼優秀丈夫。雖然同樣的結果,但
得到的評價完全不同。

    醫學問題與社會問題果然是大不相同。

    『來,深呼吸,放輕鬆。我在皮下打個局部麻醉。有問題隨時告訴我,我可以停下來
,但是不可以動。』我以最平穩的聲音表示。

    『對待自己的老婆是這種專家口吻,打針時手都不抖一下。』婦產科醫師笑著表示,
我以為他要稱讚我,不想他接著說,『一定是個沒良心的。』

    事實上我正喃喃自語。這是歷史性的時刻。我知道一旦我出了任何差錯,雖然立即有
人接手,可是這個專業上的缺點將一輩子跟著我,並且流傳久遠。

    一切都十分順利,打好麻醉藥物之後,我在她的耳邊悄悄地說:

    『萬一等一下會痛,偷偷告訴我就好,我會立刻加藥,千萬不可大聲嚷嚷。』

    然後是消毒,鋪無菌單,準備器械,劃刀。

    『開刀會不會痛?』雅麗問我。我沒說什麼,伸出一隻手,緊緊抓住她的手。我們兩
個人的手原來都在流汗。

    不久,我們聽到了小孩的哭聲,很斯文的聲音。

    手術後我還幫她做了硬脊膜外術後止痛。這一切看來,都已經是一個開刀病人所能擁
有的最豪華享受。同時也是一個麻醉醫師能做的最高貢獻。

    因此當我在不斷的恭喜聲中試圖分享一點榮耀時,我發現喜悅倒可以分享。但是生產
過程的功勞,那簡直是一個媽媽至高無上的尊嚴,由不得任何人剝奪的。有例為證:

    『妳看,有個老公當麻醉醫師還是不錯吧。生孩子都不痛。』

    『亂講,你都說不痛,好像生孩子很簡單一樣。其實還是會痛的。』

    『至少比別人好多了。』

    『我又不是別人,我怎麼知道。搞不好你又在吹牛,你最喜歡吹牛了。』

    『如果妳會痛,開刀時為什麼那麼安靜?』

    『是你壓迫我,告訴我即使痛也能叫的。』

    『可是從頭到尾我一直緊緊抓著妳的手。』

    『你還敢說,小孩一生出來你馬上跑去看,早就忘了我了......』

    這種沒完沒了的辯證,不用說,關於生產,一個男人不管他做了什麼,他的貢獻和一
個在外面走來走去,只能燒開水的父親永遠是沒什麼兩樣的。

    不但如此,生產這件事,即使是醫學專家的意見,恐怕也沒有什麼效力。那是屬於女
人世界特有的知識與權利。

    不信你看。

    『哎喲,親愛的老媽,妳老是弄這些什麼豬肚,豬心,豬腎,紅鱘,鱸魚給雅麗吃,
這那是什麼補品,全部是高蛋白質,高膽固醇的東西,根本是營養不均勻,我看這樣補下
去,愈補愈糟糕。』提供一點營養學的常識給這些婆婆媽媽參考。

    『你小孩子懂什麼呢?』我當場從爸爸兼醫師降格為小孩子。『我當初生你的時候,
好不容易有一尾虱目魚吃。就是補得不夠,現在身體才會這麼衰弱。你們現在有得吃反而
這不吃,那不吃的。』

    『這不是我個人的意見,這是醫學經驗,我必須事先聲明。』沒辦法了,把希波克拉
提斯的招牌扛出來。

    『哎呀,你們西醫只會吃藥。藥物都有副作用,簡直和吃毒藥一樣。你們那懂得進補
。』

    『好了,反正我講不贏妳。』

    『就憑你唸了幾年書,你不看我孩子都生過幾個了。』又是倚老賣老。

    『那至少讓我老婆走動走動吧。妳每天讓她躺在那裡不動,手術後那麼久了,一點復
健功能都沒有,這怎麼得了?』

    『才兩個禮拜而已,你說那麼久。肚子都剖開了,非同小可。我怎麼會害你呢?你現
在要她起來運動,肚子裂開了怎麼辦?誰負責?』

    好了。她們用她們的傳統方法坐月子。我必須忍耐地不想起我的醫學常識,只想到那
些美好的溫情,舊式的親切。

    忍字頭上一把刀,真的是很痛苦。

    過了不久,我兒子該打疫苗了。這回總算是這個醫師老爸揚眉吐氣的時候了。

    除了我的兒子還吱嗝吱嗝地笑以外,其他的人這回都嚴肅起來了。有的幫忙抓手,有
的幫忙抓腿。神氣的老爸抽好疫苗之後,在大腿外側輕輕地給予肌肉注射零點五西西。

    楞小子挨了針之後先是想了一下。也許人世間並不像他原來想的那麼美好。然後他很
絕望地哭了起來。愈哭愈大聲。

    這一哭非同小可。先是他姑姑哭了起來。

    『好可憐。他好可憐。』

    然後哭像是瘟疫一樣很快流行開來。我親愛的老婆接著也忍不住了。

    我的老媽簡直是嚎啕大哭。

    『我想起二十幾年前那一次你感冒,醫師給你打了四針,兩手兩腳各打一針。你那時
候小小的,我愈想愈難過,到現在還很難過。』

    不得了,哭成一片。然後四個人、八隻眼睛忽然同時都發現了我沒有哭這個事實,一
齊把目標投向了我。

    我必須再重複一次我的結論。是的。關於生產,一個男人不管他做了什麼,他的貢獻
和一個在外面走來走去,只能燒開水的父親永遠是沒什麼兩樣的。

    果然我親愛的老婆率先發難了。

    『都是你害的。把你兒子弄得哭成這樣。』

    『虧你還是麻醉醫師。』

    看來無論如何這場面我是無法收拾了。我想最直接的辦法就是認錯。我錯了。我不該
放著一個愉快而愚蠢的爸爸角色不當,自以為是地扮起了什麼醫學專家討挨罵的差事。

    現在我不得不愈來愈佩服那則外國廣告。是的。

    麻醉自己的老婆,你到底有什麼企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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