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火翼與冰鰭的怪奇談 假如春天來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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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 【轉貼】火翼與冰鰭的怪奇談  假如春天來的話……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 (Wed Oct 12 12:19:42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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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春天來的話……


  霜月的秋時雨之後,總要經過幾場大霧,香川城冬天那澄澈而清朗的寒冷才會降臨。


  可這場霧來的有些不尋常,就像什麼地方藏著一個巨大的薰爐似的,從早晨開始,潮

濕的白霧就毫無節制的瀰漫開來,直到傍晚也絲毫沒有散去的跡象。因為發生交通意外的

人多了起來,其中還有我們學校的一名學生,校方也大為緊張,早早就散了學。我和堂弟

冰鰭走到桐坊大街的十字路口時,發現霧竟大到連來來往往的車輛都看不真切了。



  好在交通燈還隱約可見,我們隨著熙熙攘攘的一大群人在斑馬線旁等紅燈,朦朧看見

交警正吃力的疏導交通,短促的哨聲此起彼伏。就在車流魚貫通過時,道旁突然躥出一輛

自行車,就像完全沒意識到危險一樣直衝出去,我和冰鰭大吃一驚,條件反射的去拉那車

尾。好在騎車人一看見我們的反應就連忙跳下車來,這莽撞的傢伙倒是規規矩矩地穿著我

們學校的男生制服,可能還是個初中新人吧,他瞧了瞧我們,非常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

笑起來。


  我正想數落他幾句,冰鰭卻在一邊提醒:「要換綠燈了!」只見交通燈閃了幾閃就跳

成綠光,人群爭先恐後的跑向馬路對面,真奇怪,按說現在不是下班高峰,怎麼會有這麼

多人啊!騎車少年這次倒挺懂禮貌的讓到一邊,我和冰鰭便隨著人流加快了步伐。可剛舉

步,就被人從後面狠命的拖了個趔趄。


  「你們兩個是故意的吧!」耳邊傳來了嚴厲的訓斥聲,回頭就看見一位衣帽筆挺的交

警惱怒地瞪著我們:「剛剛讓過馬路,說了好幾遍你們裝沒聽見,現在倒往前趕!」就在

他說話的當兒,一輛大型公車亮著霧燈的輪廓從我們面前隆隆駛過,雖然走得緩慢,但那

畢竟是汽車啊……



  「剛剛……不是換了綠燈嗎?」我和冰鰭異口同聲地說。交警更來火了:「這麼大的

霧,我都看不見換綠燈,你們就看見了?」



  這也沒有必要說謊啊!可我抬頭確認時,視野中卻只剩白茫茫的一片,根本沒有交通

燈的影子!這時冰鰭小聲嘟囔起來:「是那個騎車的男生告訴我的……」可恨的是那個惡

作劇的傢伙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溜走了,身邊空蕩蕩的,只站著三兩個路人。



  剛剛,明明有一大群人啊……



  本來已經忙不過來的交警也沒空管我們,他一邊示意換了通行方向,一邊責備道:「

毛毛躁躁的,真沒有小姑娘的樣子!」



  已經走上斑馬線了,冰鰭想想還是嚥不下這口氣,回過頭來大聲補了一句:「我本來

就不是小姑娘!」



  濃霧裡傳來那位交警不屑的聲音:「真是的!男孩子留那麼長頭髮幹什麼!」



  從那一刻開始,直到家門口為止,冰鰭的臉色都難看得不得了。剛推開大門,興高采

烈的說笑聲就撲面而來,一聽就知道是祖母、媽媽和嬸嬸正聊天呢,笑聲間隙裡,一個懶

洋洋的男聲傳了出來:「所以啊,這種保養頭髮的方法,就是從南朝張麗華那裡興起來的

……」



  一聽這聲音,冰鰭上了凍的臉色頓時緩和了不少,他也不走簷廊,直接就穿過了垂著

濃霧帳幔的天井,邊走邊喊:「琢磨,市南琢磨!」



  難怪祖母她們那麼開心——是琢磨來了啊!我也緊走兩步跑過簷廊,只見大家都圍在

堂屋的茶爐子邊呢。嬸嬸一邊倒茶一邊憐愛的嗔怪冰鰭:「你這孩子越來越沒樣子了,回

家不說先問候客人,總該跟長輩打聲招呼吧,倒趕著客人指名道姓的叫起來了!」



  茶煙那邊舉起一隻手,滿不在乎的晃了晃:「是我讓他們這麼叫的,真要論起輩分還

不麻煩死了!火翼,你也過來這邊啊!」最後一句是衝著站在雕花排門邊的我說的。



  走過去靠在媽媽身邊,我正好對著那個說話懶洋洋慢吞吞,還有個古怪名字的傢伙—

—市南琢磨。爸爸曾驚訝於「市南」這傳說中的姓氏還真的存在。這位古姓的族人是兩個

月前從泉城到香大修行的訪問學者,和爸爸師出同門,所以來我們家走動也勤快點。從看

見他的第一眼起,我就覺得這個笑起來眼角微微下垂的年輕人有種說不出的親切感,而性

格彆扭的冰鰭意外溫順的態度也表明了他和我有著相同的感覺。後來就連祖母都喜歡上了

這位年輕學者,因為和以前那些一本正經的學究不同,琢磨知道很多稀奇古怪的傳說掌故

兒,比如鉤弋夫人的護手秘方啊,芙蓉帳的染色法啊,等等等等,講的繪聲繪色的,就像

親眼見過一樣。喜歡新鮮玩藝兒的重華叔叔和他更是一見如故,弄得爸爸幾次半真半假的

問這位師弟,究竟是來香大訪學的,還是來我們家訪學的。



  「琢磨,剛剛那個什麼張麗華保養頭髮的……」祖母順口說了一句,一聽到「頭髮」

兩個字,冰鰭纖細的眉毛就慢慢皺起來:「我要去剪頭髮……」



  他準是想起剛剛那位交警的譏諷了。因為遵照過世的祖父的規矩,我和冰鰭從小就作

一樣的打扮,所以到今天還習慣於一起去理髮店;一個月前琢磨說了句「火翼是女孩子,

長髮的樣子一定會更好看的」,我就暗暗留起了頭髮,沒想到冰鰭習慣成自然,也想不起

自己去理一下。也不知道是頭發生得快還是男生頭髮一長看起來就特別明顯,我這邊看起

來沒什麼動靜,冰鰭被誤認為女孩子的次數倒多了起來。



  「這麼大霧你上哪兒理發啊!不准去。」嬸嬸立刻反對。



  誰說柔軟薄茶色頭髮的人脾氣也柔順啊,這小我一個月的堂弟比誰都倔強,不過嬸嬸

遺傳給冰鰭的看來也不僅是容貌而已。眼看兩人臉色都不對了,祖母立刻出來打圓場:「

冰鰭,怎麼和你媽媽說話呢!常夏也是,反正是男孩子,你就隨便幫他剪剪吧。」



  冰鰭是不講究,可嬸嬸哪有那樣的手藝。正沒辦法的時候,琢磨笑了起來:「多大的

事兒啊,不嫌棄的話我來幫小少爺你剪嘛!說起來以前我也學過一點兒剃頭功夫的!」冰

鰭立刻起身開始排凳子,祖母她們當然更是贊成。琢磨一邊檢點著剪刀什麼的一邊說:「

也能湊合著用了,還少面鏡子。」我要到後面廂房去拿,卻發現中堂左面的高茶几上有個

圓圓的東西亮晶晶的反光,看起來就是面鏡子,也不知道誰順手就丟在那兒了。



  拿來看了才知道不對,那不像我們家的東西,而且也不是鏡子——那是件叫不出名字

的銀器,雕工非常粗糙,甚至說未經雕琢也不為過,原本亮得囂張的嶄新銀器是再輕浮不

過的了,可也許因為時常被摩挲染上手澤的緣故吧,這件器皿卻處處含著和主人一樣慵懶

的光澤;透明的琉璃穹隆渾然天成地鑲嵌在原石一樣的台座上,玉屑似的粉末在穹隆下脈

脈流動,倒像是個下雪玩具,只是雪粉顆粒細微,更像起霧的樣子。因為總不見那紛紛揚

揚的雪沫靜下來,我懷疑是不是哪裡裝了微型風扇,就拿起那玩具想放到耳邊聽聽。正往

冰鰭的脖子上繫大塊布頭的琢磨突然喊起來:「可別摔了,火翼!這可是不容易弄到的好

東西!」



  難怪我看著眼生,原來是琢磨的東西,他放在高几上的書包拉練開了,這玩具就滾了

出來。「這個我可要送給最要緊的人呢!」半路出家的理髮師拈著冰鰭的頭髮左看右看,

帶玩帶笑的說。看來是送給女朋友什麼的吧,我連忙丟下那寶貝:「這下雪玩具裡怎麼沒

有企鵝或者北極熊啊?」



  「那不是玩具,是古董嘛!」琢磨一本正經的開玩笑,我故意和他抬槓:「別騙我了

——就算造得古色古香的,可怎麼看也是下雪玩具啊!」正說著嬸嬸已經把鏡子拿來了,

琢磨伸手去接,冷不防冰鰭輕叫一聲:「哎喲!什麼東西這麼冰啊!」



  琢磨慌忙縮手,原來一個墜子從他領口滑了出來,碰到了冰鰭的面頰。看著在眼前晃

晃悠悠的象牙色墜子,冰鰭眼睛都快對起來了:「這是什麼啊……一股惡香……」



  我立刻過來湊熱鬧,琢磨對香的喜好還真是奇怪呢——像是常山那種爛熟的花香裡混

著某種甘甜味道,究竟是怎麼配出來的啊?



  「是琥珀!」琢磨乾脆的說著把墜子塞回領口,一絲神往的笑影不經意間浮現在他唇

邊,當那眼角微微下垂的時候,天真與滄桑便在這一刻呈現一種微妙的平衡。這絲可以說

是甜蜜的微笑讓我悄悄的瞥了一眼那下雪玩具,和冰鰭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也有不透明的琥珀啊……」閒聊的話剛講到一半,爸爸恰好進門了,他一見琢磨就

苦笑起來:「幸虧你這篇論文寫得還有些樣子,不然我都想說你不務正業了。」說著一邊

把大衣交到媽媽手裡,一邊翻出琢磨的文章,「《方技略神仙類考》……考證功夫倒是很

細,可為什麼去弄些術士煉丹求仙的東西啊!」



  一聽見爸爸又開始這一套,媽媽和嬸嬸立刻躲出去了,我和冰鰭只恨不能捂上耳朵,

奶奶也努力岔開話題:「只等重華從醫院下班了……」爸爸卻完全不管別人的反應:「不

過有些奇怪,我看你以前發表的那些論文,有時雖然難免斷章取義或六經注我,但難能可

貴的是都很有自己的見解,現在考證功夫漸入佳境,倒把自己的觀點給丟了……」



  聽爸爸說教還不如看理發來的有趣,想不到琢磨的手法簡直可以說是職業級的,他一

邊別過剪刀整理頭髮的層次,一邊回答:「師兄你說得沒錯啦,可再怎麼說人的生命不是

都太短了嗎?所以智慧也是有限的吧。還不如做個旁觀者比較好,人家孔丘不也述而不作

嗎……」



  爸爸立刻來了精神:「所謂的述而不作應該這麼理解吧……」眼看著又要沒完沒了了

,大門那邊突然傳來了誇張的抱怨聲:「可算是到家了!根本是摸瞎子嘛!」



  我連忙過去把虛掩的排門打開,天色早已經黑透了,失去深遠感的夜色裡不見一盞燈

火,濃霧以一種真實無比的堅固感充塞了每個角落,彷彿一伸手,就能接觸到它毛玻璃一

樣的肌體。正發呆的時候,眼前突然冒出一大團不成形的黑影,我驚得連退了幾步,沒想

倒對方也嚇得不輕:「什麼啊,已經到了堂屋了!」分明是重華叔叔的聲音。我定睛一看

才發現,那團奇形怪狀的黑影原來是重華叔叔扶著一位白髮老婦人。



  今天的來訪者還真不少呢。看到家人詢問的目光,重華叔叔流露出為難的樣子:「這

一位……這一位是曾婆婆,說起來有些麻煩……」



  一向伶牙俐齒的重華叔叔這次結結巴巴,好不容易才說清情況,原來這位曾婆婆是平

重雅醫生那邊的病人家屬,她的孫子是濃霧造成交通意外的受害者之一,送來不久就處於

腦死亡的狀態了;偏偏同病區有位一直在等待腎臟移植的孩子,他的父母不知從那裡打聽

到雙方配型恰好合適,情急之下便向曾婆婆請求。雖然對於他們來說是天大的轉機,可對

曾婆婆而言,首先面對的卻是突然降臨的噩耗。可能因為雙方都非常焦急心痛的關係吧,

一言不合,竟然鬧得不可開交。重雅醫生是個把治病救人僅僅當成工作的人,根本不會管

這些「閒事」。重華叔叔看不下去,就把曾婆婆帶回家來休息安頓,等風波平息下來再送

她回醫院去。



  「讓醫生你為難了。」這位婆婆看起來知書達理,雖然說話時手指都在戰抖,但語聲

卻依然十分沉靜,「那個時候我也說了很過分的話——我說那對夫妻還很年輕,可以再生

一個……我再也不會說那些話給醫生添麻煩了,所以請讓我……讓我回去陪在那個孩子身

邊,他沒有別的親人,從小就沒離開過我……」



  重華叔叔連忙說:「別想那麼多,您差不多一天都沒吃東西了,現在最需要的是吃飯

和休息,重雅是我們醫院最好的醫生,你可以信任他的。」聽了這句話我和冰鰭都忍不住

點了點頭,今夏和「盤鈴家」訂了親卻又戲劇化的解除婚約的重雅醫生,雖然像是改了性

子,還收養了一個有自閉症的少年,但始終是個外頭體面骨子裡相當薄情的傢伙,唯一優

點就是他高超的醫術了。



  「那孩子已經……我並不是不知道,可早上出門時還要我做他最喜歡的飯菜等他回來

,怎麼會……更何況那孩子,那孩子的心還在跳啊!他還活著不是嗎?」似乎無法順利慟

哭出來,透過句子間隙無法遏抑地洩漏出不成腔調的哽咽,曾婆婆不斷以紊亂的語聲,訴

說著這讓人無法回應的話題。



  除了寬慰這位不幸的老婦人,大家實在不知道還能做什麼。可是這畢竟不是能感同身

受的事情,我們家族也曾面對過祖父病故,但之後十幾年的歲月已足以沉澱悲傷,而且這

和此刻的情形到底大有不同。即使懷著深切的同情,可安慰的話一出口就變得出人意料的

程式化,所以在我的耳中,那絮絮的語聲反而退成了背景,佔據整個空間的是如同濃霧般

濕重的沉默,無法前進也沒有退路,話題就這樣陷在悲傷的瀝青裡,昏暗的膠著著。



  「他的靈魂已經離開了,即使心還在跳動也沒有用,死掉了就是死掉了。」突然間,

像嚴冬清晨的陽光一樣晴明的語聲被乾脆的拋擲到人們中間。我驚訝地轉向聲音發出的方

向,只見琢磨微微垂著眼角,眼神裡絲毫沒有對那輕率話語的悔意。然而也許正因為他的

表情是那麼真摯的緣故吧,竟沒有一個人想起要指責他的無禮,大家只是注視著他緩緩站

起來,走到曾婆婆座椅前蹲下,從下方懇切凝望著那悲慟的蒼老面龐:「死掉了就是死掉

了,那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啊……」



  「讓我……替代了他也好啊……」曾婆婆的聲音更像自言自語般茫然。



  「可以的,一直一直那麼想著,就可以實現……」琢磨認真的訴說著,就好像在傳達

冬去春來的常理那麼自然。



  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媽媽和嬸嬸甚至不安的站了起來——琢磨的態度有種無法形容

的奮不顧身的味道,他的語言坦率到危險的程度。他隔絕了在場的他人,獨自把自己完全

袒露出來,那樣決然的面對著在厚繭裡掙扎的悲傷,既不同情也不傷心,就好像最臨近死

亡的,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



  ——那不是勸說或安慰的態度,同樣,琢磨講述的,也不是勸說或安慰的語言:「只

要一直思念著他,他就沒有消失。你能活多久,他就會存在多久,就這樣代替他……活下

去……」



  這一刻,崩潰般的笑容出現在曾婆婆的嘴角,她凝視著琢磨那清澄坦率的眼睛,慢慢

地舉起右手。這不是出人意料的反應,但誰也無法勸阻,因為琢磨從一開始就無形的摒除

了別人的存在,懲罰也好什麼也好,對於即將降臨在他身上的一切,他早已決定獨自承受

。



  然而原以為會重擊在琢磨面頰上的,那枯瘦的手指卻輕輕落在他蓬鬆的額發上:「你

還什麼都不懂……孩子!你根本就不懂,只是漂亮話而已,這樣不夠……不夠的……」就

像燭淚從燈台中漫溢出來一樣,濃霧包圍的堂屋裡漸漸盛滿了低沉而淒絕的啜泣聲。



  彷彿是一種救贖,老婦人的哭泣使緊捆在我們心上的黑色繩索微微鬆弛了,我無法形

容自己是用怎樣的心情傾聽那樣的告白:「……不管怎樣也好,如果能讓那個孩子回來,

如果能讓他回來……」



  「可以的,只要你真心那麼希望的話,一定沒有問題的……」如同帶有微妙保證的勸

誘,琢磨那不著邊際的話語卻有著奇妙的說服力。兩個月以來,我們幾乎已經習慣了他用

一本正經的態度講些無稽之談。



  雖然只有一點點,但痛哭之後的曾婆婆好歹還是吃了晚飯,不久重華叔叔和嬸嬸就送

她回醫院去了。祖母也早早便去休息,原本氣氛壓抑的堂屋一下子空闊起來。



  看著潛進室內的濃霧片影漸漸消散在溫暖的空氣裡,爸爸無意識的翻動琢磨那篇《方

技略神仙類考》:「都說萬物循環不絕,可生命卻不是如此,所以有那麼多人鍾情於返魂

香這種騙術吧。」



  「那才不是騙術!」琢磨幾乎不假思索的回答。對這種輕快的態度,爸爸無可奈何的

搖了搖頭:「人死如同燈滅,重生也好輪迴也好,又有誰看見過呢?漢武帝相信這個,花

重金請來術士讓李夫人復活,到頭來還不是看了一場皮影戲而已?」



  「那是因為漢武帝他根本沒有使用返魂香的覺悟……」琢磨還沒說完,條案上的座鐘

帶著縈迴的餘韻發出了七聲低響,見時候不早,他便不再爭辯,懶散的起身告辭:「唉唉

……這裡最舒服了,讓人都不想走啦……」



  我和冰鰭不等吩咐就提著行燈送琢磨出門,如同輕盈的船頭劈開黑沉沉的海水,浸透

濃霧的夜色在我們面前悄然分開,不遠處門燈像金色的水泡一動不動地懸浮著。這一刻,

一直沉默著的冰鰭突然發出囈語般低微的聲音:「黑夜過去,白天還會再來;冬天過去,

春天還會再來,人的生命為什麼不是如此呢?假如春天來的話,又怎樣呢……」



  真不知道還他是個如此善感的人,我疑惑的轉頭,卻只看見那後頸上剛修剪過的清爽

髮根。琢磨的笑語像纏繞著霧靄:「會怎樣呢?你們不是應該……更清楚嗎?」



  一瞬間,我和冰鰭不約而同地看向琢磨那藏在陰影裡的低垂眼角,然而還沒等我們分

辨出那表情的深意,毫無禮貌的招呼聲就橫插進來:「少千,找你好久了!」「胡說!應

該是叫少翁才對!」這兩個人一邊熱切的爭論著,一邊竟想從我和冰鰭中間無禮的擠過來

。



  「幹什麼!」我和冰鰭惱怒的轉身——近距離映入我們眼簾的蒼白的容顏……那不是

人類的面影……



  否認也沒有用,從童年時候開始,我和冰鰭身邊就蠢動著這樣的影子,黑暗中、角落

裡,無處不在的暗影使幼小的我們恐懼而無所適從。在總是笑著說「小孩子分不清真實和

幻想」的大人中,只有一個人會認真傾聽我們的哭訴,然後告訴我們——「看不見,聽不

見,這是最好的;其次就是不去看,不去聽;最後就是像你們這樣的孩子,你們必須學會

裝作看不見,聽不見……」



  那是祖父,因為他一直面對著,和我們一樣的世界……



  可現在已經來不及裝作看不見也聽不見了——我和冰鰭已經在無意中回應了本來不該

出現在這世界的聲音。一瞬間,幢幢的影子從黑暗中浮現出來,以驚人的速度無聲增加著

,從那遮蔽一切的濃霧中,不可思議地堆砌出重重疊疊的層次……



  無法逃避也無法隱藏,因為是我們的回應讓他們存在,現形……



  「你們認錯人了!」突然間一隻手攔在我和冰鰭面前,琢磨輕巧的側身過來,順勢將

我們推到背後,不滿的抗議聲在那群傢伙中間捲起一陣波瀾,可琢磨卻散漫但不容辯駁地

突然加重語氣:「還不明白嗎?這裡沒有你們要找的人!」



  彷彿疾風猛地掠過耳際般,尖銳的呼嘯瞬間掃過那群幽暗的影子,彼岸世界的傢伙們

訕訕地後退著,漸漸隱匿入?黑的夜霧之中。



  「很麻煩吧!」不顧我們驚訝的眼神,琢磨發出了意味深長的感歎,「會碰上這些事

的,不只是你們喲……」



  不知該如何回答,冰鰭和我只能呆呆的看著琢磨回過頭,悠閒眺望失去了形跡的庭院

,以幽微的調子吟詠出一段陌生的音節,異國的語言讓他的聲音忽然間顯得遙遠起來。下

意識的,冰鰭抬起沒有提燈的手,卻在接觸到對方衣袖的前一刻猶疑著失去了目標。似乎

看透那不知從何而來的不安,琢磨恢復了以往懶洋洋的語調:「在晦暗的春夜,看不見梅

花的顏色,但它的香氣卻怎能隱藏呢……」



  應該是詩吧——雖然只是白描的手筆,但聽起來,卻像是無韻的詩句般婉轉悠揚……



  「這是我一位朋友寫的短歌,另外一位朋友把它翻譯過來。不過他們可能都已經不在

世了吧……」這樣說著,琢磨爽朗的聲音裡卻沒有多少懷念的味道,他將視線轉向煙雲靉

靆的前路,「真讓人期待啊——這霧會讓人想起春夜呢,一定會有什麼好事發生吧……」



  隨著悠然神往的調子,那走下台階的背影像投入水中的冰針,瞬間融化在濃稠的霧氣

裡。面對著闃無人跡的夜色,冰鰭卻遲遲不肯收回視線:「我終於明白了,想靠近琢磨的

原因……」



  依戀那青年身上某種不可思議的味道,而想要時時親近他的,又何止是冰鰭?我慢慢

合上大門:「因為琢磨和他很像,和……」



  雖然沒有出口,那熟悉的身影卻搖搖曳曳地浮現在眼前——不知為什麼,每次回憶起

我們的祖父,總是他用眷戀眼神注視著無邊黑暗的樣子,當面對彼岸世界的時候,祖父的

名字,叫做「訥言」。



  剛插上門閂,媽媽有些失望的聲音就響在我們背後:「已經走了啊。你看,琢磨把這

個東西落下了——他剛剛說很要緊的。」從霧氣中摸索過來的她手心捧著一個亮晶晶的圓

東西,像冬夜滿月般冰冷薄脆的穹隆裡,細碎的白色脈流不住湧動著,在行燈的照射下蘊

著暗橘色銀光——這不是琢磨的下雪玩具嗎?



  「現在還追得上,我去送給他。」冰鰭二話不說就拿過玩具,開門跑進濃霧中。



  回到堂屋,媽媽囑咐掃地的我說要好好把冰鰭的頭髮收拾起來,別讓祖母看見了說話

:「現在理髮店裡講究不得,不過以前人們理完發之後,總有一些特別的規矩的。老人家

總是迷信,都說拿了頭髮指甲就可以咒人嘛。」



  還有這一說!我半信半疑的揮動笤帚,地上雖然不清爽,可就是哪裡也不見剪下來的

頭髮茬,難道在我們沒注意的時候,已經有人收拾過了嗎?



  本來可以找冰鰭問問的,可他去送那下雪玩具還沒回來。按說他和琢磨只是前後腳,

來回也不過是轉眼間的事情,一定是又拉著人家沒完沒了地說話了!



  急促的電話鈴聲忽然揭起靜默的一角,媽媽和話筒那頭寒暄了一陣,便叫爸爸過來聽

電話。交談之間爸爸的語聲不尋常的提高了:「怪了……市南琢磨啊?笑起來眼角有些下

垂的那個,做起文章來很有考證功夫……」琢磨的名字偶爾漏了出來,接著就是他的相貌

性情,這立刻引起我的注意,媽媽也疑惑的停下手中的家務活。



  良久之後才放下聽筒的爸爸臉色格外蒼白,他緊鎖著眉頭,似乎還有些弄不清狀況—

—那是爸爸以前的導師來的電話,因為是談訪問學者的事,爸爸便提起還在這裡修行的琢

磨。



  然而導師那邊卻大吃一驚,因為他派出的前一批訪學者中,根本就沒人來香大——本

應到這裡來的那個人在三個月前拿到推薦書後就拋下未婚妻不知去向了,大家都以為他已

經到了這邊,可不久前有人發現了一具白骨,旁邊就擺著那人的行李衣物!



  可是爸爸卻無法接受這衝擊性的事實,一再陳述琢磨的容貌不僅和推薦書上的照片一

模一樣,還有和導師在一起的合影什麼的,電話那邊更是驚訝——那笑起來眼角下垂的青

年是那位失蹤的學者沒錯,可他的名字根本就不叫「市南琢磨」!



  「市南琢磨」是另一個人的名字,最後看見那學者的人證實這他正是和「市南琢磨」

一起出的門。



  這個「市南琢磨」是不久前來導師那裡的旁聽生,完全是中年人的相貌,因為名字古

怪考證功夫又很到家,讓老先生很是留意。他和那名學者一起消失後,導師還曾一度向他

來的地方詢問過,可當地人都說這人不久前和一個女人私奔了,而那個女人是某一天突然

來到他們那裡的,據說年紀已經不小了,不過因為懂得許多古代養顏秘法所以看起來還很

年輕,而這女人的名字,就叫做「市南琢磨」!



  這應該不僅僅是冒名頂替或兇殺案這麼單純。因為太詭異了,老先生就沒敢再向前追

溯下去。如果真如他所說,那麼一直在我們家的那個人究竟是誰?女人的市南琢磨,中年

人的市南琢磨,笑起來眼角微微下垂的年輕的市南琢磨……哪一個才是本體,或者一切都

是幻象,根本不存在叫「市南琢磨」的人!



  「不會是……拐子吧……」忽然想起了什麼,媽媽驚慌地摀住嘴角:「我……還讓冰

鰭那孩子,去送東西給他呢……」



  媽媽的話使每個人的心像被浸入冰水一樣突然間劇烈收縮起來——只是到路口送個東

西那麼簡單,可是冰鰭……到現在都還沒有回來!



  爸爸在附近找了一圈但一無所獲,而濃霧更是像要誇大人的不祥感,等不到重華叔叔

和嬸嬸回來,爸爸和媽媽就一起披上外衣點好行燈來到門口,大門洞開的那一刻,我正要

欣喜地呼喊出來,可爸爸媽媽卻毫無反應的吩咐我好好看家,暫時什麼也別告訴祖母,難

道他們沒有看見嗎——冰鰭就站在門口啊!



  輕輕豎起食指放在唇邊,冰鰭朝著神色慌張的我做出噤聲的手勢。這一剎那,爸爸媽

媽毫無阻礙地穿過他的身體,走進沉重的夜霧中……



  那是像影子一樣的身體,難怪爸爸媽媽無法看見——此刻的冰鰭,是靈體!



  我慌忙跑到門邊,牛乳般的霧氣裡,冰鰭微微發出螢光的靈體搖曳著,無端的令我聯

想到正在凝固的琥珀裡的蜉蝣,我立刻用力搖頭揮散這不吉的念頭:「是琢磨嗎?是不是

琢磨干的!」雖然不確定我的聲音能否傳入冰鰭耳中,但他應該已經從唇型看出「琢磨」

這個名字了,所以那比實體更淡薄的瞳色中流露出霧一樣悲傷。



  是背叛嗎?應該不算吧,因為從一開始,就只是我們單方面憧憬著留在琢磨的身邊…

…



  「怎會的……琢磨他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情!」即使事實昭然若揭,但情感卻依然無

法就此接受。薄情也好,殘酷也好,這樣做的理由,我要聽琢磨親口講出來!不假思索的

,我疾步衝下台階,闖入濃霧之中。



  「等等!」踏出家門的那一刻,耳中傳來冰鰭的呼喊。雖然可以看見那屬於彼岸的暗

影,但聽得見它們聲音的人卻是冰鰭。我卻曾在大門口聽見呼喚「少翁、少千」的語聲,

此刻又聽見失去實體的冰鰭的驚叫,也許進入這霧的空間,我就已置身於另一個世界……



  忘了提行燈,不過即使有燈也於事無補吧,一切都混沌不明,只有白濁的霧氣包圍在

週遭。退去了潮濕的感覺,漸漸馥郁起來的熏風卻繚繞著,夜霧更像是低劣香料的濃厚白

煙,這氣息是那麼熟悉,像是常山花爛熟的芬芳混著某種甘甜的味道——那正是琢磨胸前

琥珀墜子的芳香!



  「石榴……」冰鰭的靈體微微波動著漂浮到我面前,「我聽過『它們』說,石榴的甜

蜜……最接近人肉的味道……」



  帶著盛極而衰的夏日腐敗聯想的常山花氣,混著石榴人肉般的甜香……被這種氣息包

圍的我,以使不上力的手指拚命摀住嘴角,壓抑同時湧起的嘔吐和哭泣的衝動。



  就像被那香氣召喚,竊竊的嘈雜微弱地迴響在我耳際,如同落在竹葉上的繁密霰聲。

白霧像被投入石子的濁水一樣搖蕩起來,一波一波的漣漪裡,漸漸浮現出曖昧不明的形體

。我驚恐的抬眼四顧——那是不計其數的蒼白人影,和曾在門前呼喚「少翁、少千」的那

群暗影並無二致,只不過更加眾多,更加清晰。他們目不斜視,如果那空洞的眼睛還能注

視什麼的話,只是凝注著某個方向,麻木而執著地前行……



  冰鰭向不知所措的我再次作了個噤聲的手勢,接著緩緩指向前方,隨著那拋散光粒的

指尖看去,遠遠的,一片氤氳的十字形光暈從昏暗的混沌中浮現出來,如同雲間之月溶開

陰沉的夜空。



  ——這一瞬間,我以為看見了巨大的光之墓標。那些蒼白的死靈,像是從四面八方聚

集而來,在那甘美妖異的芳香裡,湧向這通往彼岸的大門……



  然而十字形周圍的景物漸漸清晰起來,叢叢高大樹木端立成雍容通透的泥金屏風,那

是在嚴寒裡綠葉褪盡的桐樹,原本伶仃可憐的枯枝以前所未有綺麗的姿態伸展著,彷彿濃

紫的花也好,蒼碧的葉也好,都成了不必要的贅飾。比花更華麗繁複的枝條的簇擁下,壯

觀的金色十字莊嚴橫陳開來,從容延伸,盡處漸漸融入夜色裡,如同映在深黯湖中的輝煌

倒影,讓人覺得似乎只要一抬頭,就可以看見它蜃氣樓般漂浮在遼遠天際的本體——這天

之街衢的幻影,正是桐坊大街的十字路口!



  傍晚置身於那突然湧出的人潮中時我們就應該發覺的——桐坊十字街口重迭著通往常

世之國的道路,此岸和彼岸的界限,被濃霧模糊……



  蒼白人流像飛蛾撲火一樣不斷前湧,但那高潔的幻之街排拒著想要接近的死靈,無數

暗影像泡沫一樣消失在金色光暈的邊緣。明知也許是徒勞,我還是趕在冰鰭的靈體前面靠

近十字街口,輕觸那薄膜般的奇妙光暈,光波像被風吹動的帳幔一樣微微鼓蕩,留在我指

尖的卻只有殘照般淡薄的溫暖。



  這一刻,吱吱呀呀的自行車聲從空無一物的十字路對面響起,虛幻的街市中央,突然

出現一輛單車的輪廓,穿過街心的瞬間,騎車人制服紐扣的反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啊!這個是……」身邊的冰鰭也驚訝的脫口而出——出現在視野裡的,那正是我們

曾在斑馬線邊遇見的穿校服的騎車少年!



  停在光之界限邊緣,騎車少年朝我們露出了謙遜而坦率的微笑:「我的奶奶,承蒙你

們照顧了……」



  「你的奶奶……」我迷惑的重複著,突然間恍然大悟,「曾婆婆的孫子……是你!」



  「火翼……你在說什麼啊!」冰鰭似乎還沒有弄清狀況。



  「冰鰭你忘了嗎?是放學時在十字路口碰見的那個男生嘛,穿我們學校制服的,騎車

想要闖紅燈的那個!」我連忙解釋。



  「奶奶已經答應了器官移植的事情。」少年爽朗的聲音沒有任何雜質,「雖然還是很

傷心,不過她最後還是想通了,比起返魂香,還是用那種方法讓我繼續『活』下去比較好

!所以這個……已經不需要了。」



  少年將手伸入懷中,燦爛的光束箭一樣疾射出他襟口。這一瞬間,十字街的光芒?赫地

波動起來,隨著近處的死靈無聲無息地消亡,蒼白的人流發出驚恐的嘈雜潮水般的後退,

我連忙去遮擋冰鰭,但是那金色疾光不斷蕩滌著他的靈體,像正午的陽光透過波光粼粼的

深潭。一時弄不清狀況,我疑惑的回過頭,只見少年遞來一個銀光閃爍的圓形物體,薄冰

似的穹隆覆蓋下,象牙灰似的粉末形成不可遏抑的洶湧湍流,那……不是琢磨的下雪玩具

嗎!



  「謝謝你們……當時想拉住我……」伸手去接那下雪玩具的我,聽見了漸行漸遠一樣

的語聲……



  如同水霧蒸騰,騎車少年的身影瞬間崩散;緊接著,殘煙般的碎片被急速吸入那覆蓋

雪粉的剔透穹隆!失去依托的下雪玩具錯過我指尖滾向地面,但溫暖的重量卻隨即朝手腕

壓來,我下意識的一把扶住,卻發現倒入我懷中的是緊閉雙眼的冰鰭!



  看著大驚失色的我,冰鰭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剛剛你看見的是騎車的那個男孩子

嗎?可從一開始,我看見的就是自己的樣子……」



  在傍晚的十字路口,那少年就已經屬於彼岸了嗎?為什麼當時他沒有走過那異界的通

路,又為什麼要拼盡最後的力量憑依在冰鰭軀殼裡,將這下雪玩具送到我們面前?



  準備取回自己的身體,冰鰭的靈體波動著溫潤的螢光飄過來,可那無主的身體卻突然

閃出盾一樣光暈,像被無形絲線操縱的傀儡一樣滑出我臂彎,以不自然的姿勢起身,歪斜

地撞向桐坊十字路口。隨著那軀殼的移動,剎那間響起無數貪婪的聲音:「是身體,空的

身體!」原本遠遠退開的死靈帶著同樣的迴響,從夜霧裡投來窺探的眼神,覬覦著那不受

控制的軀殼,只等那光盾消散,便會如蝗群般紛至沓來,鳩佔鵲巢……



  我慌忙轉身一把拽住機械地走向街口的軀殼,被光盾迫退的冰鰭卻向著十字街的方向

,發出驚訝的低呼。越過那以僵硬動作掙扎的肩膀,只見琢磨的下雪玩具閃閃爍爍地漂浮

起來,懸停在半空;閒寂的銀光幽微映出支撐著它的一隻手的輪廓——然後就是那笑起來

微微下垂的眼角,那對一切都滿不在乎的眼神……



  「滾開!」低斥的聲音明明還是那麼從容自得,卻足震懾那不計其數的貪婪死靈,隨

著暴漲的光芒,以「下雪玩具」為中心展開了摧枯拉朽的無形折扇,蒼白的人潮退縮著、

消散著、發出混亂的咒罵:「少翁,你等著瞧!」「可惡的少千……」「少君……」



  不計其數的稱呼……少翁、少千,這是我曾聽過的,還有那些沒聽過的、無法聽清的

名字,再加上「市南琢磨」——我究竟該如何稱呼面前的存在……



  「少翁,少千……原來那時他們叫的是你!」在刺耳喧嚷裡,冰鰭痛切直陳自己的憤

怒。



  並不搭理叫囂的死靈,琢磨慢條斯理的轉向我們:「少翁……應該是我朝見漢武帝用

的名字吧,為楚王召喚亡女時,好像是叫過少千的……總之記不清啦!不過你們應該很清

楚——真正的『名字』是不可以告訴別人的,不是嗎……」訴說著匪夷所思的話語,他輕

揚手中的下雪玩具,冰鰭的軀殼立刻以難以想像的力量執拗前行,幾乎將我拖倒。



  「不要白費力氣了,火翼!我手上可有控制這身體的東西!」琢磨苦笑著轉向我,「

其實一開始,我是想要你的頭髮的——因為變成小姑娘的話,應該會比較適合吧……」



  一瞬間,我悟出了這話裡的意思——頭髮和指甲可以化成強大的咒術,一個月前琢磨

讓我留長髮的戲言中,竟潛藏著如此險惡的用心!



  為什麼即使做出了這樣的事情,還能用那混雜了純真與滄桑的誠摯表情,那麼自然的

面對我們呢?琢磨懶洋洋的勾勾手指,被控制的軀殼猛然掙脫,像穿過平靜水面一樣沒進

那寂光中的街衢。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冰鰭的靈體一言不發地追著軀殼衝向十字街,卻被絢麗翻捲著的

光流驟然彈開。再也壓抑不住怒火的他大喊起來:「你究竟想幹什麼!市南琢磨!」



  伴著瀟散的微笑,琢磨垂下頭顱:「幹什麼呢?你們也聞到了吧——連靈體也貪戀它

的甘美聚集而來的……那種香氣……」



  那種香氣,滲入濃霧堅硬的機體裡……常山花和石榴,甜蜜而腐敗的芬芳……



  「我並沒有騙你們,它真的是古董……」在爛熟的熏風裡,琢磨舉起下雪玩具,「聽

說過嗎?上古之人定下盟約時總會宰殺一些神獸,將血盛在容器裡埋入地下,作為信物表

示永不毀約。可世間沒有什麼約定會被堅守,一些被背棄的信物就會變成最殘酷的符咒,

從地底發出醉人的馨香,永不饜足地呼喚無窮無盡的靈魂……」



  饒有興致的玩味著冰鰭的憤怒和我的驚慌,琢磨一手扶住逐漸癱軟的軀殼:「有一天

,某人聽見了它從地底發出的吶喊,和朋友一起找到了這件東西。這個人想毀掉這不祥之

物,可他的朋友卻發現只要好好地運用,這可怕的咒具不僅可以使生魂永駐,甚至還能召

喚回徘徊的幽魂……」



  「難道說是……返魂香!」我忍不住脫口而出。冰鰭卻低垂單薄的眼瞼,向琢磨投去

冷冽的目光:「市南琢磨,你究竟是什麼人!」



  「返魂香?也可以那麼說啦,至於我……好久沒聽見那種稱呼,我都忘了……」琢磨

像鑒賞古董一樣審視冰鰭的軀殼,漫不經心地回憶著,「是什麼呢……對了,『術士』!

天下未知的事情是那麼多,其中最奇妙的要算生命了:為什麼不能長生不老呢?為什麼人

死不能復生呢?——就是出於對這些不可解事物的熱望,我成了術士,可以說,最成功的

術士……」



  冰鰭凜然直視琢磨得意的表情:「你活得還不夠久嗎!又要我的身體幹什麼?」



  「本來也可以退而求其次,湊合用那騎車孩子的身體,不過……」隨著冰鰭發出惱怒

的咋舌聲,琢磨用擦拭珍貴瓷器的手法輕拂那軀殼的面頰,「還是這個比較好——更完整

、更清淨、更容易憑依……」



  「那孩子他怎樣啦?」記掛被吸入像下雪玩具一樣的咒具裡的少年,我戰戰兢兢的發

文。



  琢磨朝我悠然地瞇起眼睛:「我還以為那孩子的靈魂離開了呢,沒想到你們竟然在十

字路口留住了他!害得我一個不小心讓他偷走這麼要緊的咒具,差點還送到你們的手上!

」說著他瞅了一眼冰鰭的軀體,不緊不慢地歎了口氣,「唉……軀殼是必不可少的啊!我

本來安排得妥妥貼貼的——這個身體就讓給我,然後運氣好的話,冰鰭可以在那孩子的軀

體裡重新開始,這樣大家都會開心的!可那婆婆說話不算數,明明說讓她孫子回來怎樣也

願意的,到頭來還是同意了器官移植。虧我這麼為她費心,還幾乎為她打亂了計劃!」



  「你就那麼貪戀生命嗎?沒有死的威脅,活著還有什麼珍貴可言!」冰鰭的嘲諷是那

麼犀利,可他的眼神與其說是憤怒,還不如說是悲哀。



  琢磨不置可否的笑了,將返魂咒具輕輕放入那軀殼指間後便鬆開手,失去支撐的身軀

像蟬蛻般依然保持站立的姿勢;它手心的透明穹隆霎時發出微光蕩漾起來,雪粒在波光下

翻騰奔湧,推擠著變成半流質狀的屏障,彷彿隨時都會奪路而出。看著這一切,長生的術

士微微垂下了眼角,那是混合著溫柔和殘酷的笑容:「所以才要這樣做啊,因為我已經活

膩了……」



  那是魂魄!突然間我意識到那數不清的潔白碎屑,就是被咒具吞噬的難以計數的人魂

!



  這是貪生的微笑嗎——面對死別,人們痛徹的悲傷像嵌入心中的尖銳沙礫,隨著時間

流逝而被回憶層層包裹,漸漸變成美麗的珍珠。可時間對琢磨而言沒有意義,泅渡過生死

深海,他的存在就如同琥珀中的羽蟲,千萬年來,一直以展示不滅之死取悅觀賞的眼睛。



  不再看我和冰鰭一眼,術士從頸上取下那沾滿返魂香氣的琥珀吊墜,慢慢舉到咒具上

方:「我終於可以解脫了,現在輪到你……品嚐這種滋味……」這用意外繾綣的語調訴說

的惡毒詛咒,我不能確定它真的存在,還是僅僅來自我的幻覺……



  琢磨鬆開手指,象牙色的琥珀無聲沉入返魂咒具蠢動的輝光。剎那間,波動的穹隆爆

裂了;如同夜祭的焰火轟然綻放在天宇,光之泉流噴薄而出……



  像移開阻礙激流的巨石,桐坊十字街口呼應著返魂咒具漲起光潮,如同不計其數的潔

白奔馬躍出列柵,將混著濃膩香氣的濁霧向四周推散,彷徨不去的死靈霎時間沐浴在磅礡

昕海之中……



  輝煌的桐坊大街十字通路無盡的擴展,延伸到難以計數的蒼白暗影腳下,所到之處亡

靈形象漸漸褪去如出一轍的淒慘和陰鬱,化成身著不同時代服裝的人群,朝著十字街那頭

晨曦般壯觀的無邊光亮,越聚越多的人流急切的奔跑著,我看見了那穿校服的少年也在其

中,騎著單車,微笑著向我們揮手……



  究竟發生了什麼,一切又會朝著何處演變——那些是徘徊的死靈和被禁錮在咒具裡的

魂魄,為什麼他們竟在這一刻掙脫了詛咒的桎梏……



  被那強大的光流牽引,冰鰭的靈體也滑向彼岸的方向,我驚叫著伸手阻攔,可無形的

靈體穿過我指尖,淹沒在人潮之中……



  我驚惶地呼喊冰鰭的名字追過去,卻撞上了他的軀殼,返魂咒具也被碰落向地面,隨

著它射出的最後一道強光,十字街的光芒搖蕩著暗淡下來,趁著退散的白霧,熙熙攘攘的

人潮也漸行漸遠,歡騰疾走的背影淡入不知何時已變得澄澈明淨的夜色中……



  空蕩蕩的十字街頭,桐樹沉默的剪影之間,凜冽的空氣凝著路燈的清冷光輝——冬天

,已經降臨了……



  「返魂術失敗了!怎麼又失敗了!」此刻琢磨身上再也看不到平日的從容,他不顧還

在微微閃光的咒具,撲向地面拚命尋找什麼,路燈拉長他的影子,那像灰紗一樣淡淡的影

子……



  「你在找什麼?」這熟悉的語聲讓我差點歡呼起來——從街那頭傳來的,是冰鰭的聲

音!



  慢慢走過空無一人的十字路口,冰鰭停在我身邊,寒夜裡呼吸形成的霧氣籠在他唇角

;送來讓我不要擔心的眼神後,他低頭注視著琢磨:「偷來的身體,畢竟用不了很久吧!

」



  聽到這所指不明的話語,琢磨朝我們茫然地轉過頭。看見他面孔的那一剎我幾乎驚叫

起來——那失去笑意的眼角幾時爬上這麼多皺紋?就像空花泡影一般,容顏在彈指間老去

……



  「是在找這個嗎?」冰鰭伸出手,象牙色的琥珀墜子靜靜躺在攤開的掌心,不……那

不是琥珀!為什麼一開始沒有發現呢,這根本不是萬年前凝固的松香,而是一片早已被撫

摸得光潔瑩潤的碎骨!



  向著琢磨俯下身體,冰鰭輕輕搖晃著墜子,暮年的術士想搶回那片碎骨,可衰老而遲

鈍的手臂根本跟不上年輕人的動作,我忍不住大聲阻止這輕率的行為,冰鰭於是慢慢站直

身體,居高臨下的微笑起來:「告訴我——這是誰的骨殖?你想讓誰憑依在我的軀殼裡,

你想召喚誰的亡靈?」



  我終於可以解脫了,現在輪到你……品嚐這種滋味……



  那毒咒並不是我的錯覺——原來琢磨奪取冰鰭的身體不是為自己長生不老,而是作為

容器,用返魂秘術召回附在那片骨殖上的亡靈!



  「不說嗎?」冰鰭不動聲色的瞇起眼睛,轉身輕快的撿起落在一邊的咒具,因為被束

縛的幽魂早已解脫,透明的穹隆下空無一物,只有台座還閃爍著幽暗的銀光。冰鰭將咒具

丟給我後再次湊近琢磨:「讓我猜猜吧……就像你說得那樣,這片碎骨屬於那個發現這咒

具的人,身為他朋友,你卻為了獨佔這件寶貝而殺了他!可是在得到永生後的漫長歲月裡

,你漸漸後悔了,想用返魂術贖回自己的罪過,可是很遺憾,你失敗了……」



  微笑牽動了術士嘴角的皺紋,他抬起頭,以淡泊的目光迎向努力使自己顯得冷酷的少

年。此刻蒼老的琢磨看起來是陌生的,但那笑起來微微下垂的眼角依然微妙的混合著純真

與滄桑。一瞬間冰鰭纖細的眉頭焦躁地皺緊,為掩飾自己的慌亂,他換了更加冰冷的語調

:「你永遠不會成功的——因為那個人的靈魂已經不在了!你所謂的琥珀上根本什麼也沒

有!」



  「多謝你告訴我,如果沒有人這樣說的話,我也許永遠都不會停止吧……」這一刻,

琢磨回應的聲音竟無比澄明,那是年長者特有的語調,彷彿無盡歲月裡的愛恨生死都沉澱

為一個閃光的硬核,置於他身體深處,我們感覺到的,就是它透過肉體屏障透射出的微光

,「召喚亡靈需要大量的魂魄,為了搜集人魂,我一直出入於天災人禍頻仍之處,但那些

魂魄最後總是像今天這樣白白被放走,返魂術沒有一次能夠成功!其實我並不是不知道,

只是不願意承認罷了——不願意承認那個人的魂魄已經不在的事實!」



  我走過去拉住冰鰭的衣袖,怕他說出更傷人的語言,然而此刻他淺茶色的瞳孔卻搖曳

著動盪的水光。琢磨努力支撐僵硬的身體站起來:「說是我殺了他也不為過吧——就像你

們一樣,他一直面對著彼岸世界。發現咒具的是他,使用返魂術的也是他——我不自量力

的想要控制這咒具,卻搭上了自己的性命;那個時候他用這禁咒成功召回了我的亡魂,但

代價是……他自己的命……」



  「難怪你說要有什麼使用返魂術的覺悟!」我忍不住點了點頭,「原來是以命換命,

所以你才一直想要報答他啊……」



  「報答……」琢磨有些驚訝地看著我,突然間大笑從他單薄的胸腔中爆發出來,隨著

而來的就是一陣劇烈的咳喘,讓人擔心老朽的身軀是否能承受這燃燒般的情緒,不死的術

士一邊平復呼吸一邊斷斷續續的開口,「所以我一開始就覺得火翼會比較適合做他的容器

嘛!為什麼要報答,我恨他!被返魂香召喚回來的靈魂是無處可去的,這也算是永生不滅

吧,可肉體卻會消亡!我早就不知自己是生是死了,遇見適合的軀體就棲息一下,更多時

候就只能在黑暗中徘徊……報答他?在他看來我只是試驗返魂術的工具吧!我恨他為什麼

要召回我,恨他為什麼要死掉!總有一天我會把命還給他,也讓他嘗嘗無法死去的滋味!

」



  我終於可以解脫了,現在輪到你……品嚐這種滋味……



  ——這就是琢磨發自內心的詛咒?以自己不滅的靈魂作為返魂術的代價,如果僅僅是

為了復仇,那為什麼說出這詛咒的語聲,是那麼繾綣,那麼憂傷……



  「只要你活著就好,即使賠上自己的性命也無所謂,只要你能活下來,他當時一定是

這樣想的!現在他也一定還這樣想!」我大喊起來,可話出口就發現這根本沒有意義,因

為不會有「現在」,返魂術永遠不可能成功。我不知所措的囁嚅起來,冰鰭卻彌補了這尷

尬的沉默:「……然後呢,你怎麼辦?已經知道真相的你,還是得繼續活下去的吧……」



  「所以我不喜歡你這孩子,和我太像了……」伴著琢磨自嘲般的冷笑,那衰朽的身軀

突然以不可思議的敏捷和暴烈向我衝來,還沒反應過來手中的咒具就已經被他搶了過去。

在冰鰭的驚呼裡,琢磨將那脆弱的銀器狠狠砸向地面,一串駭人的火花之後,咒具滾了幾

滾停在路燈的光暈裡,完整無缺……



  彷彿被喚醒一樣,一縷甜膩的暗香再一次隱隱繚繞而起,我皺著眉頭掩住鼻端,卻發

現路燈光不知什麼時候又黯淡下來,黑暗的蠹蟲悄無聲息地侵蝕著我們站立的空間……



  「只要這件咒具還在,我就不得不活下去。」彷彿早已經預見到這種結果,琢磨恢復

了懶洋洋的態度,但他不堪重負的身體卻沉重的佝僂著,彷彿隨時都會癱倒,「太漫長了

,容貌也好,名字也好,他的一切我都已經忘記了,有時候我甚至懷疑他的存在都是太過

孤獨的我臆想出來安慰自己的借口……從後悔到懷念,從懷念到憎恨,我是靠了這些活下

來的;現在,連憎恨都沒有了理由……再這樣繼續下去,我已經沒有自信了……」



  這同樣也是無法設身處地替他著想的事——獲得了永生,同時又被永生所束縛,就想

擁一片雪花入懷,想要它永不溶化,就要忍受那徹骨的冰冷……



  「真的不能毀壞嗎?」我偷偷瞥了一眼那個咒具,卻發現冰鰭俯身正要拾起它。「不

要碰!你們還是不要和它扯上關係比較好……」琢磨伸出枯瘦的手臂試圖阻止,冰鰭卻固

執的撿了起來,和琥珀墜子一起,一言不發的遞到術士面前。



  沉入墨黑的十字路口,再次隱約浮現出不成形的暗影——新的幽魂被咒具散發出的熟

透馨香吸引,漸漸聚集過來……



  似乎再也不願和我們糾纏,琢磨一把搶過銀器和墜子,轉過身走向空寂的十字街,他

的新的追隨者在他身後漸漸集結起來,越聚越多,卻映襯得那殘年暮影越來越孤獨——還

沒有結束,返魂術的詛咒,也許永遠沒有盡頭……



  「你要去哪裡!」明知他根本去不了彼方,我還是朝著走過漆黑十字路口的琢磨大喊

起來。可是術士並不回答,似乎我們根本不曾相識,不曾一起玩笑,也不曾有過謊言和背

叛——是的,只不過偶然相遇而已,屬於不同世界我們之間原本就沒有任何牽絆。



  「喂!」冰鰭呼喊著,突然用了一種無禮的腔調,那種佯裝的粗暴只是為了掩飾他的

情緒吧,那看似無關的話語同樣表現了這個事實,「下個星期我要考歷史,你幫我!」



  琢磨並不回頭,他的肩膀因為失笑而抽動著:「這種事情還是靠自己比較好吧,小少

爺。」



  怎樣也無法挽留對方走遠的背影嗎,不過即使留下了又有什麼意義——人的生命,畢

竟不過百年……



  「假如春天來的話……」突然間,耳邊傳來了冰鰭的低語,我疑惑地轉頭凝視著他。



  「假如春天來的話!」冰鰭閉上雙眼,深深的呼吸,彷彿用盡全身力量一樣大喊,一

瞬間,我領悟到他所說的「春天」,並不僅僅是春天。這一刻,琢磨的動作滯住了,雖然

並沒有回頭,但那孤寂的肩頭一動不動,似乎在等待著什麼。有些落寞的笑意沾染了冰鰭

眼角:「如果春天來的話,你來找我吧!無論我在那裡,無論我變成什麼樣子,請你找到

我!」



  琢磨背著我們揚起頭,似乎在思索什麼:「以前也有人說過一樣的話呢。那時我猶豫

了一下,現在想回來答應的,可他好像已經不在了……」他就像在自言自語,「他叫什麼

來著……好像,是和沉默有關的名字……不過他的家還是和以前一樣,比別的地方更明亮

溫暖,讓我一下就找到了……」



  「你還沒有回答我,市南琢磨!」冰鰭沉靜但固執的呼喚著術士的名字。這是約定啊

——語言是有魔力的,只要說出肯定的答案契約就成立了,從此以後,原本無關的兩個人

之間,將建立起無盡的牽絆。看看冰鰭又看看琢磨,此刻湧上我心頭的卻不是不安,而是

寂寞。



  「聽起來好像不錯啊……」短暫的沉默之後,琢磨漫不經心的笑了起來。



  契約成立了!從今以後,在永恆的時間之流裡尋找刻有烙印的靈魂,將成為琢磨生存

下去的理由;雖然活在漫長沒有盡頭的冬天,卻並不妨礙他追尋也許只是虛幻的春光……



  「那麼,在春天來臨之前,即使在街上擦肩而過也要裝作不認識哦。」聽起來只是玩

笑,但琢磨的語調卻異常認真。



  「我知道。」這一刻冰鰭那超然的恬淡中,有祖父的味道。



  這應該就是告別的言語了。也許還會相遇在死生的漩渦裡,但此刻在這通往彼岸的十

字路口背轉身,彼此的前路就朝著完全不同的方向。冰鰭拉著我回過頭去,不再看幽魂簇

擁中不死術士,夜色空茫的遠處,金色水泡發出柔和的光線飄浮著,映入我的眼簾。一瞬

間我分辨出——那是我家的門燈。



  還想再回頭看一眼,可身後也許就是彼岸了。那可能早已化為深淵的十字街口,突然

傳來幽微吟詠——異國的語言,無韻的節奏,還有漸漸結成薄冰的蒼老聲音……



  此刻,無法形容的微笑出現在冰鰭眼角,他並不停下腳步,只是用聲音捕捉著那吟詠

的殘像:「……在晦暗的春夜,看不見梅花的顏色,但它的香氣……它的香氣卻怎能隱藏

……」



  (《假如春天來的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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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遙遙而來。攜今生後世。

    終於,終於得遇他,三千紅塵燦如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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