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uiyi Lin

「沈香」即「沈水香」,在還沒形成香之前的木材狀態,古人幾乎搞不清楚。在佛教傳入之前,中土地區的古人已有使用香的習慣,不過本土香的種類不多。
中國香文化的盛行是受到佛教的影響,而佛經中的香都是印度或東南亞那種氣候環境之下生長的植物所產,這種中土不產的香不僅在譯經的時候必須創造新名詞,且生活在中土的古人絕大多數沒見過那些產香植物。古籍中對產香植物的描述都不甚清楚。而且因為難以得見,後代人只好參考(傳抄)前代人的紀錄,李時珍《本草綱目》就整理了許多前人對「沈香」的記載,但李時珍自己也沒把握,就把前代的記載通通抄錄一遍,加上到了明代,李時珍到手的資料已經過好幾手的傳抄,難免脫誤或錯接。對現代人來說,要用古人的記載來認識那些外來植物不太容易。
所以不但古籍記載不可靠,連《一切經音義》的植物註解也不一定準確,因為《一切經音義》的編輯們也沒見過那些本土不生的外來植物,他們註解時同樣要參考同代或前代的記載及藥典。此外,清代之前的植物名稱在套用到現代植物學學名時,又是另一層問題,現代植物學者很多不會分辨古籍記載的正確性,除了少數容易辯別的錯字以外,植物專家在引用時常常照著某本古籍(如《本草綱目》)照抄一遍。總之,當我們在註解佛經中的植物卻找不到明確對應的現代植物時,不一定非要寫出現代植物名,畢竟古人的認識就已經一片混亂了。

言歸正傳,現在要看的是「沈香」、「木蜜」、「蜜香」的註解問題。目前的註解把「沈香」和「木蜜」、「蜜香」視為同一種東西,這樣說並非不正確,只是這些名詞還是有細微的差別。例如
《大乘同性經》卷下有
「復有沈水香、多伽羅香、黑沈水香、牛頭栴檀,此等香烟如是出現,處處遍滿」之句。
《中阿含經》卷十五(六九)的經文有
「有塗身香,木蜜、沈水、栴檀、蘇合、雞舌、都梁。」

以上經文可以看到「沈水香」和「黑沈水香」並列;「木蜜」和「沈水」並列。顯示在漢譯之前的原文應該是不同字,否則不需要把同一樣東西連續列兩次,且用了兩種漢譯名詞來呈現。
沈香的梵文寫為agaru(aguru),不是單一種類植物所產的香,而是瑞香科沈香屬的樹木都有可能生產,現代印度人將這種會生產沈香的樹統稱為agarwood,或別稱aloeswood。這類樹木在健康狀態時的根、幹、花、葉均無香氣,也不會結香,必須經過風雨、雷擊、蟲害或砍伐等傷害因素引發樹身遭受真菌感染,感染後的樹體啟動防禦機制,促使中心木質分泌一種稱為agar或aloes的深色樹脂來應付菌絲攻擊,經年累月後逐漸形成緻密、棕黑色的香材。這個過程通常需要數年的時間。由於香材的形成大多在中心部位,所以外面一層木材仍是原色,採香的人往往在砍斷樹幹後,把外面的原色木材刨掉,留下棕黑色的香材,這些香材的密度不一,不一定都能沈入水底,但現代一律稱為「沈香」。不過在中國古代有細分,密度高會沈入水底的才稱為「沈香」,半浮半沈或浮在水面的則有不同名目(依時代不同,名目有別)。

佛經在漢譯的時候,和現代人一樣把agaru翻為「沈香」、「沈水香」;把顏色特別深黑且密度特高,即樹脂凝聚特多,會沈入水底,燃燒時的香味較濃的kālāguru(kāla+aguru,其中kāla為黑色之意)譯為「黑沈水香」、「堅黑沈水」,這是比一般agaru更高級的香。所以《雜阿含經》卷三十一(八八二)經說「黑沈水香是眾香之上。」
不過,以上譯名是東晉以後的事,在東晉以前(含東晉及時間有重疊的姚秦)漢譯佛經中,agaru是譯為「蜜香」,其中最常用「蜜香」一詞的就是西晉的竺法護。
如竺法護翻譯的《正法華經》:
「又雨四種栴檀、雜香蜜香、一切諸香,從虛空墮,虛空之中發大雷音,深柔軟音自然妙響。」(卷八)

從這段經文怎麼知道「蜜香」就是「沈香」呢?因為一百年後,鳩摩羅什又重新翻譯這部經為《妙法蓮華經》,同樣的經句是:
「又雨細末栴檀、沈水香等於虛空中,天鼓自鳴,妙聲深遠。」(卷五)

從這兩個譯本可以看出「蜜香」和「沈水香」是同一種東西的異譯。此外,鳩摩羅什翻譯的《大智度論》也可以找到證明:
「香樹者,名阿伽樓(蜜香樹)。」(卷十)

阿伽樓即agaru的音譯,旁邊註解為「蜜香樹」。但這個註解應該不是鳩摩羅什加的,因為鳩摩羅什翻譯的佛經都不用「蜜香」一詞,加註者可能是替《大智度論》寫序的鳩摩羅什弟子僧叡(東晉人),或某個離東晉不遠的人,因為這個加註者顯然對「蜜香」一詞的熟悉度更高,所以沒有使用較晚出現的「沈香」。
除此之外,還可以看看對沈香有所了解的古籍記載。
古代的中土人士絕大多數沒見過生長在東南方及印度的植物,無論佛經論疏、《一切經音義》或李時珍等都搞不清沈香植物的原始狀態。不過仍有少數遊歷過東南或西域的中土人士將見聞記錄下來。南朝宋沈懷遠的《南越志》是少數描述沈香比較可靠的資料。
沈懷遠寫這本書還是起因於一件倒楣事。宋文帝時(407-453)太子劉劭謀反,劉劭為了保住幫他進行密謀的婢女,就把這個婢女送給沈懷遠當小老婆,但這對沈懷遠來說似乎不是天上掉下來的艷福,而是禍害。劉劭弒君篡位,後被其弟劉駿討伐而亡,劉駿繼位並追究前朝罪責,沈懷遠因娶了曾經參與謀反的婢女,無奈的被流放到廣州,《南越志》就是他在當地的見聞,這本書中有一段:
「交州有蜜香樹,欲取先斷其根,經年後,外皮朽爛,木心與節堅厚沈水者為沈香,浮水面平者為雞骨,最粗者為棧香。」

交州在當時包含越南北中部和廣西的一部份。從這段話可以看到生產「沈香」的樹稱為「蜜香」樹,且利之所趨,一千五百年前的人就已經知道人為砍伐促使這種樹產香。「堅厚沈水者」(在某些版本寫的是「堅黑沈水者」),即密度高會沈入水底的才稱為「沈香」,密度較低的兩種分別稱為雞骨香和棧香(棧香在後世也被寫為箋香)。
所以,「蜜香」才是原先對應梵文agaru的譯名,而沈香、雞骨香、棧香這些名稱是後來才細分出來的。
隨著魏晉南北朝香文化的盛行,等級最高的「沈香」取代了「蜜香」成為agaru的譯名,後來的譯經大德也都隨俗把agaru譯為「沈香」、「沈水香」。

接著是「木蜜」。「木蜜」也寫為「木櫁」或「木榓」。這個譯名除了唐代密教部的一小部份經文仍有使用,狀況與「蜜香」相同,都是東晉以前的譯名。其中最愛用這個譯名的仍是竺法護,還有姚秦時期的竺佛念。
關於「木蜜」的資料甚少,從魏晉到明清都是後人抄前人的記載,沒有人明確知道「木蜜」這種外來植物的狀態。但西晉郭義恭《廣志》的記載還是有一點參考價值:
「木蜜,樹號千歲,根甚大,伐之四五歲乃斷,取不腐者爲香,生南方。」

這裡「樹號千歲,根甚大,伐之四五歲乃斷」是誇張的說法,但先砍伐,等幾年後外表腐爛,再取出中心部位的香材,這正是agaru的特性。不過這不表示「木蜜」完全等於「沈香」或「蜜香」,因為在佛經中有「木蜜」和「沈香」並列的情形,如:
「有塗身香,木蜜、沈水、栴檀、蘇合、雞舌、都梁。」(《中阿含經》卷十五(六九))
「沈水、木榓、旃檀、都良,此是根香。」(《出曜經》卷九)
可見在佛經原文中,「沈水」和「木蜜」是兩個不同的字。
既然「木蜜」和「蜜香」都有agaru的特性,且東晉以後就幾乎不用這兩個譯名。「蜜香」被「沈香」取代,那麼可以合理推測取代「木蜜」的是梵文原文為kālāguru的「黑沈水香」。 在佛經中,栴檀(牛頭栴檀等)和沈香(黑沈水等)是印度兩類上等香的代表:栴檀是不必燃燒,木材(樹心)本身就會散發香氣的香;而沈香則是木材狀態沒什麼味道,燃燒才有香氣的香。(這也是為什麼優填王的大臣要用栴檀雕刻佛像,而不用沈香。)
所以,當經句中只列出兩種香的時後,通常以栴檀和沈香為諸香代表,無論香名前面有沒有冠以赤、白、黑、牛頭等形容詞。 例如:
「使玉女寶於如來前,磨牛頭栴檀及黑沈水,用散佛上。」(《悲華經》卷二)
「一切諸樹皆生華實,木蜜、栴檀,香流十方。」(《普曜經》卷二)

總結,「蜜香」、「沈香」是agaru的譯名。「蜜香」是舊譯;「沈香」是後來的譯名。「木蜜」、「黑沈水香」是kālāguru的譯名。「木蜜」是舊譯,東晉以後被「黑沈水香」取代,是會沈入水底的上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