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畫家談插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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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 聯副:〈插畫家談插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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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畫家談插畫(上)


 魏可風/記錄整理 何剛/攝影



時 間:八月二十五日下午二時三十分

地 點:台北市忠孝東路「圓」素食茶藝

主持人:陳義芝


陳義芝:在座五位畫家,各自在不同的年代開始從事插畫,見證了近三十年台灣
報紙副刊插畫風格的流變。副刊同仁陳泰裕因工作關係,並長期觀察這一領域的
生態。如果刊登在副刊上的文學作品是花粉,那麼副刊上的插畫扮演的是風媒的
角色。插畫形成副刊上重要的焦點,更因為它不僅止於扮演風媒的角色,也是繪
畫作品、重要的造型藝術,從某種角度看,比起純藝術作品也許更有社會屬性與
親切感。前幾年我們辦過「副刊學研討會」,確認副刊是中文報業不可或缺的一
環,至於插畫在報業發展史上的位置,卻還沒有被嚴肅地提出。今天我們舉辦這
個座談會,也設計了幾個子題,作為這個課題的初步探討。首先請剛從法國回台
的畫家陳朝寶先生發言。



為副刊插畫的機緣


陳朝寶:說起來像歷史,似乎得回溯到二、三十年前。從一九七六到一九八四,
大約就是這八年的時間,出國後就再也沒接觸到漫畫與插畫。最早因為當時聯合
報總編輯張作錦先生找我來,想試試推動政治漫畫,那時由於政治環境的關係,
這方面的漫畫很少。另一方面,(亞)弦先生也要我試著畫插畫,剛開始覺得自
己畫的插畫有漫畫的味道,漸漸修正之後,發現插畫實在是嚴肅的,不像漫畫只
須注意幽默感,因此在插畫上用的心血時間也多了,由於在學校參加的是國畫組
,我多半以水墨方式呈現。

現在年輕插畫家們的素描基礎都很好,像幾米的筆觸線條就很有歐洲風味,我想
他一定很喜歡很多國外的插畫作品。當時我也為了要畫好插畫,盡量去蒐集世界
性插畫家的圖,可惜我的心態一直沒有把插畫當成純粹的職業,只是短短幾年表
演性質地畫。

陳秋松:剛開始我對插畫很投入,那時候在漢聲公司工作,也因此對民俗風產生
興趣,並培養自己的風格。直到民國七十五年,一部分作品已經在出版品上發表
了,進入副刊主要就是泰裕找上我,第一篇畫的就是黃春明先生的文章。那時候
台灣社會對於繪畫普遍的理解能力不算高,因此我盡量以寫實呈現,覺得這樣最
安全,副刊也同意我這麼畫。但是過沒多久,我開始加入自己的想法,做一些小
改變,由於沒有遭到排斥,就越來越大膽投入更多不同的元素,在副刊給我的空
間中不斷地練習與沉澱。

幾米:我原本在廣告界工作,所以一直把畫插圖當作副業,只是覺得好玩,剛好
因為報禁開放,許多版面如家庭版、醫藥版、親子版都需要插圖,我的畫風比較
隨性,都是線條的勾勒,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我畫了很久的插圖,仍然還沒
有為副刊畫過。後來發現副刊的插圖多以素描為重要的呈現,覺得那方面自己比
較弱,到了我稍稍改變了畫風之後,才開始畫副刊的插圖。因為我喜歡追求快速
線條的感覺,所以原本用的是非常粗的沾水筆勾勒線條,後來用比較細的筆,放
慢速度,一筆一畫地,比較能夠與副刊氣味相投。副刊的編輯對於畫也有額外的
要求,通常他們希望圖本身要有文學的氣質,而非純粹的圖像。之前我畫的都比
較是議題性的,畫的時候就要有準確寫實的呈現,而副刊給予發揮的空間則很大
較是議題性的,畫的時候就要有準確寫實的呈現,而副刊給予發揮的空間則很大
,得把文章的氛圍與感覺畫出來。前者目的性非常強,後者則是在其中週轉,形
成自己的圖。

陳泰裕:民國七十二年,聯副在版面上刊登尋找插畫人才的啟事,我整理了一些
作品試試自己的能耐,結果不到兩週就收到回訊,要我為綠騎士的一篇文章配插
圖。在為聯副畫插圖之前,我就喜愛閱讀雜書,雖然涉獵的範圍很廣,但基本上
文學作品是常碰的類別之一,這應該也是我能為副刊配畫的主因吧——至少你要
對文學有一些興趣,而不只是有繪畫的能力。

郭宏法:「紅膠囊」是我在當兵的時候用的筆名,畫副刊時則用本名較多。我常
用水墨人物或素描,但經常得視文章而定,例如有一次畫駱以軍的文章,讀完之
後覺得非常沉重,就改用0•0五的簽字筆呈現出版畫的效果。剛開始畫插畫在
當兵退伍前三個月,那時候自由時報才開始變成較大的報紙,也新增很多版面,
盧郁佳主編的「天生玩家版」,需要新的插畫家,在自由時報一位美編朋友就問
我要不要畫。不過那時候我畫得很少,因為常常和盧郁佳吵架,由於軍中沒有太
多報紙,不是中央日報就是青年日報,以為自由時報可能是非常自由的,所以就
畫很多「非常自由」的東西,當盧郁佳說不能用時,我沒有辦法接受,通常是互
相掛電話,接著就一兩個禮拜都沒有稿約。在軍中畫好的插圖,就請部隊裡的採
買到郵局寄。後來盧郁佳又要我配合讀者投書的歪解成語專欄,叫做「成語一聯
盟」,一直畫到退伍,面臨了找工作的問題,覺得把畫插圖當作工作也不錯,於
是就準備一些作品給三大報的副刊。聯合報就是泰裕和我聯絡,第一張插畫則是
余光中的文章,第一次接到發稿時非常興奮,那篇文章也反覆看了好幾遍。中國
時報人間副刊並沒有立即讓我畫,他們把我推薦到命理版面。原本想作純粹的畫
家,可是想想,在台灣要作純粹的畫家可能比插畫家更難活命。

陳義芝:如果只靠畫插畫,可以生活嗎?

幾米:理論上是可以的,但全台灣恐怕沒有幾個人。在報禁剛開放的時候可能是
插畫需求的高峰期,後來慢慢又恢復正常,很多版面都回到攝影作品的運用。

陳泰裕:檢視這幾十年來的插畫家傳承線圖,除了林崇漢、徐秀美等幾位常青樹
可以持續二、三十年以上,其他大都只活躍五至八年就很了不起了,這些人當初
入行時,個個充滿雄心壯志,想一展身手,一些時日過去之後,有的因為創作瓶
頸或經濟壓力紛紛轉行。總之,不論是稿酬不足謀生,還是截稿時間逼得無法交
出滿意的作品等等因素,台灣插畫界這樣的客觀環境是很難培養所謂的職業插畫
家。或者說,今天就算我們用「整個台灣」的力量,讓一個幾米能夠靠插畫維生
,也是因為他夠強,另外有出版書籍的版稅做支撐。歐美日等其他國家,只要是
一般水準以上的插畫家就還可以活得不錯,比較起來,台灣的插畫界生態如果還
停留在只夠養兩、三個「幾米」的溫飽的程度,未免也令人沮喪。

陳義芝:靠插畫謀生有其被動性,並不是插畫家的畫風或水準的問題,例如剛好
這個月的需要量不多,插畫家得到的酬勞就會減少。

幾米:報紙有新鮮的需求性,當一個插畫家經常出現,就慢慢會被各版面小心避
免重複。

陳朝寶:在我畫插畫的時候,中國時報副刊與聯合報副刊在高信疆與(亞)弦主
持下,形成強烈的競爭對比,相對插畫方面也有比較。在中時是林崇漢,在聯合
就是我,實際上我當時畫漫畫較多,所以壓力很大。現在一位插畫家可以在各種
報紙版面發表作品,我們那時候就不能夠為「敵報」效勞。

陳秋松:以前敵我意識強烈的時候,林崇漢在插畫領域是一個重要招牌與形塑成
功的風格。現在大家似乎已經不那麼在乎插畫者是誰,這種「不在乎」,是否也
代表著對插畫者的風格與形象相對較不重視。這到底是畫家的關係,還是報社主
導的關係,就不得而知了。

陳義芝:也許與整個時代的氛圍有關。七0年代的傳播訊息比較閉鎖,讀者能夠
接受一再被強調的作品或風格形塑,媒體容易強勢主導。現在的讀者閱讀管道非
常多,也有多元的需求,媒體在選用插畫時常常要考慮讀者的反應。



自認畫作的特色


陳朝寶:有時我會覺得自己的純藝術作品,運用在某些文章中很適合,出版社時
常也選用去配合文章。不過畫與插畫在性質上仍然有一段距離,前者只是增加文
章版面的美感,後者則與文章更有互動性。我畫插畫的時間雖然不算長,但當時
用水墨呈現的插畫在報紙上刊登出來,感覺蠻好的。現在回台灣,我計畫把過去
十幾年的作品分門別類,第一本關於人體方面的素描、繪畫,第二本是關於台灣
鄉土以及我自己的成長歷程,在這其中,有時也把插畫的技法運用到純藝術裡,
在構圖上讓畫面有比較深層的說明性。早期台灣畫界對於漫畫是持輕忽的態度,
實際上法國一位非常著名的畫家桑貝,他的純藝術作品中就深具漫畫的趣味。現
在我們討論的雖然是插畫,但只要把藝術性放進去,那是就一幅藝術作品。

陳秋松:我的作品風格比較多樣,因為一直在嘗試新的做法。我喜歡古老樸拙的
民俗美術品,所以多少被影響,很多人認為我的作品有明顯的中國風,實際上許
多靈感,也來自於西方中古世紀宗教繪畫,那其中的人體線條僵硬、筆觸隨性,
此外,也運用許多東南亞美術的元素。在繪畫過程中,我比較傾向把一切符號化
,甚至人都可以變成符號。這當然不是很前衛的想法,西方美術史上從塞尚開始
的立體派、超現實主義,都只把人當成材料,並不講求人體比例上的合理性。但
事實上讓我最早意識到「符號」,是從漢磚壁畫開始,在臨仿時,感覺壁畫剝落
的層次造成壁畫人物臉部的坍塌,而這種坍塌並不形成閱讀壁畫的困擾,反而成
為無可取代的構圖。當自然與時間以無意識狀態參與了作品的形成之後,人們可
以從中感受到另一種思考與閱讀的層次。於是我了解到「形」的完整性,並不是
那麼重要,我甚至可以因為不完整而得到更大的發展、更自由地構圖。

最近我開始接觸中國古籍,尤其是閱讀易經,它的符號可以勾聯整個商周時代的
思考模式,讓我們可以感受到古代的美學藝術。商周時代演變到後來以文工尺製
造器具,堅決用一種尺寸製造一種禮器,那其中包含一整套的審美態度。各種比
例尺寸,那些數字多來自易經,也來自吉凶互動的觀念,透過解釋之後自有一大
精神在其中。古代藝術追求發現宇宙的韻律,有更深的玄學在其中,超越了繪畫
技巧與表面的形式。這種氣質是我一直想理解體會和推薦的。

幾米:你有這麼完整的想法與純藝術表現的走向,如果接到一篇文章需要非常搞
笑的圖,會不會造成痛苦?因為插畫仍然有普羅溝通的成分。

陳秋松:插畫者一方面會被文章牽制住放不開,雖然副刊編輯給的空間很大,但
是先入為主的觀念常讓我們「卡住」,的確會有你說的問題出現。

陳泰裕:以秋松為例子,為什麼他後來在插畫界似乎「不見了」,因為他有藝術
家的理念和堅守原創的潔癖,這從報社編輯的角度來衡量,插圖的溝通性與純藝
術追求的自我性產生了衝突和矛盾。當秋松的畫越簡單、越玄的時候,已經不能
用「好畫」或「壞畫」來評定,而是牽涉到剛才幾米所說的普羅溝通的成分,究
竟該占多少比例?

我個人認為副刊插圖應該具備吸引人注視的甜度,這種甜度倒不是在畫面表現的
技巧,而可能是種空氣流動和景深明朗混合下的氣息。也就是無關寫實、寫意,
還是純表現派畫法,都應該讓閱圖人得到一種舒適的滿足感,縱使在詮釋一篇悲
愴的文章也是如此。站在同是繪畫創作者的角度,我是支持秋松的,但換成編輯
的角度,我卻有必須面對讀者反應的壓力,是一個很弔詭的心情。

陳秋松:太實驗性、太前衛或失去一般人標準的作品,事實上都不太適合在副刊
中出現,插畫者其實能理解,也謹慎地提防自己變成那樣。但想往自己的方向走
,另一個原因很簡單,就是累了。繪畫的元素很單純,替十篇來自不同人的文章
畫插畫,其中可能有高度重複的「語句」,別人雖然感受不到,自己卻覺得那十
張畫沒什麼兩樣。插圖創作者也會想突破,想在進展中出現另一種體會,雖然明
知跑太快,不適合在副刊出現,但是當它要出現時,就是想擋想壓也是壓不住的
。有一陣子我的作品就出現那種難以忍受的東西,朋友們都說:怎麼可以這樣畫
,不負責任。可是就為了畫那麼一張「難以忍受」的東西,我花了多少時間和心
血,其中被廢棄的畫稿比以往的任何一張插畫都多。這也許就是現實與理想之間
的衝突吧!

陳泰裕:有個問題想問宏法,年輕一輩中,你的多樣性是令我驚訝與佩服的,可
否就這點談談。

郭宏法:直到今年年初,我才真正認識到:插圖就是一種服務,要成為一個體貼
的插畫家,必須讓委託人滿意,減少編輯的痛苦,就是插畫家最了不起的功德。
這個心理障礙花了我將近四年的時間才克服,在這之前,我一直在插圖與純粹創
作之間掙扎,不斷想加入自己的東西,當我真的這麼做時,後果都非常慘烈,退
稿,甚或有一次是整個版挖掉,那天那一版變成了整版廣告。

真正畫畫的感覺,不畫是會很難過的,即使畫到手都已經扭傷,貼了膏藥還繼續
畫。高中時代喜歡水彩和水墨,那時家的附近有工地,我去找了幾片浴室用的磁
磚,就用濃墨在上面畫,畫完可以洗掉再畫。去年到上海,剛好看到一位老人家
蒐集的唐伯虎畫冊,仕女的衣服褶痕、線條、構圖讓我非常震撼,第二天就隨便
去買一枝毛筆臨唐伯虎的畫,我是很少臨畫的,唐伯虎的線條美得行雲流水,似
乎每一筆畫都有表情,會唱歌,現在又想到,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上)

【2000/09/12/聯合報 】

插畫家談插畫(下)


 魏可風/記錄整理



幾米: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不會畫畫的人。美術系畢業的時候我一點也不想畫畫
,於是去做設計,進入廣告公司後看到國外的稿,有些用很笨拙的形式表現商品
,我非常喜歡,所以開始自己畫。沒有技巧也沒有構圖,對於線條沒有特別的專
注與愛好,可是喜歡一種氣氛與感覺,像電影的一個畫面,有那樣的感覺出現,
我就覺得OK了。

郭宏法:其實這就是中國畫的精神,呈現的是心中的景。

陳義芝:那麼幾米,你如何抓住那樣的意境?

幾米:在比較年輕的時候,我也可以如宏法那樣,應付各種文章,用各種不同的
畫法、風格或樣子呈現,後來我覺得那樣不對,所以又通通收回到一個樣子,但
其中仍因為文章不同而處理有異。因為從來沒有想過要當藝術家,所以就很甘願
地作一個插畫家,也不認為畫插畫有什麼不好。

陳泰裕:他以前本來是一個瞧不起畫插畫的人。(露幾米的馬腳)

幾米:對嘛,讀書的時候總是看到偉大的畫家,所以才想問陳(朝寶)先生,為
什麼會說不畫插畫可惜了,大家不都覺得畫插畫只是跳板或過渡,最終還是要朝
純藝術走?

陳朝寶:走純藝術創作,一心一意就是想追求繪畫的意境,當然與漫畫、插圖是
有距離的。當年下的決心十分大,那時在聯合報有專職薪水,開過兩次畫展,畫
都賣得很好,畫插畫又有稿費。在一天工作的兩個小時中要應付漫畫與插畫,所
以有時品質不能很整齊要求,甚至到後來會有政治環境的困擾,有一次因為漫畫
招致調查局兩個禮拜的調查,最後還送了兩張畫給他們才沒事,對此我既失望又
厭煩。我放棄了優渥的環境,跑到法國那陌生地,所以說「可惜」,很多朋友也
覺得我很大膽,切斷了漫畫與插畫,從有基礎的水墨畫重新開始。

陳泰裕:阿寶兄的話是從幾米引發的,但有件事情似乎是幾米想繞過不談的,幾
米早期的圖就是一些人在裡面跑來跑去,輕飄飄的,在生了一場生死邊緣的大病
之後,畫風整個翻轉過來,變得很安靜,是不是這個生死大關對你的圖有決定性
的影響?

幾米:生病的時候我想,大概不再畫畫了。養病時卻覺得還是需要工作,又開始
畫畫,但沒有任何自覺要畫出不一樣的畫,只是重新開始後,我的圖就不一樣了
,後來回頭看,自己也嚇了一跳,原來那段生命的影響是那麼巨大,包括製作繪
本書也都是受到影響的。朋友們說我進步很多,我自己心裡卻納悶著,生病中荒
廢了一段時間,怎麼會有進步。那段時間一直有一種恐懼籠罩著我,在接稿子的
時候,我就挑比較想表現的文章,拉出文章中較孤獨無助、安靜、寂寞、茫然悲
傷或自言自語的部分。

我喜歡兒童繪本的插畫家,一位插畫家的EDWARD GOREY的畫,有一種簡單、冷硬
的感覺,故事內容有時近乎變態與偏執,人物有些神經質,前一陣子我非常喜歡
這種感覺,原本以為他是中世紀的英國人,結果發現他才過世不久,而且是美國
人,在文化界地位非常高。

郭宏法:前一陣子都在讀一些畫家的傳記,像張大千(這時不知道誰插說了一句
:「好老喔!」,大家都笑了。)、席德進、劉國松、傅抱石、畢卡索,我喜歡
他們的精神,藝術走到最後,西畫和國畫都是通的,技巧可能都不是問題。張大
千在臨敦煌壁畫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心情,梵谷在割耳朵的時候又是什麼樣的心情
,可能繪畫過程中都會碰到這樣的問題,在情緒很強烈的時候我也會作出傷害自
己的動作,那時候就忽然懂了,就會變得很勇敢,充滿著可以繼續走下去的力量
。畫圖畫到一定的質與量之後,不是畫不出來的問題,而是更嚴重的,如何說服
自己繼續畫下去的問題,畫畫的意義會不會在瞬間失去,讀那些傳記讓我知道那
些人的生平都碰到過這樣的階段,而他們都繼續走下去,所以我也應該可以。

陳義芝:這種複雜的心理經歷,聽來十分有意思。其實不要說畫家,就是作為一
個人,日子一天天過,過得空虛乏味,覺得悲傷,也時常會有這種心情。有時就
是不作梵谷,也想割耳朵。

陳泰裕:有一位大鬍子插畫家Brad Holland善於將厚實的素描功力,運用在他半
寫實的作品上,此位仁兄在掌控光線變化過程中產生的色彩瞬間凝結的成熟度,
令觀者很容易感染到畫中人物的情緒,進而也被畫作背景瀰漫的季節、空氣、晨
昏所包圍。

大部分插畫家在構思一幅作品的呈現時,偏愛將情節做「滿」,Brad Holland抓
取的畫點,卻常讓觀者亟欲知道畫面之外究竟還有什麼事正在發生。也就是說,
一位插畫家已經不單是一個定格畫面的攝影者,他巧妙運用各種元素的牽制、互
補,扮演一部精采電影濃縮版(或預告片?)的導演身分。



插畫的喜悅與無奈


郭宏法:最大的成就感,來自於作者會記得我幫他畫過哪一幅畫,並且很喜歡。
有一次碰到李潼,可能幫他配過圖的人很多,他卻記得我的構圖,我非常感動。
畫插畫的時間給得不夠是最無奈的,例如今天晚上傳來文稿,明天早上就要插圖
,只讀前面一兩句就開始畫,或者請編輯描述內容,因為畫也需要時間,那就沒
辦法醞釀真正的情感。

幾米:有些編輯還只會告訴你標題。

陳泰裕:如果你接到的是很爛的文章?

郭宏法:很爛的文章就用很爛的對待。因為他沒有認真寫,我也就不很認真地投
入繪畫工作,就是用心不同。畫插畫最過癮的,就是會看到一些好文章,然後在
頭腦裡面出現一些畫面,和單純自己的創作又不同。

幾米:插畫就是要聯到版面,出來的版面很漂亮,對我來講就夠了,是最大的成
就感。如果插圖畫得還好,版面卻排得很糟,圖變了樣,那就無奈了。

陳朝寶:我喜歡追求純藝術的感覺,卻不喜歡水墨畫中的文人畫,幾筆線條,寫
些無奈的詩詞在裡面,那幾筆水墨就像詩詞的插圖一樣,所以在我的水墨畫中也
很少無病呻吟地加入一些詩,畫畫就是畫畫,我喜歡圖畫本身就是主體的感覺。
有時連我自己也很驚訝,自從走出插畫領域,這二十年來完全就靠賣畫生活,居
然也能夠生存下來。當然這其中也不是沒有無奈,購買者要的當然也是看起來較
美的作品。在追求自己繪畫風格的時候當然十分用心,但面對現實,我沒有被餓
死,有時也必須屈就繪畫市場。較幸運的是,現在還有一群畫友支持,所以還可
以往自己的方向走。

陳義芝:請問在座各位,插畫與非插畫所付出的心血是否相同?

陳朝寶:我的很多作品是畫一畫,畫不下去了,隔天起來想一想再畫下去,需要
許多天甚至更久的累積。插畫則是完成之後就完成了,第二天不會再回頭去想。

陳義芝:那麼是不是還有心態的問題。例如,純藝術作品是自己的創作,你會願
意花更多時間和心血去經營,甚至一幅畫經營成功之後的價碼可以達到幾十萬。
插圖則一幅頂多兩千元,編輯給的時間如果是七天,我就用兩千元的心情在七天
之內完成就好了(在座者不少人已經頻頻點頭)。

郭宏法:這就像開計程車載客人去特定的地點旅行,與開著計程車載老婆或女朋
友去旅行的不同吧。載客人的時候,客人說到哪裡我就開到哪裡,載女朋友的時
候,我想到哪裡停下來,就在哪裡停下來。一是受委託,一是自發性的。

幾米:就是工作嘛,插畫是與大眾溝通,純藝術則時常只需要和自己溝通。

陳秋松:而且替副刊畫的時候一定要開「計程車」,不可以開「賓士」。因為副
刊有油墨上的限制,不可能用太豐富的層次。不像純藝術,可以天馬行空地使用
油彩,甚至用連印刷都無法呈現的層次或光影變化。

陳泰裕:插畫與純藝術都需要原創性,差別在插畫還要具備「整理」的能力。而
副刊插畫者更艱難於一般插畫者的要求條件,在於要有基本文學修養,以及了解
紙張、高速印刷的特性。早期副刊插畫或許沒有現在的精緻多樣貌,但傳達的氣
質正代表著畫者的學識深度,是時下許多只靠技巧取勝的「畫匠」難以比擬的。
但也因為時代訴求的切入點不同了,從事純藝術工作的人不一定畫得出符合編輯
需求的副刊插畫。

陳義芝:副刊的歷史有一百年了,早在清末的報屁股時代就有文人畫性質的插圖
出現。

陳朝寶:如果日據時代也算進去,那麼藍蔭鼎的水彩、楊英風的木刻版畫插圖也
都有在報紙上出現過。

陳秋松:副刊插圖史沒有人作過,到底從插畫出現之後,我們累積了什麼樣的思
考,甚至連歸納研究都沒有,這一方面一直都是沒有累積的斷層。如果有脈絡可
循,至少可以找出每個時代插圖的專注點、那個時代的氣味。

陳泰裕:其實我們現在公認的藝術界大師洪瑞麟、席德進等人,在民國五○、六
○年代還常為聯副配插圖,特別是席德進,更是文圖一手包。



插畫這一行


幾米:這麼多年來許多人在畫插畫,但是時常看到一個插畫者似乎快要出現精采
作品時,就不見了,然後又有新手出現。在插畫的領域,台灣與國外仍然有相當
大的差距,就是秋松說的斷層,沒有累積,所以很難說有沒有整體水準的提升。

郭宏法:剛開始畫插畫的第一年,我父親並不十分同意我以插畫為職業。那時候
幫出版社的文學書畫內頁插圖,一張三百元,一本書幾千塊錢,圖一直被修改,
還很高興他們給我機會。

陳朝寶:我一直認為以插畫為職業應該是可能的。我有一位朋友從中國大陸到法
國去發展,原本是水墨畫家,因為無法以水墨畫生存,後來由一個經紀公司安排
他畫插圖,一個月收入大約十幾萬法郎,在幾乎一半以上繳入法國高稅制的國庫
之後,一年大約還可以有三十幾萬法郎的收入,過得比純藝術畫家還要優厚。

幾米:國外的圖書畫家得到的利潤都很優厚,大約一年只要用心畫一本就可以活
了,很棒的。

陳秋松:在台灣,純插畫的書也不好賣,一定要有文字或故事性在其中。

郭宏法:目前大概只有幾米的插畫書有世界性市場,是國內少數可以利用故事張
力製作精采繪本的作者。其他人可能在台灣不好賣,在其他地方也根本沒有機會
賣。

陳義芝:幾米現象代表什麼?

陳泰裕:「人們的心情」是幾米作品的強烈特色。因為目前電視劇多半很肥皂,
讀小說又覺得文字的負荷太大,所以,對於某些讀者而言,幾米的繪本是一種心
情的出口。宏法最近那本新書《涼風的味道》,其中的企圖也在於探討人的心緒
空間,現代人能否回歸到最原點,不被這個太多色彩喧嘩的世界擾亂。

陳義芝:那麼媒體與插畫家應該如何互動?

陳秋松:如果大家已經認為副刊需要改變,那麼插畫家的實驗精神是必備的,我
們無法預先設想讀者喜歡什麼,再去畫什麼,那樣將永遠比真相慢一步,我們怎
麼知道大眾一定喜歡較保守的插圖?也許有另一層次的期待正等著被喚醒。更或
許我們的保守,不過是在餵養大眾一些格式化的材料而已。實驗精神下產生的作
品當然會造成某種程度的震驚,不過,實驗精神與開放的勇氣如果一直被堅持,
整個大環境一定會跟著成長。當然,報紙是每天幾十萬份的產品,要有改變須得
冒風險,但是喊著要改變,卻一直拘泥著內心保守的束縛而無法跨出第一步,那
麼改變就難了。

陳義芝:秋松所說的已經不只是插圖的實驗精神了,由此延伸出文圖主客定位的
問題,不過,文圖的主客如果易位,那麼插畫是否仍稱為插畫?以前我曾經為一
些大畫家的畫寫過詩,當然,那時我寫詩的心態與現在各位畫插畫的期許差不多
,也希望詩不要僅是畫的附屬品,而有自己的獨立性,後來也照樣收入我的詩集
中。

幾米:要提升,還是在插畫者個人,我比較不寄望整個大環境的改變。這是很現
實的商業體制,除非插畫家自己變得很強,才可能改善自己的環境,就算如此,
他也沒辦法改善別人的環境。大家會說國外的環境很好,可是在國外,插畫界的
競爭更激烈,插畫者就得更棒才能出頭,這是相對的公平。

郭宏法:現在插畫的運用範圍其實非常大,除了副刊、雜誌等平面媒體之外,還
可以放到網路、MTV影片上。多方與電子媒體結合,一個繪者配合兩個網頁設
計者,再加上一位電腦程式設計師,這樣就像鐵金剛合體一樣強,可以發揮更大
的力量。如果有人開發出更多插畫可運用的空間,插畫家就可以依此生存了。也
許將來曾經發生過的繪畫風格,都可以兼容並蓄地存在於分眾的社會中,每個人
的市場都變小了,但每個人都能夠有一席之地。

陳秋松:聽你這樣說我似乎看到了希望。我曾經用很快速的筆觸畫了一個眼睛,
放在某本書中,畫的時候很擔心一般人無法接受,但是有一天我看到一個歌手的
MTV,發現那隻眼睛居然被用進去,那種感覺很不錯,換了一種媒體產生了更
強的生命力。

陳朝寶:現在E世代運用各種傳媒的優勢相比較,年紀雖然輕,短短幾年的累積
卻快速而多。不過,多半插畫家在年紀輕時反而非常認真,為一幅兩千塊錢的插
圖可以花上兩三天的時間,這種報酬率的確是偏低的,我非常佩服。媒體要培養
優良的插畫家,提高稿酬還是最好的方法。人生很短,許多認真的插畫家冒出來
,不久之後就可能因為感到不划算,或覺得練習夠了,產生了其他的人生規劃而
消失。

陳泰裕:我的身分是積極中帶點無奈的。早些年因為寫實插畫風格已經不能滿足
自己的創作慾,又自知喜歡的畫法並不太合適副刊的賣點,所以暫時停筆。以目
前從事美術相關編輯工作所見,覺得一般媒體提供給插畫家的條件都不理想,這
樣的老問題,形成市場上插畫品質的惡性循環。我在報社工作十多年來,曾被批
評審核新人的門檻過高,但是環顧現在活躍於檯面上的插畫家,至少有一半是從
聯副推薦出去的,這就是大媒體,除了負有培養新人的義務之外,也要對讀者有
品質保證的責任。在風格的包容上,不論以哪一個年代的切面來審視聯副,如果
以十年為一期,至少可以找出四到五位截然不同畫法的插畫家,只要能夠讓整個
版面美美的,沒有惡心、不舒服的感覺就可以了。基本上,門檻雖然高,但只要
開始了第一次合作,之後都是長長久久,也盡量在上游作業中為插畫家爭取較充
裕的作畫時間。這種尊重也反映媒體與畫家相互的信任上,我會跟插畫家傳達讀
者的各種反應意見,卻絕不「指導」他應該怎麼畫。現在媒體型態多了,副刊閱
讀人口的結構也有改變,插畫大將的比率減少許多,這又是另一種惡性循環。

陳秋松:的確有一陣子很少看到令人眼睛一亮的插畫,覺得那些就只是插畫者為
了工作產生的作品,不過,後來又看到可樂王、紅膠囊,覺得他們不僅僅在畫插
畫,也是真正打從心底有關懷、喜歡畫,插畫領域似乎還是有希望的。

【2000/09/13/聯合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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