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神戶的時候才中午,天藍無比、少雲,太陽熾熱烘烤著一切,
我和小玲決定先去旅館寄放行李,逛完異人館區域之後再去摩耶山看
日落及夜景。
天氣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逛異人館的時候,太陽把我們曬的幾
乎化為人乾,在我們回到三宮車站準備座車去摩耶山前,密雲攏聚,
暴雨驟然就落了下來。
極為無奈的,我們在車站附近的商店裡閒晃,討論著今天究竟要
不要去摩耶山;我們只在神戶待一天半,明天晚上前就要去機場搭機,
若是錯失今晚,傳說中的千萬夜景便無望了。
令人慶幸的是,過了一個多小時候,大雨終於停了下來,我們興
沖沖跳上了往摩耶山纜車站方向的公車,期待著等會兒的行程。
因為太過期待,我並沒有注意到大雨雖然停了,那厚重的雲層卻
未化開,等我們到了摩耶山的纜車站時,小玲終於有些擔心的開了口。
「山上看起來霧好重,就算上去了也看不到山下的夜景吧?」
「都到了這裡,總要上去試試看。」
我意志堅定的這麼回著,又用眼角餘光瞄了瞄和我們同公車,說
話口音一聽就知道也是同是台灣人的一對情侶,女方雖然不悅的碎碎
唸說天氣很差,兩人還是買了票坐上纜車。
小玲無奈,只好嘆了口氣和我一起坐上山。
摩耶山上纜車有兩段,第一段式斜坡式纜車,上山的幅度極為陡
峭,但是因為纜車車廂設計為階梯型的,所以乘坐時非常平穩,但從
巨大的景觀窗中,可以看到那陡峭斜坡邊,慢慢退開的綠蔭。
這一段路陰涼無比,還有一段極長的隧道,令人有遠離塵囂之感;
到達可接駁第二段空中纜車的車站時,車上的眾人不分國籍,都發出
了惋惜的聲音。
在山下時,天氣只是陰沉而灰,但能見度還算不錯,可是到了這
個車站,四周已是濃霧一片,即便如此,我和小玲算是頭已經洗到一
半,不得不上去。
果不期然,乘坐空中纜車時,車廂外頭望去只有白茫茫的霧氣,
一點兒空中漫步的美景都看不到,因為如此,我有些無聊的開始數著
車廂裡的人,有一群四個似乎是上班族的日本歐吉桑、方才同班公車
那對台灣情侶、我和小玲,以及方才我在斜坡纜車上沒見到的一位女
子。
她穿著頗為復古的白色洋裝、長髮披肩,露出衣服的肌膚白的異
常嚇人;纜車裡沒開燈,她面對窗外,位在眾人之間顯得特別陰沉,
不知怎麼,我想到方才車掌關門時,似乎有數人數是八名,現在怎麼
算都是九名,讓我心中一陣迷惑。
我開口想問小玲有沒有覺得奇怪,但又想想自己的日文程度實是
十分低下,說不定是聽錯了車掌算人數時的數字,更何況車廂內並不
大,也不知道那女子聽不聽得懂中文,若是竊竊私語談論人家從何而
來,為何一個人上山,未免也太過失禮。
因此我就抱著疑問,和小玲一同在雲霧中上了傳說中可看到千萬
夜景的鞠星台,在下車的時候,我還特別看了那位女子一眼。
不管眾人轉身下車的動作,她依舊是背對車門看著外頭靄靄雲霧,
纜車在空中晃了幾下,更顯得她身形不定,一雙白皙到近乎慘白的手
臂特別引人目光,有一瞬間,我還以為她是透明的,可以穿過她看到
外面的白霧。
但我很快就忘了這個詭異的想法,轉頭追上已經走了老遠的小玲,
出了車站之後,我和小玲終於忍不住失望,一起發出哎唷的聲音。
鞠星台這裡的霧實在太大了,幾乎看不到十公尺以外的東西,而
且不同於山下的悶熱,山上的風非常強勁且冷,加上霧裡的濕氣,即
便現在正是盛夏之日,依然讓人感到寒透骨髓。
「我覺得自己可以當神仙了,吞雲吐霧的。」
我打趣的這樣道,和小玲沿著濃霧吞噬的路,好不容易走到鞠星
台前;在這個傳說中有千萬夜景的平台,我們只能看到一個有著夜景
說明照片的板子,以及板子前濃的化不開霧氣。
除此之外,還有一群四個比我們先到的台灣女孩子,正坐在不遠
的地上打撲克牌,想必她們也是想來看夜景,卻遭遇這大霧,因此在
這打發時間期待奇蹟出現吧。
我也是期待奇蹟能出現的那個人,因此我放下包包就坐在鞠星台
前,想要站個好位子,小玲則是東張西望的向我報告現在狀況。
「方才和我們同車的台灣情侶已經下山了。」
「剛才那群日本歐吉桑也離開了。」
「現在等在這的台灣人比日本人還多。」
我隨著她的話轉頭探看,果不其然,本來坐在我們後方,三三兩
兩的遊客已經比方才更為稀薄,只剩下那群與撲克牌奮戰的台灣女生,
依然毅力頑強留在這冷風颼颼的山上。
我指著她們半開玩笑的說道:「我決定今天一定要拼過她們,絕
對不要比她們早下山。」
「不會吧?」小玲露出了一個苦惱的表情,一陣狂風吹過來,冷
的我直打哆嗦。
我覺得自己實在應該要補充一點熱量,站起身來試圖往遠處看去;
剛才走過來的時候,隱隱約約有看到自動販賣機的光亮,說不定會有
賣什麼熱食的。
但是霧真的太濃了,一切都被這濃厚的白霧所籠罩,我這個距離
根本什麼都看不到。
「我去逛一逛,幫我看一下東西。」
我對小玲開口道,她點點頭後,便拿出手機玩起她一直卡關的Candy。
我拿起錢包,閒散的往霧裡走去,那些霧像是有生命一樣,會在
你腳前留下一小段距離,但在那距離之外,什麼也不願意讓你看見。
我走沒幾步,回望時已經看不到小玲與其他人,甚至方才覺得有
點吵鬧的那群女孩的嘻笑聲,也完全聽不到了。
四周安靜的有點可怕,天色漸漸暗下,因此霧被染上了一層灰藍
之色,我往印象中有販賣機的方向前行,終於逐漸看到了一點光芒。
販賣機的亮光,在這大霧之間簡直像是燈塔,我欣喜的走了過去,
很快又失望了,這些販賣機賣得全是冷飲,沒有想像中的炸雞或是味
增湯。
見到這種情況,我只能在心中嘲笑自己的天真,正想要走回去時,
卻看到了廁所的牌子;我覺得這地方有些偏僻,霧又頗大,有些害怕
廁所是在一個太過偏僻的地方,正躊躇的要不要過去,就看到方才那
名落單的白衣女子,在我眼前悠悠晃過,往箭頭的方向前進。
我一時之間可能是鬼迷心竅,只想到說有人一起去會比較安心,
因此匆匆的跟上她的腳步,步下了由碎石鋪階的小徑。
女子走很快,在昏暗的天色下,白裙和霧融為一體,很快就消失
了蹤影;我猛然停下了追逐的腳步,一瞬間在這冰冷的霧中滿身大汗。
四周的濃霧安靜無比,但我究竟是走到了哪裡?全然白茫茫的四
周,腳下盡是相同的雜草與碎石,令人分不清楚方向與來時的路。
我嘗試向某個可能的方向走去,濃霧亦步亦趨,直到我走到碎石
徑的盡頭,眼前只剩幢幢樹影的森林,才發現自己選錯了路,只能挫
折的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但接下來這個方向,卻是永無盡頭的,在霧裡我不知道自己走了
多久,更糟糕的是,我身上除了錢包之外一無所有,心中的徬徨與無
助實在難以言喻。
突然間,我聽到了隱隱約約吵雜的聲音,這點聲音讓我精神一振,
趕忙往聲音的方向走去。
很快的,我就看到了一個巨大的石造鳥居,這讓我更鬆了一口氣,
聽說摩耶山上有一間天上寺,說不定我是走到了那裡,若是神社一類
的地方,應該是有人可以詢問回去的方向吧?
就算我日文差勁到無法溝通,拿方才纜車的車票,然後再用破爛
的英語說自己迷路了,對方應該很快就知道我的目的。
心中這樣想著,腳步便更加快了,沿著鳥居下的參道行走,即便
濃霧依然,沒多久我就隱隱約約看到前面似乎有一排行徑的隊伍,像
是有什麼活動,我三步併作兩步的跑了過去,在碎石路上踏出了頗大
的聲響。
突然間狂風大作,冷的讓人發抖,我分神低下頭來摸了摸手臂上
的雞皮疙瘩,再抬起頭來時,卻已看不到方才的隊伍,原本喧鬧的聲
音也完全消失了。
「怎麼可能?」
我喃喃自語,不可置信的往四周看去,方才明明有許多人在喧鬧、
移動,現下卻一個人影都沒有看見,彷彿他們從未存在過。
為了要確認自己眼前所見是否為真,我往前踏了幾步,又走了幾
步,然後在霧中左右移動,有些愚蠢的繞著圈子,可能是惶恐加上無
助,不敢相信自己剛才看到的一切,究竟是我的幻覺還是……我究竟
遇到了什麼。
更另我徬徨的是,我真的離的開這片霧嗎?
完全分不清楚方向,我不知道自己離開了多久,這裡很冷,我又
穿著短袖短褲,萬一晚上的話,我就真的回不去了。
不知道小玲有沒有注意到我不見了,剛才的鳥居是不是天上寺的
鳥居呢?如果是,我是不是應該要嘗試再找找看有沒有回去的指標,
如果不是……如果不是的話,我現在又是在哪裡?
方才聽到的聲音,看到的隊伍,又是什麼?
恐懼與無助凝成排山倒海而來的想法,伴隨著如影隨形的霧靄,
幾乎要將我吞沒,我站在原地,不由自主的發抖,連呼吸都覺得吃力,
覺得自己應該要尖叫或大哭好提振一下士氣,不過我畢竟連尖叫的力
氣都沒有了。
霧氣一點一點攏聚又散開,我有些自暴自棄的坐在地上環抱住自
己,緊閉雙眼想著或許明天早上會有人發現我……當我再度睜開眼睛
站起來時時,四周依然大霧瀰漫,前方卻出現了一棵巨大的松樹,樹
下則靜靜的站著一個身穿白無垢的女人。
我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次,名身穿白無垢的女人依舊站在那裡,
她的臉被白色布巾所蓋住,看不清楚樣貌,只露出了在純白背景色下,
顯得格外駭人的鮮紅嘴唇在外。
我說不上此時心中是什麼感覺,或許是驚嚇過度了,或許是哀末
大於心死,總之我是不會沒頭沒腦的衝上去問路了,畢竟在這荒山野
地中出現的新娘,怎麼想都不太對勁。
不過萬一她突然接近我,我應該會昏倒吧,說不定昏倒也好,就
不用在這裡無助徬徨的想自己應該要怎麼辦……我盯著她這樣想到,
很奇怪的,我覺得她似乎能感應到我的想法,突然緩緩的張開了嘴,
赫然露出一口黑齒,對我森森一笑。
她慢慢舉起與白霧幾乎融為一體的手臂,輕輕的向她左前方指了
一個方向。
我倏然停止了呼吸,身體像是有自我意識,拔腿往她指的方向狂
奔而去。
在碎石上狂奔不止,對我這個肉腳型的人物,並不是一件容易的
事情,但是我真的真的好想回去,好想離開這個冥界似的地方,好想
離開這片大霧。
這樣的想法催促著我毫不遲疑的向前跑著,無論她指的什麼方向
都不重要,無論那是不是懸崖或是更深的山林也都不重要了,我沒有
別的選擇,我只想離開那裡。
當我看到了一個點光亮時,我終於停了下來開始喘氣,激動的幾
乎要哭出來。
那是自動販賣機的燈光。
一整排的自動販賣機,齊齊發出冰冷的白光,冷飲排在那裡不具
一點暖意,現在對我來說也溫暖無比。
天還沒有完全暗下,我故作無事往鞠星台走去,想著小玲不知道
還在不在那裡,沒料到到達那裡時,就看到小玲很安穩的在我們的包
包旁,繼續打她的Candy。
我心底有些錯愕,卻又故作無事的開口了:「到底破關了沒有阿?」
小玲專心的凝視了手機螢幕,過了好一會兒才搖搖頭「沒有,你
買到東西了沒?」
「沒,那裡都是賣冷飲,沒有熱的。」我坐在小玲身邊,有些發
抖的拿出了包包的手機想看時間,卻發現時間其實並不晚。
莫非我方才困在霧中這麼久,實際上卻沒過多少時間,恍若時間
在霧中被凝結了。
我抬頭看著濃霧依舊未散的觀景台,耳邊聽到那群打牌的台灣女
生,唱起了梅花梅花滿天下,明明都是濃霧,卻在霧中經歷了兩個世
界。
我和小玲又在鞠星台上坐了一會兒,然後我開口說道:「走吧!」
「嗯,反正今天也看不到夜景了。」小玲惋惜的說道:「一千五
的纜車票啊!」
「對阿……」
我有些心不在焉的點頭道,又回頭看看那像是永遠不散的濃霧,
上摩耶山之前,我沒想過會看不到夜景,更沒想到我會遇到這些霧;
人永遠猜不透,自己會在什麼時候遇到什麼事情。
這一天我們就在沒看到千萬夜景的遺憾下回到神戶,我一直沒告
訴小玲我在霧中的那一段遭遇,因為連我自己都覺得那像夢一樣,但
你問我還會不會再上摩耶山看夜景,我想答案是肯定的。
畢竟我還是沒看到那千萬夜景阿,只是我會記得,若摩耶山上起
了大霧,絕對不能讓自己輕易陷入霧中。
想誰也不知道,若下次再遇上摩耶山之霧,是不是能安然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