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寺位在濼水城南邊,繞山而建,綠水環寺,寺門上懸著塊紅木匾額「佛法正道」
是開朝太祖所書,因此城裡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平民百姓,都曉得這座平安寺,日裡來
寺參拜的人更是絡繹不絕,佛前香火鼎盛,青煙裊繞。
但夜半時分還來平安寺的人便少了,所以前來應門的小沙彌見了槐魄只有滿面疑惑,
「施主若要參拜,明日請早。」
「夜深打擾實在失禮,但在下只是上門請求借宿一宿,可否請小師父行個方便?」
小沙彌見槐魄孤身一人,也不似兇惡之徒,方道︰「寺裡尚有空廂房,施主隨我來吧
。」
小沙彌領著槐魄走過後院時,旁邊一間房裡傳出聲音,「悟塵,有人上門嗎?」
「是的,住持。」小沙彌停下腳步,「有位施主說要借宿。」
「佛家自開隨意門,施主請自便吧。」房裡人說完便不再出聲了。
小沙彌帶槐魄到了一間廂房中,便留下槐魄離去了。
槐魄這時才拿出布袋裡的圓珠,「嫣然姑娘,我們已到了平安寺了。」
珠子在槐魄掌心微微動了下,嫣然便出現在槐魄眼前。
「姑娘可還有要槐魄相助之處?」
「謝謝公子,奴家是來見一個人的,見完就走。」
「那好。」槐魄點頭,「姑娘切記,我們天明前必須離去,否則日光會損了姑娘魂
魄。」
嫣然應諾,旋身飄出了廂房,槐魄也跟在她後頭。只見嫣然似是對平安寺的後院相
當熟悉,身影轉過一條又一條的廊道,最後消失在一間廂房門後。
槐魄在離那廂房幾步遠的地方站定,並未上前打擾。這時,他身後忽然傳來說話聲︰
「攜鬼入寺,就不怕污了佛門清淨?」
槐魄有點訝然地轉身看向那人,他先前並未聽見此人的腳步聲,想見對方應非常人,
否則怎能避過槐魄耳目。
站在槐魄身後的是個老和尚,穿著簡單的素布僧衣,面容肅然。
老和尚看著槐魄的目光相當嚴厲,其中又夾雜著些槐魄說不清的東西,讓槐魄很不
舒服。
可終究是自己理虧在先,槐魄還是老實低頭道︰「實在對不住,在下只是想替這位
姑娘一了生前心願,絕無惡意,若有冒犯,還請見諒。」
沒想到,就在槐魄說話之時,一道掌風直迎槐魄門面,掌風淒厲,絲毫不留餘地。
槐魄不及閃避,只能向後退去,而擊出這一掌的老和尚也順勢跟著槐魄,直將槐魄
逼到院中。
槐魄連退數步便頂到院中一棵大樹,背倚著樹幹,槐魄已無路可退,只能硬生生讓
老和尚一掌擊在胸口。
老和尚那掌打上槐魄胸前時,槐魄身形微震,驀地從體內衝出一道青光直衝老和尚
而去,老和尚一驚,在空中側身翻飛,險險躲過青光,雙腳一頓,落在槐魄前面不遠的
地上。
槐魄還來不及問老和尚為何要攻擊他,老和尚卻先開口了︰「大膽妖孽,闖入我平
安寺是何居心?」
「在下職司引渡亡魂,無意引起紛爭,還請老師父不要苦苦相逼。」槐魄拱手說道。
千年來的潛心修煉,槐魄早已化去一身的妖邪戾氣,且他本就是槐樹成精,天生地養,
取納山水靈氣,非靠生人血肉精養術法,所以面對衝突他是盡量能避則避,尤其是對著
凡人,他更是手下留情。
老和尚直著身子,兩眼依然死死鎖著槐魄,不肯放過,「老衲既為平安寺住持,便
不容你這妖孽在寺裡橫走,今日老衲必要收了你。」
「你……」槐魄見老和尚蠻不講理,也動了怒火,但他還是不願對老和尚出手,只
是一邊顧著老和尚,一邊注意廂房裡的動靜。只要一有機會,他便要將嫣然的魂魄帶出,
暫且先離開平安寺,待之後再來尋嫣然想見之人。
那邊,老和尚手捏成訣,再度攻向槐魄。這回,他來勢更為兇猛,擺明不給槐魄活
路。
槐魄不得已,只好單手覆上身後大樹的樹幹,登時大樹千枝亂舞,伸出數條粗壯的
枝幹掃向老和尚。
老和尚急忙反手遮擋那些樹枝,可是漫空飛舞的枝葉已將老和尚周圍繞得嚴實,一時
半刻老和尚也脫不了身。
槐魄見老和尚被困住,便迅速衝進廂房裡,但當他推開廂房門時,裡頭卻是空無一
人。
就連嫣然也不見蹤影。
槐魄心下一驚,猛地回頭,卻見院子裡只剩滿地落葉和斷裂的樹枝,連老和尚也消
失了。
槐魄走回院中,定下心神,傾耳細聽。方才他一直沒有細查平安寺狀況,因為他滿
心只想助嫣然了卻宿願,後又遇老和尚出來攪局,直到現在,他才有餘裕靜心聽看平安
寺。
然而,此刻整座平安寺裡卻杳無人音,彷彿全寺都空了,就連他跟老和尚打鬥時所
引起的爭鬧,竟也無人出來查看,槐魄這才感到事有蹊蹺。
槐魄又走回那間廂房,手在傢俱上一摸,竟發現廂房裡的傢俱都覆了一層薄灰,像是
有段時間無人居住了。他又接連推開旁邊幾間廂房的門,那些廂房也都如此。
槐魄接著往前殿走去。
前殿是平安寺的主殿,殿裡青磚鋪地,檜木為樑,一座銅製香爐穩立正中,重達千斤
的香爐似乎就如同平安寺在屹立不搖的地位,而佛龕上供著的是一尊巨大的漆金的佛祖,
慈眉善目,笑看人間。
槐魄走到佛祖座前,四下張望,可是大殿上也一樣沒有半個人,只有壁上燭火閃耀,
照得大殿通透亮堂,但槐魄卻只覺得詭異。
後院的灰塵滿佈對比大殿上的燈火通明,這平安寺裡處處不對勁。
忽然,槐魄眼角瞥見一人走進殿中,他回頭見竟是嫣然。
「姑娘。」槐魄快步上前,沒想嫣然竟向後退去,拒絕槐魄靠近。
「公子可曾在佛前求過什麼?」嫣然一雙明眸漾水,似泣似哀。
槐魄默然。
此時的嫣然神色有異,讓他不敢冒然回話。
「佛前香,一央天地人事合,二請自身福祿壽,三託累世姻緣定……」嫣然語音幽幽,
目光雖是直視大殿,卻非著眼槐魄,而是遙望殿上佛祖,「嫣然身世飄零,不繫社稷,不
寄鴻福,只求得一世良緣……公子,此事可如此艱難?」
「……姑娘?」嫣然並未落下半滴淚,可話裡字句傷痛,槐魄想安慰,卻難以啟齒。
然而,正當槐魄游移之際,殿門又衝進一人,是那老和尚,手揚法杖,滿面肅殺之
氣。
「妖女,竟敢擾我平安寺,老衲要妳永不超生!」老和尚聲若洪鐘,掄著法杖便揮
向嫣然。
槐魄正想替嫣然擋去法杖,可嫣然動作更快,早已動身朝法杖撞去。
「危險!」槐魄驚呼。
嫣然只是一縷新魂,死後尚不滿百日,要想對抗老和尚無異是螳臂當車。槐魄與老和
尚交手過,知道老和尚法力深厚,即便是百年厲鬼都不是他的對手,嫣然卻正面迎戰,
看來是有意自尋絕路了。
果然,嫣然根本還碰不到老和尚,已被法杖穿透心口。
老和尚得意地平舉著法杖,嫣然纖細的身子就掛在法杖上,像塊破布受老和尚擺佈。
「我平安寺乃佛法正道,區區孤魂也敢辱我寺門,不自量力!」老和尚揚聲大笑,赤
紅的雙目透著瘋狂,出家人所謂的慈悲已然不存。
槐魄不敢置信地望著眼前情景,他想去救下嫣然,可又怕會讓脆弱的嫣然傷得更重。
「你……殺了廟裡僧眾……還說正道……」已是氣若游絲的嫣然拼著僅剩的力量說道︰
「佛祖……不會饒過你……」
「放肆!」老和尚暴怒,法杖一震,嫣然便被甩飛出去,摔在大殿香爐下,「那些
孽徒不遵佛理,早就不容於世,老衲不過替天行道,清淨佛門。」
聽著嫣然和老和尚的對話,槐魄雖心有疑惑,但仍不忘要救嫣然,他長臂一展,袖
口射出一條樹藤捲住嫣然,將嫣然帶到自己腳邊。
「妖孽,老衲下一個便收了你。」老和尚瞪向槐魄,法杖震地,大喝道。
槐魄見老和尚如此蠻橫,雙方衝突看來在所難免,他只好先發制人,只求能不傷及
老和尚性命,又能順利帶著嫣然脫困。
槐魄雙手十指大張,指尖伸出無數枝條飛向老和尚,但是,正當那些枝條逼近老和
尚眼前時,一個矮小的身影倏地出現在這些枝條之間。
是帶著槐魄入廟的小沙彌。
槐魄一慌,趕緊操控著那些枝條偏離方向,不想誤傷小沙彌。
也因槐魄的驚慌失措,所以霎時失了防備,當那小沙彌持著匕首刺進槐魄腹部時,槐
魄竟連躲都沒躲。
小沙彌的匕首刺得很深,直沒入槐魄體內,僅留握柄在外。
沿著匕首周圍的傷處冒起白煙,血色膚肉瞬即泛黑。
槐魄吃痛,腳下一陣翻飛,掀起地上一排青磚,紛紛打在小沙彌身上,將小沙彌擊
飛數尺。
然,受了青磚撞擊的小沙彌卻未發出半聲哀號,他的身體恍若脫了線的風箏飛至半空
,瞬間化成一張剪紙人形飄落地面,被隨後掉下的青磚壓住。
「紙人?」槐魄先是訝異,可是當他看到被他掀翻的青磚底下露出的東西時,立時變
得震驚不已。槐魄足尖橫掃,又帶起四周數十塊青磚,只見他身旁所有失去青磚覆蓋的
地面全埋藏著同樣的東西,槐魄頓時明白了嫣然方才所言,神情轉趨嚴肅。
原本被青磚蓋著的地基上,一具具白骨雜亂四散,有些半沒入地基泥土裡,有些則因
為青磚壓迫,而碎裂成片。
這都還只是槐魄眼前所見,那些未被槐魄翻開的磚下不知還埋著多少屍骨!
槐魄心中悚然,怒瞪老和尚。
老和尚口口聲聲說著佛前清淨,如今佛祖座下卻是白骨遍地,何來清淨?
「殺得一人,十世罪孽。」槐魄沉聲道,「你就不怕血海深仇,百年難償?」
「孽徒違背佛門正道,老衲以殺明道,何罪之有?」老和尚看著地上森森白骨,仍是
一派無愧。他伸著手裡法杖一一掃過那些白骨,「悟明履犯酒戒,該殺,悟因竊盜寺財,
該殺,悟滅損毀經書,該殺,悟塵耽溺遊樂,該殺……」
槐魄隨著老和尚的法杖所指,看見那具特別嬌小的屍骨,那本該是今日帶他入寺的小
沙彌,原來卻早已變作枯骨,槐魄見到的不過是張薄紙畫人。
老和尚的法杖最後停在香爐前的一具白骨上,「悟緣,干犯色戒,執迷不誤,該殺!
」老和尚的聲音渾重沈濁,一口一個「該殺」迴盪大殿,撩起牆上燭火搖晃不止。
「悟緣……悟緣……」嫣然發出哀鳴,細白的指尖扣著地面,奮力爬過地面層層屍骨,
抱起香爐前的那具白骨,痛哭失聲。
「最該殺的是妳這妖女!」老和尚朗聲斥喝,「迷惑悟緣踏入歪道,竟還慫恿悟緣還俗
,迫使悟緣偏離佛門……」說著,老和尚忽地大笑,「幸而老衲還是為佛祖除了禍害,派
遣紙人化成悟緣樣貌,前去那污穢青樓誘妳自盡,愚昧如妳,便是該受此下場。」
嫣然聽聞老和尚的話,卻只能緊抱懷中白骨,呢喃道︰「我就知那不是你,你是不會
嫌我髒的,我們說好要隱居山林的……等我開完紅花,我就有錢贖身了……悟緣,我們一
起走……」
望著嫣然落魄的樣子,老和尚冷哼一聲,「妖女,還敢口出妄言,老衲不會讓妳如意
。」
老和尚揮動法杖直劈嫣然頭頂,正當法杖幾乎要觸及嫣然時,卻被人從旁即時攔住。
槐魄一手牢牢握住法杖,力道之大,一時間,老和尚竟無法將法杖抽回,雙方各握著
法杖兩端,僵持不下。
「最該殺的……是你!」槐魄大吼,法杖從他握處應聲折斷。
老和尚大駭,才想退開卻已是慢了,槐魄手中的斷杖打在老和尚腰間,老和尚不堪此
擊,筆直飛出,重重摔落佛祖腳下。
「你……」老和尚想撐起身子,但終究是無力地跌坐在地,一口血噴絕而出,撒在一地
白骨上。青白的骨骸染了鮮紅,彷彿開出朵朵血花。
這時,一滴紅血無預警地落在老和尚頭上,順著老和尚的額前滑落。
老和尚愕然昂首,見到了身後佛祖。
佛祖仍是斂眸含笑,面目祥和,可是那半閉的眼角卻滑出了一行血淚,在漆金的臉龐
留下紅痕。
「啪!」
又是一滴紅血直落,在老和尚眉心濺出一朵小小的鮮艷血花。
「佛家本開康莊道,緣起而生,緣盡自滅。」槐魄看向老和尚,「你不該強求。」
老和尚搖晃著腳步站起,怔怔望著佛祖,好半晌,他突然轉過身,憤然瞠目,直視槐魄
︰「妖孽,休想惑我心神!」
槐魄嘆氣,自知老和尚理智已失,他無力挽救,只能轉身要去抱嫣然,想將嫣然帶離這
裡。
老和尚才起步要追上槐魄,腳下卻忽地被絆住,一個重心不穩,向前仆倒,恰巧趴在一
顆頭骨前。
那顆頭骨很小,眼窩處兩個黝黑的大洞直對著老和尚,從那空洞中傳出一記稚嫩的嗓音
︰「師父,悟塵知道錯了……不會再跑去玩了……」
「悟……塵……」老和尚手忙腳亂地想站起,可是卻又有一具白骨攀上老和尚的小腿。
「師父……我不是故意竊盜寺財,我只想替我弟弟尋個大夫……」
「我錯了……我們錯了……」
「師父……師父……」
越來越多的白骨向著老和尚爬來,老和尚慌忙退到佛龕前,「孽徒,退下,都退下!」
然而,老和尚的制止卻擋不住這些白骨,很快地,無數白骨已經扒住老和尚,將他壓倒
在地,層層疊疊地蓋住老和尚的身子。
老和尚激烈掙扎著,撞倒了佛龕上的香燭和香油,燭火摻了香油碰上木製的佛龕,不一
會便燒起烈焰,將老和尚和那些白骨裹在其中。
「嫣然姑娘,快跟我來。」
槐魄側身就要帶走嫣然,卻看見一位年輕和尚蹲在嫣然旁邊,兩人緊密相依。
「姑娘……」槐魄輕嚷。
「公子,謝謝你。」嫣然抬起頭,「可惜奴家怕是無力隨公子上路了。」說著,嫣然的
身影漸漸變得透明,眼角猶掛淚珠,可是她臉上的笑容卻是輕柔無比。
終於,在淚珠滾落之際,嫣然消失在年輕和尚的懷抱中。
那滴淚,落在地上,留下一個深色的圓點。
槐魄終究來不及救回嫣然魂魄,但即便他再不甘心,殿上大火卻已蔓延至槐魄跟前,
他還是得退出大殿。
槐魄本體是木,火為大忌,他是碰不得的。
槐魄回身急奔,趕在大火困住他之前跑出大殿,直到平安寺那塊「佛法正道」的匾額
下,他才轉頭過去看。
大殿門內,那位年輕和尚正站在那兒,深深地對著槐魄一鞠躬,而後,他雙臂一推,
厚重的殿門就此闔上。
遠處天色慢慢泛白,溫和的朝陽罩上槐魄肩頭。
槐魄倏地感到腹部傷處一陣劇痛,他低頭一看,早先匕首刺入的傷口周圍不只一片焦
黑,甚至蔓延了半個腹部,還在擴大。
耳邊,突然響起一陣馬蹄聲,槐魄抬眸一看,竟是燕歸來要他帶著的那匹馬。
馬兒跑到槐魄面前便停住了,似乎是特地來接槐魄的。
槐魄翻身上馬,腹部的疼痛已經讓他渾身發顫,冷汗直流。
「回濼水城。」
槐魄輕拍馬頭,馬兒便昂首嘶鳴,撒蹄狂奔。槐魄用盡最後力氣環住馬兒脖頸,等到
看見濼水城門之時,他眼前已然發黑,再也支撐不住,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槐魄!」意識混亂間,槐魄隱約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那像是燕歸來的聲音。
他微啟雙眼,果然見到一頭張揚的紅髮。
「燕……」槐魄想去抓燕歸來的衣服,想跟燕歸來說些什麼,卻怎樣都使不上力。
傷口太痛,彷彿鑽心蝕骨,槐魄卻連叫都叫不出聲了。
「別怕……我帶你去花月樓,你不會有事。」燕歸來語氣滿是焦急。
可是槐魄只來得及聽見花月樓三個字,便徹底失去意識,墜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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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魄》的第一章〈佛前香〉結束......
我發現就算事前擬好大綱,寫一寫還是會變得隨便亂寫,
最後再回去看大綱會發現……根本和大綱沒有關係啊!!!orz
預告︰《槐魄》第二章〈蓮華〉
不過我動作很慢,所以需要一些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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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襟青污滿腹蠹,半壺濁酒摻墨入
沈浮不過荒唐語,滿嘴糟粕怎成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