妲己的口鼻登時噴出烏黑的氣息、她小臉皺緊神色痛苦,七竅散出的黑氣卻遲遲溢之
不盡。
那些黑霧氣息熟悉,是鏡蕾那條除之後快的狐尾,竄出的霧氣化做一張張扭曲人臉、
悲嚎烈吼的神情此刻真實傳出了聲音,宛如煉獄悲歌。
「…給我滾出去!」妲己撕扯著七竅、痛苦尖叫。黑氣的散溢越發緩慢、彷彿在撕扯
著某種物體,試圖將其帶出這副軀體。
一片輕靈虛影浮在妲己背後,幽幽淡淡幾欲消散,一如當時在鸝城、妲己篡了鏡蕾身
子時幻出的虛影,但此刻竟是鏡蕾的模樣。
「妳才給我滾出去。」飄渺幽靈的低聲嘲笑,鏡蕾目光撇向愣在那邊的上班族男人:
「你叫蘇之逸?過來幫個忙吧。還有妳、喜媚娘,在邊上看戲不是妳的調性。」
「妳才是唱戲的、不是嗎?」嘴角勾起弧度,鏡蕾化作異色的瞳孔,掃過那兩個被驚
懾的外來者。
妲己的狂亂讓始終幽存其內的鏡蕾窺見一絲破碎,那蘇之逸被妲己強烈懼怕、只因那
體內裝著的是真正的妲己。
多方拼湊銜接之下,鏡蕾這才知曉這個奪了自己軀體的狐兒,根本也不是真正的蘇妲
己。
──或該說,這白面金狐的某一世的確是妲己,可是早已不是最當初投胎的那隻九尾
狐。
該說是妲己、又或褒姒,那都只是當年那九尾狐的不甘所分裂而出的,那涂山氏對夫
君的深刻愛戀與思念,脫離軀體墜入輪迴的一個欠片。
真正的涂山氏,早已在夏朝十五年就不完整至今。
那被稱做喜媚娘的女孩,是妲己這個欠片在某一世時,一同鑄下大錯的好姐妹。因為
那個錯誤、造成了妲己更加破碎,至今更無法完整。
一切的真相、鏡蕾都看見了。
分割出一部份的自己隨夫君而去、另一部分的自己封鎖記憶,生生世世用忘川河的水
洗滌喪夫的哀痛、看著那夾岸搖曳的曼珠沙華,生世花葉兩不相見……
蘇之逸才是涂山氏的本體,卻也必須吞了妲己這個欠片才能完整,故而妲己才如此驚
懼──懼於自己淪為被吞噬的對象,一如那些曾經的容器之靈,被自己毫不過問的抹消在
世間。
千百年來真正的涂山氏從未甦醒,不管是妲己大鬧商朝、褒姒一笑毀周幽,都從未讓
投胎後的涂山氏驚醒。
直至今,這個平衡被鏡蕾強行撞破二十年封印、喚醒妲己分魂時所洩漏的氣息給打壞
,連帶驚醒了這一世的涂山氏。
──讓他憶起了塵封千年,既想消弭又不捨的回憶。
胖女孩瞧了瞧那縷破碎幽魂似的鏡蕾,饒富興味的挑挑眉:「呦、不就是個人類魂魄
,講話挺大聲的嘛。」晶亮閃爍的眼歡快瞇起:「不過我喜歡。」
「蘇之逸──不、涂山氏,你想怎麼做?」喜媚娘回頭對男人眨了眨眼,而那八歲小
童始終未語、彷彿不存於同個世界。
蘇之逸緊鎖眉頭,雙眼深沉含悲,靜靜望著那痛苦嘶吼的、自己對夫君的愛戀,似是
出了神。
「…可她有了自己的神智。」低沉而遲疑的開口,蘇之逸幾乎還猶記當年分割出另一
個自己、追隨夫君而去的情景──比之此刻、諷刺異常。
聞言,那幽暗欲散的鏡蕾冷笑:「我們做為容器、生於這個世界,難道就沒有自己的
神智嗎?」異色眼輕柔瞇起,透出危險的視線,從妲己七竅冒竄的黑氣劇烈躁動、似是呼
應著她的憤怒。
「需要我告訴你、這傢伙千百年來是怎麼吞噬我們的嗎?」黑氣躁動更加狂亂,隱約
可見絲絲白芒自妲己七竅散逸,緩慢的被扯出:「需要我傳達給你聽、我們被做為容器,
被毫不過問就吞噬的悲痛嗎?!」
隨著鏡蕾的怒吼,黑氣爆散朝著蘇之逸襲去,那張張人面睚珣裂、尖嘯怒吼著穿透
過蘇之逸的身子,僅僅是穿透、未造成任何傷害。
卻讓蘇之逸深刻品嘗了那千百條魂魄執拗殘存在人間、悲憤未散的怨。一瞬茫然的雙
眼眨了兩下,再度被鬱影覆蓋,滲入了一絲愧疚。
薄唇開闔,蘇之逸頓了一頓,才說出話來:「對不起。」
鏡蕾冷冷盯著那男人,沒說話。黑氣的躁動越加劇烈,幾乎將妲己的魂魄扯出,尖叫
與悲嚎在大殿迴盪未止息。
喜媚娘聳聳肩,上前推了蘇之逸一把:「去把事情給了結,別忘了你還缺著一部份呢
。」瞇著眼,她臉上沒有同情也沒有波動,只笑得像冷漠的敷衍了事。
蘇之逸被推上前,深深看了一眼痛苦中仍然求饒的妲己,猶豫了幾瞬呼息,最終仍是
闔上眼、右手在妲己面前虛空一握、拉扯。
乳白色的光芒隨著他的動作溢出,失去靈魂的鏡蕾身子虛軟倒下,那光團在蘇之逸掌
心怯弱顫抖著,男人嘆了一口氣、伸手想抹消光團的神智──
「不准。」絲絲黑氣竄來,針對性的指向光團,只要鏡蕾願意、她立刻就能扯碎這個
魂魄:「我要她清醒著體會被吞噬的痛苦。」朦朧虛影笑得絕美,殘忍的決絕。
蘇之逸抬首,看向鏡蕾的眼神是悲哀,最終顫抖著閉起眼,握碎掌心的光團。
一切就此落幕。
*
「…痛、欸妳輕一點啊妳…」嘖嘖嘶嘶呼痛著,饕餮低頭看著不斷滲血的腹部,繃帶
黏著血肉、撕起時痛得他不斷冒冷汗。
鏡蕾滿臉歉疚,更放輕了手上的動作,一旁紅紅涼涼傳來幾句:「像個娘們似的、這
樣就喊痛。」他躺在另一旁的臥榻翻來滾去,胸膛上的大洞似乎沒影響他多少。
饕餮轉頭怒瞪一眼:「你以為大家都跟你一樣是根木頭嗎?」不甘示弱的嗆了一句,
額上因為劇痛而滑落汗水:「昨天你還不是痛到叫媽媽。」說完用一臉混雜著痛苦的勝利
笑容,鼻孔噴氣看著紅紅。
紅紅聞言、立刻從榻上跳起:「哪有啊!不要亂講話!」小臉漫上紅潮,他隨手拿起
一旁的枕頭扔了過去。
「欸、不要妨礙我換藥啦!」鏡蕾忍無可忍怒吼,隨手抓下飛來的枕頭,扔了回去:
「再說紅兒你昨天犯夢魘、的確是哭叫了沒錯嘛。」
「不要講出來啦!」他滿臉炸紅,乾脆用棉被捲起自己,來個相應不理。
拉門拖動的聲音,乍入房間的來者低聲輕笑:「很有精神嘛,回復得不錯呢。」是個
穿著洋裝的輕麗少女,及腰的長髮輕飄散亂,神情恬靜。
正是貴錢。
幾天前一切混亂終於止息,眾人療傷的療傷、質問的質問,鏡蕾終於搶回自己的身子
,也得知了關於青丘、關於自己的秘辛。
只不過是個錯誤。
鏡蕾這個人,從來都不是狐族。她是個毫無天賦、毫無血脈,普通的人類。
鏡家是青丘貴族,一代代傳承著守護容器的使命,直到在鏡蕾身上發生了錯誤。
堂堂狐王的分魂,竟然投胎到人類身子。
一眾人想盡辦法取出分魂、嘗試彌補這滔天大錯,卻毫無補救辦法。分魂就這麼沉睡
在鏡蕾身體中,為此鏡家付出代價,被趕出青丘、並且撫養鏡蕾直到二十歲才得以回歸。
將成年的鏡蕾帶回青丘,屆時封印已然削弱,必然有方法能取出妲己分魂,再另外安
置於另一具備用軀體,此番錯誤雖然不能說完美了事,但也是最佳辦法了。
被選擇成為備用軀體的,正是鏡家長女鏡柳。
這個計畫,直到鏡蕾二十歲前、鏡家都從未知曉,只是安份在人間撫養鏡蕾,一家子
假裝當人類。
但事情卻在這二十年間,漸漸改變。
與鏡家毫無血緣關係的人類鏡蕾漸漸長大成人,千百日夜的相處,鏡家人對這個人類
也有了情感,甚至開始捨不得。
直到鏡蕾已屆二十,傳令的黃符捎來、動身回青丘的鏡山才被告知整個計劃的收尾,
竟是要一次失去兩個女兒。
鏡山無法接受這樣的結局,同一時間鏡蕾脫逃之事也傳回狐族,鏡山假意追捕、實則
與家人密謀,藉由互相對立的態勢暗地裡送走鏡蕾。
必要時、鏡柳就算是讓自己淪為妲己的容器,也不肯讓鏡蕾被取代。
他們虧欠這個人類妹妹太多太多,那是再多疼愛、再多關懷也無法消弭的,他們犯下
的錯誤所賦予她的悲哀使命。
『…對不起、對不起……』鏡柳滿身血汙傷痕,狼狽抱緊她唯一的妹妹,痛哭失聲:
『都是我們的錯、對不起…蕾兒……』
自始自終,鏡家都護著鏡蕾,即使被帶回青丘做為犯人對待、拷打逼問,也未曾出賣
鏡蕾的所在、未曾屈服。
最疼愛鏡蕾的鏡禮,更是因為強硬不肯示弱的態度而更加被凌虐,右眼再也無法視物
。
一切的痛苦都由鏡家承擔,他們只求這個人類孩兒好好的度過她的餘生、死後入了輪
迴道,脫離這般殘忍的使命,那就夠了。
但鏡蕾卻因為擔憂著家人而回到青丘,得到這消息的鏡家人既喜又憂,喜於鏡蕾如此
看重親人、憂則是他們千方百計讓鏡蕾脫逃、她竟又自投羅網。
正當妲己回歸完整、一切看似結束了,卻是半路殺出三個程咬金。
胡喜、軒轅、蘇之逸。
被稱做喜媚娘的便是胡喜,當年與妲己一同受紂王寵幸的好姐妹、胡喜媚,在這世轉
生為一個普通的十九歲胖女孩,被軒轅手底下的人給綁架。
軒轅便是那八歲小童,看似年幼、但實際靈魂已油盡燈枯,他是紂王的轉世,當年被
妲己用計吃下了七竅玲瓏心,失去了原有的心臟,生生世世投胎皆是初始為蒼老、越長大
越年輕的反逆現象。
失去原有心臟、也無法繼續擁有七竅玲瓏心,魂體始終不完整的紂王,生世尋著比干
的轉生、尋著比干的心臟,為求自己完整。
而蘇之逸,便是那涂山氏。妲己、褒姒,皆只是她分化投入輪迴的欠片。
但此刻蘇之逸吞噬了妲己,靈魂卻仍無法完整,一切只因當年同胡喜一道鑄下的大錯
。
白面金身九尾狐妲己、九頭雉雞精胡喜媚、玉石琵琶精王貴人,由於居住在軒轅黃帝
之墳,而被喚作軒轅墳三妖。那年女媧的招妖藩一揮、斷送了大好前程。
為了懲戒對女媧雕像心生淫念、寫詩調侃的紂王帝辛,女媧招來軒轅墳三妖、只為讓
帝辛成為亡國罪人。
三妖仗著天分而修為高超、卻是沒有相應的沉著機智,方下人間、立刻被汙穢人氣給
沖刷得沒半點仙風,徹底被惡意滿盈的人世給同化。
一切都很順利,帝辛迷戀著妲己、三妖在商朝呼風喚雨好不得意,甚至用計拔去了眼
中釘比干、將比干的七竅玲瓏心騙給紂王吃下。
…若非如此惡毒,三妖與兩人的糾纏,也不會煩擾至今仍無結果。
比干不知從何處尋得三妖真身,將其部分竊走,封印在自己心臟中,被紂王給吞吃的
同時、軒轅墳三妖再也不完整。
所有的起因早已找不出是誰的錯誤、牽涉到如今的青丘、鏡家的錯誤誕生了鏡蕾,鏡
蕾提前破開封印使蘇之逸清醒、胡喜尋得蘇之逸這才知曉她的好姐妹僅是一分魂……
這錯綜複雜的一切,鏡蕾已不想管了。
自己已經完成了該負責的一部份,搶回被妲己所奪的身子、家人…除了母親外,也都
平安無事。饕餮、紅兒、貴錢也都安好,這樣就夠了。
鏡蕾真的累了。
「妳也該好好休息了。」推門而入的貴錢蹲在鏡蕾身側,幫著她為饕餮換藥,一邊輕
聲說著。
想來那時,貴錢首次現出人類模樣,便讓紅紅嚇到嗆咳不止、饕餮也滿臉呆滯的忘記
按壓腹部,任憑血水潺潺流。
竟然是女孩子……兩人不約而同想起當時設陷阱、陰了這隻貓好幾把的陳舊往事,不
由得羞愧起來。
鏡蕾對貴錢輕輕一笑:「身子還行,不礙事。」身體是還行,可是心理倒是乾枯了啊
…默默在心裡想著,鏡蕾沒說出口。
「不行。」貴錢推推鏡蕾,順勢佔走饕餮身側的位置:「蕾兒、去休息吧,我來就好
了。」
苦笑看著貴錢一副妳不去休息我就跟妳過不去的表情,鏡蕾輕嘆一口氣:「好好、我
去休息總行了吧。」苦笑起身,鏡蕾手搭上門邊時、饕餮傳來心音。
『不要自責,我們不是還好好的嗎?』他低聲說著,鏡蕾沒有回過頭去、只是身子止
了一止:『妳沒事、我們沒事,這樣就好了啊。』
鏡蕾靜了幾瞬,饕餮才聽見她關上門後,傳來的細聲:『對不起、沒能保護好你們。
』
走在長廊,庭中百花盛放、蒼松青翠、陽光斜射,一個美好的夏日午後,在青丘後山
。
妲己被吞噬、青丘之國頓時失了國主,最後貴族們決議、讓蘇之逸成為狐主。主城勢
力已漸漸式微、這陣子四方城主的暗中洶湧貴族們都看在眼裡,此刻青丘不能失去狐主。
既然妲己是蘇之逸的一部份、那麼讓他成為狐主,似乎是個很正常的現象。於是便在
半強迫的情況下,蘇之逸成了狐王。
對於鏡家與鏡蕾一行人、蘇之逸存著愧疚,便讓他們暫居在青丘後山行宮,讓他們好
好養傷,絲毫不去打擾。
哥哥的右眼完全報銷了、爸爸的身子無法再像從前那麼強健,姐姐一如往常那般慵懶
樣,只是身上多了許多不可抹滅的傷痕
……只是心裡的傷痕,比起外表要來得更多。
怔怔看著那不知塵世疾苦、僅是歡快綻放的草木,鏡蕾沉默著、失了神。
『我說啊。』饕餮沉寂半晌的心音突然傳來:『妳只是個小女生,別老想著要護著我
們。』
同一時間紅紅的心音也傳至,和饕餮的聲音混在一起,駁雜難分:『保護妳是男人的
責任好嗎?不過是個小娘子、幹什麼老愛站在我們前面。』
混在腦袋裡亂七八糟的聲音,讓鏡蕾忍不住笑出來了:『你們兩個同時講話、我是要
聽誰啦?』回了這麼一句給兩人,同時雙方又發話過來、活像一群聒噪的雞。
鏡蕾笑得歡快、任憑那兩個人在自己腦中鬥嘴,明明他們又聽不見對方在說什麼,卻
還是堅持這樣轟炸鏡蕾腦袋。
這麼爭了一會兒,兩人靜了下來,鏡蕾也從暢笑的情緒裡恢復過來。
接著,兩人像是說好了似的,異口同聲傳了一句心音。
『『短髮,也挺好看的。』』
午後的風吹來、撩起鏡蕾頰側的短髮,空氣裡暖暖的、飄散著一點淚水的鹹味。
TBC.
欸如果我寫END會不會很靠悲?
……把你們手上的武器放下!
西方天界系列要開演囉喔喔喔喔(眼神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