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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 (陶傑)從歷史落暉的五嶽歸來
發信站:  (Wed Mar  8 01:03:02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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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周刊

坐看雲起時 : 從歷史落暉的五嶽歸來
英 國 右 翼 歷 史 學 家 艾 凡 寫 了 一 本 著 作 ， 印 證 納 粹 德 國 沒
有 屠 殺 過 猶 太 人 ， 到 了 奧 地 利 ， 被 奧 地 利 政 府 起 訴 ， 控
以 「 否 定 納 粹 種 族 屠 殺 」 的 罪 名 ， 判 囚 三 年 。
刑 期 實 在 太 重 了 。 只 因 為 一 九 九 ○ 年 由 法 國 政 府 通 過 ：
舉 凡 否 定 、 否 認 、 淡 化 第 二 次 世 界 大 戰 ， 納 粹 德 國 種 族
滅 絕 猶 太 人 的 任 何 言 論 ， 都 以 刑 事 罪 論 處 。 「 否 定 」 和
「 否 認 」 還 相 當 明 確 ， 但 所 謂 淡 化 （ Minimize ） ， 就 有 灰
色 地 帶 ： 史 家 公 論 希 特 拉 殺 了 二 百 萬 猶 太 人 ， 你 說 沒 有
那 麼 多 ， 只 有 一 百 萬 ， 算 不 算 「 淡 化 」 呢 ？ 艾 凡 在 書 中
以 算 術 驗 證 ， 把 歐 洲 幾 個 集 中 營 的 焚 化 爐 加 起 來 ， 算 以
焚 屍 的 時 間 和 速 度 ， 認 為 不 可 能 在 幾 年 之 間 ， 屠 殺 了 二
百 萬 猶 太 人 那 麼 多 。
然 而 數 字 與 本 質 總 是 兩 回 事 吧 。 納 粹 屠 殺 猶 太 人 是 不 爭
的 事 實 ， 有 沒 有 去 過 波 蘭 卡 高 羅 （ Kakrow ） 附 近 的 奧 斯 維
茲 集 中 營 ？ 那 總 不 是 搭 出 來 的 荷 李 活 佈 景 吧 ： 陰 濕 的 鐵
軌 通 向 一 座 魔 宮 ， 集 中 營 有 一 座 崗 哨 ， 營 中 有 許 多 刑 場
， 導 遊  歐 洲 各 地 來 參 觀 的 中 學 生 ， 隨 便 往 那 個 牆 角 一 指
： 這 裡 曾 經 有 多 少 個 猶 太 小 孩 被 槍 殺 。
艾 凡 一 案 在 歐 洲 也 引 起 爭 論 。 他 的 辯 護 律 師 準 備 訴 諸 歐
盟 的 人 權 法 ， 上 訴 推 翻 判 決 。 既 然 當 事 人 已 經 認 錯 ， 不
過 是 學 術 之 爭 ， 只 要 並 非 有 心 為 希 特 拉 招 魂 ， 而 且 已 經
搞 得 身 敗 名 裂 ， 猶 如 過 街 老 鼠 ， 還 要 判 處 入 獄 ， 是 不 是
有 點 過 分 呢 ？ 歐 洲 不 是 獨 裁 極 權 的 鐵 幕 ， 奧 地 利 對 一 個
犯 了 錯 的 歷 史 學 家 下 手 如 此 之 重 ， 是 不 是 對 學 術 自 由 的
嘲 諷 和 羞 辱 ？
讀 歷 史 ， 是 一 件 很 有 趣 的 高 尚 嗜 好 ， 我 自 己 不 唸 歷 史 ，
在 大 學 修 讀 英 國 文 學 ， 但 畢 業 後 對 於 文 學 以 外 的 許 多 知
識 ， 改 不 了 在 英 國 讀 書 時 東 翻 西 看 的 好 奇 和 興 趣 ， 其 中
歷 史 是 一 隻 最 引 人 入 勝 的 小 白 兔 ， 在 森 林 中 令 人  迷 地 百
般 追 蹤 。
因 為 英 國 是 歷 史 學 之 鄉 ， 出 過 許 多 偉 大 的 歷 史 學 家 ， 例
如 吉 朋 （ Gibbon ） 就 是 英 國 的 司 馬 遷 （ 或 者 是 公 正 地 說 ，
司 馬 遷 是 中 國 的 吉 朋 ） ， 他 的 《 羅 馬 帝 國 衰 亡 史 》 洋 洋 幾
百 萬 字 ， 我 只 看 過 節 釋 本 ， 而 不 是 原 版 全 著 ， 但 吉 朋 的
文 筆 浩 瀚 無 匹 ， 記 述 的 史 實 幽 深 遠 大 ， 讀 《 羅 馬 帝 國 衰
亡 史 》 ， 跟 摸 索 愛 因 斯 坦 的 相 對 論 差 不 多 ， 才 學 所 限 ，
加 上 懶 人 時 時 以 「 沒 有 時 間 」 的 藉 口 ， 讀 完 全 本 的 吉 朋
， 唯 有 冀 諸 很 遠 的 將 來 ， 在 外 國 退 休 方 享 用 「 花 間 補 讀
未 完 書 」 的 樂 趣 了 。



湯 因 比 的 史 筆 就 比 吉 朋 淺 白 ， 還 有 邱 吉 爾 的 《 英 語 世 界
全 史 》 。 英 國 人 寫 歷 史 勝 在 氣 魄 宏 大 ， 不 是 一 冊 ， 而 是
動 不 動 就 十 多 二 十 卷 ， 這 種 氣 派 是 從 古 希 臘 的 希 羅 多 德
那 裡 學 來 的 。 英 國 的 歷 史 學 家 多 以 希 羅 多 德 為 大 宗 師 ，
正 如 中 國 的 文 人 敬 拜 孔 子 。 希 羅 多 德 是 三 千 年 前 的 人 ，
但 他 去 過 埃 及 探 索 過 尼 羅 河 邊 的 金 字 塔 ， 把 埃 及 的 象 形
文 字 翻 譯 為 希 臘 文 。 今 天 西 方 的 考 古 學 家 對 埃 及 六 千 年
前 的 歷 史 瞭 如 指 掌 ， 全 靠 希 羅 多 德 在 歷 史 長 河 的 中 游 ，
當 了 一 個 承 傳 的 中 間 人 。
但 是 在 眾 多 歷 史 學 家 之 中 ， 我 最 喜 歡 的 是 泰 萊 （ A J P
Taylor ） 。 泰 萊 是 十 九 世 紀 一 位 傑 出 的 歷 史 學 家 ， 他 沒 有
什 麼 宏 大 的 鉅 著 ， 對 於 第 一 次 世 界 大 戰 尤 為 精 通 ， 但 泰
萊 最 吸 引 人 的 作 品 ， 是 他 五 六 十 年 代 發 表 在 許 多 英 國 雜
誌 上 的 短 章 。 他 以 專 欄 作 家 的 趣 味 文 筆 ， 淺 白 生 動 的 文
字 ， 冷 靜 而 理 性 的 腔 調 ， 以 一 個 旁 觀 者 的 智 慧 ， 把 許 多
歷 史 大 事 的 細 節 抽 絲 剝 繭 ， 精 細 道 來 。 例 如 第 一 次 世 界
大 戰 的 起 因 ， 在 於 奧 國 太 子 被 刺 殺 ， 行 刺 的 那 一 天 ， 本
來 奧 國 太 子 的 那 位 司 機 開 車 走 錯 了 方 向 ， 伏 擊 他 的 六 個
殺 手 ， 躲 在 另 一 條 路 上 ， 如 果 司 機 沒 有 及 時 掉 頭 ， 奧 國
太 子 就 不 會 被 刺 ， 第 一 次 世 界 大 戰 的 災 難 就 完 全 可 以 避
免 。
泰 萊 的 歷 史 文 筆 ， 有 點 像 台 灣 的 高 陽 ， 他 的 優 點 是 從 小
處 見 大 ， 而 且 文 牘 檔 案 ， 蛛 絲 馬 跡 ， 爬 梳 精 細 ： 張 伯 倫
的 性 格 缺 陷 、 邱 吉 爾 的 偉 大 情 懷 、 希 特 拉 的 野 心 和 沒 落
， 泰 萊 用 非 常 獨 特 的 角 度 ， 或 說 一 個 小 故 事 ， 或 抓 住 一
個 生 活 的 小 片 段 ， 就 像 驗 血 ， 在 一 個 血 液 的 標 本 中 ， 看
見 全 身 的 毛 病 ， 所 謂 一 沙 一 世 界 、 一 花 一 宇 宙 ， 不 正 就
是 此 意 嗎 ？
在 英 國 生 活 ， 最 容 易 培 養 歷 史 的 志 趣 。 因 為 歷 史 是 需 要
地 理 來 驗 證 的 。 讀 一 冊 邱 吉 爾 的 傳 記 ， 到 牛 津 郡 邱 吉 爾
的 出 身 地 看 ， 千 軍 萬 馬 ， 百 川 匯 海 ， 歷 史 的 洪 流 歷 歷 湧
來 眼 前 ， 正 如 讀 了 杜 甫 的 名 句 ： 「 即 從 巴 峽 穿 巫 峽 ， 便
下 襄 陽 向 洛 陽 ， 在 香 港 中 學 教 科 書 讀 到 這 兩 句 ， 毫 無 感
覺 ， 到 了 三 十 歲 親 自 到 長 江 三 峽 一 遊 ， 看 見 山 峰 連 翠 ，
杜 甫 的 意 境 馬 上 就 立 體 了 ， 正 如 讀 物 理 和 化 學 ， 光 讀 理
論 是 不 夠 的 ， 必 須 走 進 實 驗 室 。



英 國 的 空 氣 都 有 典 故 ， 山 水 間 蘊 藏 豐 富 的 歷 史 。 一 座 西
風 殘 照 的 古 堡 ， 一 片 綠 草 如 茵 的 戰 場 ， 五 百 年 來 完 好 無
缺 ， 只 要 有 一 輛 車 從 高 速 公 路 的 主 幹 線 ， 爬 進 蜘 蛛 網 一
樣 的 山 徑 小 路 ， 閉  眼 睛 亂 跑 ， 都 可 以 找 到 簡 奧 斯 亭 的 一
座 故 居 ， 或 者 狄 更 斯 少 年 的 一 座 學 堂 。 在 英 國 生 活 ， 週
末 的 時 候 ， 有 時 約 三 兩 友 好 ， 有 時 自 己 駕 車 ， 拿  一 本 歷
史 地 圖 ， 東 南 西 北 隨 便 尋 幽 探 秘 ， 與 天 地 契 合 ， 與 神 明
對 話 ， 古 今 多 少 智 慧 的 心 靈 ， 在 秋 日 的 樹 林 和 落 暉 之 間
， 向 你 喃 喃 地 訴 說  一 段 宇 宙 間 的 私 隱 。
一 個 人 的 一 生 ， 如 果 有 幸 能 當 三 年 和 尚 是 很 好 的 ， 沒 有
這 種 奢 侈 ， 在 英 國 過 幾 年 的 悠 閒 生 活 ， 也 是 一 種 幸 福 。
香 港 許 多 學 生 去 英 國 留 學 ， 學 工 程 、 電 腦 、 工 管 、 法 律
， 為 什 麼 偏 偏 沒 有 人 讀 歷 史 ？ 這 是 今 天 香 港 缺 乏 政 治 人
才 的 真 正 理 由 。 讀 歷 史 不 可 以 保 障 畢 業 後 第 一 份 工 作 起
薪 有 三 萬 元 ， 但 歷 史 學 的 利 益 是 細 水 長 流 的 ， 像 一 份 老
來 領 取 的 公 積 金 ， 好 處 都 在 後 頭 。 歷 史 令 人 明 智 ， 歷 史
令 人 洞 澈 ， 多 讀 點 歷 史 ， 令 人 對 四 周 的 烏 龜 王 八 蛋 一 張
堆 笑 的 面 具 後 隱 藏 的 那 副 骯 髒 的 心 腸 看 得 一 清 二 楚 ， 讀
歷 史 可 以 防 身 ， 在 一 個 功 利 社 會 ， 自 然 不 是 那 麼 多 人 能
夠 明 白 。
英 國 之 為 三 百 年 的 帝 國 ， 今 天 對 世 界 還 有 巨 大 的 影 響 力
， 並 不 只 是 因 為 牛 頓 發 現 萬 有 引 力 ， 瓦 特 發 明 了 蒸 氣 機
（ 在 中 國 人 的 眼 中 ， 科 技 和 機 器 是 進 步 的 唯 一 表 徵 ） ，
而 是 英 國 有 無 數 傑 出 的 歷 史 學 家 ， 芸 芸 歐 洲 ， 德 國 是 哲
學 家 的 天 堂 ， 法 國 是 藝 術 家 的 夢 鄉 ， 意 大 利 是 文 藝 復 興
的 搖 籃 ， 而 英 國 是 歷 史 學 家 的 星 光 長 廊 。 各 有 所 長 ， 歐
盟 加 起 來 就 強 大 了 ， 這 個 世 界 由 西 方 耶 教 文 明 來 主 導 ，
人 類 就 放 心 了 。
今 天 的 中 國 ， 其 強 項 到 底 是 什 麼 ？ 孔 子 的 學 說 沒 有 人 相
信 了 ， 老 莊 和 佛 家 不 過 是 騙 騙 洋 人 ， 就 是 少 林 寺 向 遊 客
收 門 券 的 商 業 旅 行 景 點 。 至 於 香 港 ， 是 高 科 技 中 心 、 中
藥 中 心 還 是 環 保 港 呢 ？ 連 什 麼 西 九 龍 文 化 工 程 也 被 下 了
馬 。 一 個 文 明 的 國 家 和 城 市 ， 不 只 要 有 一 個 身 份 （
Identity ） ， 還 要 有 一 個 定 義 （ Definition ） 。 這 一 切 叫 人
上 哪 裡 去 尋 找 ？ 因 此 不 要 怪 人 家 「 崇 洋 」 ， 我 只 是 「 崇
優 」 ， 正 如 王 爾 德 說 的 ： 我 們 都 是 住 在 溝 渠 裡 ， 但 其 中
一 些 人 還 是 會 仰 首 找 尋 星 光 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