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uiyi Lin 2022.5.20: 最近我在閱讀阿育吠陀養生有關的資料時,看到了石蜜,然後我就跑去看辭典怎麼寫。結果,辭典又有錯了XD 以下是丁福保版: 冰糖也。善見律十七曰:「廣州土境,有黑石蜜者,是甘庶糖,堅強如石,是名石蜜。伽陀者,此是蜜也。」法華玄義七曰:「言石蜜者,正法念經第三云:如甘蔗汁器中火煎,彼初離垢名頗尼多。次第二煎,則漸微重,名曰巨呂。更第三煎,其色則白,名曰石蜜。」本章曰:「一名乳糖,又名白雪糖,即白糖。出益州,及西戎。用水牛乳汁米粉和沙糖煎煉作餅塊,黃白色而堅重,川浙者佳。主心腹熱脹,潤肺氣,助五藏津,治目中熱膜,口乾渴,可止目昏闇能明。」按根本律,有糖無石蜜。律攝云:糖攝石蜜也。 【錯誤】善見律引用錯誤。原文斷句應該是「失守摩羅者,鰐魚也,廣州土境有。黑石蜜者,是甘蔗糖,堅強如石,是名石蜜。伽尼者,此是蜜也。」 --->廣州有的是鱷魚!不是黑石蜜!! 【矛盾】引用中的「本章曰」有錯字,是「本草曰」,即本草綱目:「一名乳糖,又名白雪糖,即白糖。出益州,及西戎。用水牛乳汁米粉和沙糖煎煉作餅塊,黃白色而堅重。」 --->用水+牛奶+米粉+沙糖做成的石蜜,這不是”冰糖”!! 以下是佛光版: 梵語 phānita。冰糖之異稱。五分律卷五作五種藥之一。蘇悉地羯囉經卷上分別燒香品作五香之一。善見律卷十七(大二四‧七九五中):「廣州土境,有黑石蜜者,是甘蔗糖,堅強如石,是名石蜜。伽尼者,此是蜜也。」正法念處經卷三(大一七‧一七上):「如甘蔗汁,器中火煎,彼初離垢,名頗尼多。次第二煎,則漸微重,名曰巨呂。更第三煎,其色則白,名曰石蜜。」本草綱目記載,石蜜,又稱乳糖、白雪糖,即白糖,出產於益州(四川)及西戎。用水、牛乳汁、米粉和沙糖煎煉作成餅塊,黃白色而堅重。主治心腹熱脹,滋潤肺氣,助益五藏津。 p2138 頗尼多 梵語 phānita。指煎熬甘蔗最初所得之濃汁。正法念處經卷三(大一七‧一七上):「生白淨法,如甘蔗汁,器中火煎,彼初離垢,名頗尼多。次第二煎,則漸微重,名曰巨呂。更第三煎,其色則白,名曰石蜜。此甘蔗汁,如是如是煎復更煎,離垢漸重,乃至色白。」 p5948 佛光版的「石蜜」辭條,基本上是參考丁福保版再添加一些新資料,但是善見律和本草綱目的引用完全沒變,沒人發現善見律的斷句有問題,也沒人發現本草綱目寫的石蜜加了牛奶和米粉,這怎麼會是”冰糖”?? 然後,佛光版的「石蜜」寫梵語phānita,但是「頗尼多」辭條也寫梵語 phānita,且說頗尼多是「指煎熬甘蔗最初所得之濃汁。」 可見這兩個辭條是由不同人編寫,但是沒有一個熟悉佛學辭彙的總編輯去發現兩個辭條之間有矛盾。 佛光辭典常常可以發現這種兩個辭條之間的矛盾。 最後,我為什麼會發現石蜜的解釋有問題,除了辭典內容,還有另一個地方,那就是印度方面的石蜜梵文是Śarkarā。那麼,石蜜到底是什麼呢? 欲知詳情,請待我有空的時候再寫XD ---- Heaven Chou: > 廣州有的是鱷魚!不是黑石蜜!! 這個好笑,想不到會有這種錯誤。 ---- Cathy Kao: 對啊,看完我第一個反應就是,那石蜜到底是什麼?🤔 隨便看前面幾後段還以為是用石磨搾甘蔗汁故意不洗,一層層黏在石磨上堅硬如石,又太久沒清變黑那個,就是寶貴的黑石蜜 ---- Huiyi Lin: 我不馬上寫出答案不是故意賣關子啦,實在是要解釋佛經中那些印度物品名稱的來龍去脈真的很耗腦力,不是三言兩語能解決的,石蜜也是個超棘手的問題。 石蜜這個名詞在經律中不一定對應同一個梵文。 以其又硬又甜的特質來看,最早被翻譯成石蜜的梵文應該是Śarkarā,但是又有部分譯者將phānita譯為石蜜,這時在經律中就會看到中文同樣是「石蜜」,但意義不太一樣。 另外一個麻煩問題是,據研究,印度人開始知道如何製作冰糖是西元五世紀的事,而且印度人把冰糖歸在Śarkarā這個字底下,以致後來的人以為Śarkarā是冰糖,這大概是為什麼最早的佛學辭典把「石蜜」解釋為冰糖的原因。 所以,佛陀時代應該沒有冰糖這種東西的,那麼石蜜是什麼呢?義淨有一個解釋是: 「西國造沙糖時皆安米屑,如造石蜜安乳及油。」(《根本說一切有部百一羯磨》卷九) 不過義淨到印度是七世紀末的事,不知道他看到的是普遍的作法,還是他剛好看見有人這樣做?因為比義淨更早之前(唐代初期)的藥典《新修本草》是這樣寫的: 「煎煉沙糖為之,可作餅塊,黃白色,云用水、牛乳、米粉和煎,乃得成塊,西戎來者佳。」 也就是西戎(西域)來的石蜜是沙糖+水+牛乳+米粉一起煮成濃漿,待冷卻硬化而成。 有學者研究,加米粉(也有用麥粉)的原因是熬煮甘蔗汁時,澱粉可以讓整個液體不需煮沸,而能夠在水份完全蒸發掉之前進行冷卻和凝固。 所以,石蜜的其中一個保險解釋,可以說是”以蔗糖和牛奶為主成份的堅硬糖塊”。 其他的,還沒整理好。這不是完整版。 但我不敢保證會繼續寫完整版,因為這些資料本來只是我好奇跑去追查的,要完整寫出一篇文章實在很費工夫哩 😅 ---- David Chiou: 很有道理。 《增壹阿含經》卷51〈大愛道般涅槃品 52〉:「亦莫為王身故而作罪本。猶如石蜜為初甜後苦,此亦如是。」(CBETA, T02, no. 125, p. 828, a28-b1) 冰糖不可能初甜後苦,有其他成份的話,就有可能,只是不知苦的味道來自何雜質? ---- Huiyi Lin: 佛陀時代還沒有將蔗糖製成結晶狀的技術,結晶糖至少要到西元後四五世紀才出現。 石蜜裡面具體加了什麼?除了牛奶、米、麥之外,目前我讀到研究資料是看不出來。但是苦味不一定是添加物造成的,也可能是來自”煎”的火候,例如焦糖煎太焦就會有苦味。 石蜜的主成份,如果只寫蔗糖的話也可以,但是我沒有將牛奶去掉,是因為牛奶在印度是常用的食品添加物,如世尊苦行到身體虛弱時,就是吃了乳糜(乳粥)才恢復力氣。且古代中國人喝牛奶是受印度的影響,唐代人吃的石蜜加入牛奶不太可能是中國人發明的吃法。總之,牛奶是個重要角色。 而說到牛奶,就想到母牛。古印度包括佛陀時代,牛是重要資產,雅利安人的祖先就是以養牛為生的半游牧民族。母牛又特別重要,因為母牛能生小牛,還能產乳,利用價值高。在以物易物的大宗交易中,母牛往往是價格衡量的標準。印度人犯偷盜罪最常見的是偷牛,而且掠奪牛或丟失牛常常引發部落戰爭。 雜阿含有個名詞「領群特」,特是指公牛,有種族偏見的婆羅門罵世尊是「領群特」,一方面世尊是男眾,另一方面,公牛是相對價值較低的牛,所以「領群特」自然就含有看扁人的意思。 印順法師解釋「領群特」時加了一句「牝牛(vasā)與毘舍離的聲音相近」。 牝牛是母牛,對印度人來說,母牛比公牛的價值還要高,沒有理由以母牛來比喻低賤。就像古人罵和尚是「禿驢」,用驢而不用馬來罵人,是因為馬是漢人重要的戰略物資,如同現代的坦克和飛彈一樣,相比之下,只能當卡車用的驢子價值就較低了。如果印順法師那個時候有像現代那麼豐富的印度史料可以讀,他應該就不會加上牝牛那句話了。 ---- Anderson Chang: > 冰糖不可能初甜後苦,有其他成份的話,就有可能,只是不知苦的味道來自何雜質? 澱粉類米麥、牛奶煎過硬化再吃,是有點苦味。 身為一個最近常用平底鍋煎起司麵包的人,有點能理解那個描述 :-) ---- David Chiou: 以下這篇 grace 在臉書分享的糖的歷史也值得參考: Huiyi Lin: 佛經裡面有很多有趣的印度食物,後來傳到了中國,成為我們今天餐桌上熟悉的食材。糖,就是其中一種。 佛經中有一種甜食是石蜜,石蜜被中文佛學辭典解釋為冰糖。不過,這是一連串美麗的誤會,既然是誤會,就先跳過冰糖,不如看看糖的歷史,由各種資料看來,還真有趣! 世界公認最早製造糖這種食品的是印度人,糖的梵文是Śarkarā,糖由印度傳到鄰近的波斯,波斯人稱為shakar,後來又由波斯傳到歐洲,成為希臘文的kroke,葡萄牙文的jágara,最後成了大家熟悉的英文sugar。 印度盛產甘蔗,至少在三千年前,印度人已經知道如何用甘蔗汁來製糖,不過早期的印度人還不會蔗糖結晶的方法,結晶糖要到西元四五世紀的笈多王朝才發展出來。而此時正值中國的魏晉南北朝,是佛經和印度物品大量輸入的時期,中國上層人士吃到這種千里迢迢從印度送來的高級舶來品,總是大讚美味,但也只知道是一種叫做甘蔗的南方植物做的,至於怎麼做,不知道! 沒有糖的日子,古人吃甜食只能吃飴(由米、麥製成的類似麥芽糖的東西)和蜂蜜,直到唐代,終於有機會從印度人那裡學會製造沙糖(古代是寫成沙糖),這要說到唐太宗的外交使節王玄策。 話說玄奘法師到印度取經,在印度遇見了當時的戒日王,引發戒日王對中國感到好奇,就派使節到中國訪問,隨後唐太宗也派王玄策等人出使印度,互相建立友好外交關係。王玄策第一次出使印度,受到戒日王的熱烈歡迎,臨走時,戒日王送給使節團火珠、鬱金(即薑黃)、菩提樹等禮物,而且使節團在路經尼泊爾時,還順便把菠菜、榨菜、洋蔥帶回了中國。 五年後,王玄策又再度出使印度,但這次運氣大不相同,此時的戒日王已死,新任國王阿羅那順改變友唐政策,就派兵襲擊大唐使節團,僅數十騎兵的使節團根本不敵阿羅那順的兵團,王玄策一行人被俘入獄,在絕望之際,戒日王的妹妹偷偷放走了王玄策等人,並幫助他們逃出印度,途中,王玄策左思右想,就這樣回去不但顏面無光,說不定要還要賠上性命,不如打回印度去吧!於是就跑去西藏找松贊干布,此時的松贊干布已娶了文成公主,是大唐女婿,聽了王玄策述說使節團遭受的汙辱,決定幫老丈人出一口氣,立刻派一千兩百名精銳給王玄策,王玄策接著又跑去尼泊爾借了七千騎兵,一夥人合力去攻打阿羅那順,沒想到不但打贏,還生擒阿羅那順,這讓印度其他小國驚嚇到而紛紛向王玄策示好,送了許多印度珍寶給王玄策。於是王玄策這次回國不但比上次更加體面,帶回豐盛的禮物,還俘虜了阿羅那順,而影響後世最深的,莫過於沙糖及製糖技術。王玄策回國後,唐太宗立刻命人在揚州種植甘蔗,再由印度請來的僧人與石蜜匠傳授本地人製糖方法。近代發現的敦煌文書殘卷中有一段紀錄由甘蔗製「煞割令」的方法,有學者指出「煞割令」就是梵文Śarkarā的音譯。「煞割令」三個字無論是唸起來、寫起來都難以和好吃聯想在一起。不過,反正唐代吃糖還不普遍。 糖,在佛教戒律裡面屬於含消食物,就是含在嘴裡會融化成液體的食物,過午不食的時間仍然可以拿來補充體力,所以最早懂得吃糖的是佛教僧人。中唐時,有僧人把「煞割令」稱為「糖霜」(我猜讀過佛經的僧人應該意識到了石蜜不等於沙糖,所以故意改成糖霜)。 到了北宋,糖開始普及到一般百姓,北宋末.南宋初的王灼寫了一部《糖霜譜》,其中提到「糖霜,一名糖冰。」現在台語講冰糖依然是”糖霜”,就是來自北宋。但是《糖霜譜》記載的糖霜很難說一定是冰糖,嚴格來說,只是結晶糖而已。真正的冰糖在中國出現的時間最早也是元代的事了。 疫情流行期間又加上夏天到了,有不少糖的養生品可以吃,例如冰糖雪梨、冰糖蓮子。以前台北的京兆尹有一道令人懷念的甜點就是冰糖雪梨,可惜京兆尹熄燈了。我還吃過一種糖漬長白人蔘,是學生時代參加共修時吃到的,那是懺公師父的妹妹從東北到台灣探親時帶來的伴手禮,記憶中的味道特別美味,後來我在日本的韓國商店街買了韓國的蜂蜜人蔘,完全不一樣的味道,也沒有令人下次再買的欲望。冬天的台灣可以買到冰糖草莓,可惜現在夏天了。 不過,還有一種最方便的吃法,就是紅茶+糖,一般加糖的紅茶到處都是,這不稀奇,但斯里蘭卡人喝紅茶的方式十分有趣,他們是先在嘴裡含一口糖再喝茶。我試過這種喝法,會有先甜後澀的口感,跟一般加糖紅茶的口味不同,有興趣的人可以試試。😏 https://emuseum.mfah.org/objects/88318/rama-lakshmana-and-sita-cooking-and-eating-in-the-wilderne?ctx=996cb405c3c0e887d984c5fc912fc4cb46d4b059&idx=15 \\ 附圖是印度史詩羅摩衍那的主角,羅摩與妻子悉多在戶外用餐的一段情節,這次就不介紹圖了。這是收藏於美國Houston美術館的一幅十九世紀初的印度作品,仔細看,會發現荷葉鋪成的花形盤上擺放著像鳥頭形狀的米飯和香料,旁邊還有荷葉折成的小碗(超有創意),左邊有人正在煮糖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