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火翼與冰鰭的怪奇談 春蔭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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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 【轉貼】火翼與冰鰭的怪奇談  春蔭箋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 (Wed Oct 12 12:38:24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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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蔭箋


  幻月河


  那種歌聲給人一種非常安詳的感覺,明明在耳邊不絕如縷,卻有著夏末的蟬鳴或秋夜

的蟲唱一樣的靜謐,不知不覺間反覆的、反覆的輕敲著人的耳膜……



  這已經是不太深刻地回憶了,童年的我在不斷呼喚乳名的聲音裡勉強醒過來,還揉著

眼睛就隱約看見了「自己」——整齊的童發垂到橡實色外褂肩頭,摩挲著薄灰色內衣交疊

的襯領。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內,我以為「他」就是「自己」,他一定是也如此認為的吧,

因為我們對自身、對同伴的最初體認,都是在彼此的互相觀察中得到的——



  我和他,火翼和冰鰭。這一對象徵幻獸的乳名是祖父取的,而別人叫祖父為——訥言

。



  看見對方催促的表情,我立刻明白了——不可以再睡下去,因為我們說好要去尋找什

麼的……



  空氣裡瀰漫著線香的味道,如同殘暑昏昏沉沉的燠熱。上了年紀的老房子,高高的排

門和格子窗全都打開了,風輕輕滑過一重重白色簾幕;於是,粼粼碎波便從薄絹的中央,

輕輕蕩漾到綴滿細碎銀鈴的邊緣——從那裡,散落下星屑般的微聲……



  手拉著手走過簷廊,深夜的天空通透得讓人迷惑,像盛在烏玉盆裡的一泓冰髓,雖然

映現出容器的漆黑,但卻毫不妨礙本身的無比清澈,包裹著冰涼芯子的柔風便是掠過這水

面的絲絲漣漪;啜飲著夜氣的芳醇,視線突然捕捉到一片載沉載浮的銀青色花瓣,那是明

淨的月亮,無聲的棲息在天空一角……



  以為是大朵的木蘭花在風中左顧右盼,仔細看卻是飄搖的紙燈籠。略微泛青的昏暗燈

影像一點點水跡,凌亂地沾濕乾燥的地面,然後沿著邊緣漸漸淡去。冰鰭拉著我走向那叢

光簇——要到哪裡去呢?朝著這燈影的方向……



  「去找爺爺啊。」冰鰭的手緊了緊,催促著我——對了,我們是要去找祖父回家!就

像每一次他將走失的我們從陰影形成的巷陌,水光化作的庭院裡帶回來一樣,這一次,我

們帶祖父他回家!



  可是……要去哪裡才能找呢?



  搖曳的紙燈籠越來越多,像螢火蟲飛向清淺的水濱——家裡什麼時候聚集了這麼多陌

生人呢?曖昧的光線讓人看不清他們的臉孔,這些蒼白的生客提著燈籠,踩著紙船滑過水

面般的悄然腳步,無聲無息地穿行在魆黑的堂屋裡,前方的身影融化入幽暗,後繼者的燈

光又攪亂了線香的煙霧。



  是客人吧?怎麼沒人出來接待呢?家裡為什麼這麼安靜,安靜得只聽得見那靜穆的歌

聲……



  我和冰鰭停下來注視著無言的客人們,而自然而然的,我們也被他們所注視。時常可

以碰見這樣的訪客,從不在意其他家人,除了祖父之外,他們就只跟我和冰鰭說話。



  ——這個家裡只有你們兩個嗎?一起來吧。



  ——我們和訥言結伴一起去呢。客人們這樣說著,既不冷淡,也不熱心。



  他們和祖父的同路嗎,結伴到哪裡去呢?雖然很想問一句,可是祖父說過,不要看陌

生客人的眼睛,也不要和他們交談。所以就這樣和冰鰭拉著手走進那沉默的隊列,偶爾抬

起頭,可以看見前面那些背影的上方,晃動著梔子花瓣一樣的月亮……



  臉頰上突然感到刺刺的痛癢,澄澈的天空裡霎時搖曳起銀色細帶的剪影,沙沙輕響著

,自顧自地發光。我和冰鰭用空著的手拂開那些狹長飄帶,清涼滑潤的感覺像一片雪花停

留在指尖,又漸漸消融了——那是浸透了露珠的葦草葉片,不知什麼時候,我們已經置身

於半人高的蘆葦叢中。



  歌聲的感覺變了,變得像催眠曲一樣單調而溫馨,側耳傾聽就會發現那是汩汩的呼吸

——河川的萬頃橫波緩慢地流淌過眼前,輕拍著岩石的岸渚。



  我們是如何從堂屋直接走上了這片一望無際的河原呢?鋪天蓋地的初生蘆葦反射著月

光,葉片表面鍍著一層白釉,靠近看卻青翠而透明;明媚的風裡,整個河原像翻捲著銀波

的草海,寬闊的河面因此顯得格外黑暗,鐵青色的水流鋪著月光的碎片,從舒緩的河岸間

蜿蜒而過;遠遠的可以看見對岸都市裡琉璃般的燈光,如同從夜色中突然浮現的海市蜃樓

……



  走在前面的行列不知什麼時候分散了,所以從簇擁到眼前的芒草叢中,緩緩展開一片

寂靜的光帶——那是架在幽藍水面上的一座晶瑩浮橋。宛如用一整塊溫潤的玉石琢成的巨

大橋樑有著纖細分明的欄杆,它親暱的依偎著自己的倒影,在月色裡隱隱透出暗淡的柔光

;走上浮橋的訪客手中的紙燈籠像一串水滴,魚貫融入這波瀾不驚的深潭……



  這一刻,就在月亮的下方,對岸空中忽然無聲地開出幾朵煙花,如同碩大的白菊盡情

舒展著絲絲縷縷的花瓣,將容顏倒映在光滑的河面上,然後化為一陣銀箔的急雨,紛紛飄

落。白菊的花火綻放之後,視野中還久久殘留著瞬息即逝的光芒畫在夜幕中的軌跡……



  對岸的都市,遠方的煙火,同一枚月亮下的,漂在黑暗中剔透的幻光之國……



  我和冰鰭相視而笑著不斷點頭,和祖父結伴而行的人都走過了那座浮橋,那麼朝向未

知的對岸去的話,一定能找到祖父的!我們可以把他帶回來,就像每一次他帶著我們,從

那陰影形成的巷陌,水光形成的庭院中回來一樣。



  手拉手地跑向那浮橋,可就是這一瞬間,黑暗像潮水一樣迎面席捲而來——



  我們所看見的,只是幻影嗎?不然何以消失得那樣迅速:點著露珠的嫩葦,泛著銀浪

的河原,還有提燈籠的人們,轉眼間化成了四散的泡沫慢慢消融在黑暗中,除了那座半透

明的浮橋……



  花瓣一樣的月亮孤零零的懸掛著,在空無一人的橋面上灑下淚痕一樣的反光,從那裡

漸漸凝結出我們熟悉的身影——是祖父!每一次當我們迷失在陰影形成的巷陌,水光形成

的庭院中不知所措的時候,他總是這樣出現,然後告訴我們不要怕;因為我們是點燃的犀

角,而這些,只是我們照出的影子……



  「你們不可以過來。」雖然說著不同的話語,但祖父的微笑和以前如出一轍,他阻止

我們跑過去的動作,那聲音慈祥但卻不容辯駁。



  不和我們一起回家嗎?是因為我們不聽話,所以不要我們了嗎?即使我們放聲大哭,

不斷懇求也無法改變祖父的心意嗎?可祖父一句話也不回答……



  河原像最深的海底一樣沉寂,裊裊清風翻動我們的外衣,那漿過的布料發出些微的獵

獵輕響;可近在咫尺,卻聽不見祖父衣袂飄動的聲音。



  從模糊的淚眼看過去,什麼也是歪歪扭扭的,月亮成了水底的倒影,蕩漾在祖父身後

的幽暗裡。並不像平常那樣抱著我們安慰呵護,祖父的聲音寬厚而冷靜——不要哭,還會

再見的,以後……一定還會再見的……



  倒影般的月亮搖曳著,撲朔迷離的月華漸漸凝聚成顫抖的火光,跳動在墨黑的瓷缽裡

——那是一盞昏黃的油燈,泛著薄冰般光澤的缽口吐出一縷擎著火花的燈芯,照耀著插在

一旁的陶瓶裡的幾朵冰雕似的白菊,開到了極致的花瓣竭盡全力的伸展開,彷彿一碰就會

破碎,化為齏粉。



  有著精緻雕花的格子門窗藏在重重疊疊的白色帷幔後面,月亮睡在風偶爾揭開的簾幕

一角。微寒的空氣裡隱隱的傳來十二下鐘鳴,夜很深,黑暗則是一種濃得化不開的氣氛…

…



  你們醒了?沒關係的,再睡一會兒吧。守夜對於小孩子來說,的確辛苦了一點。祖母

的聲音、爸爸和媽媽的聲音、叔叔和嬸嬸的聲音,小心的溫柔的聲音,但這柔軟的語調似

乎在刻意掩藏著某種有著堅硬稜角的苦澀內核。



  為什麼唯獨不見祖父呢?只看見他在長明燈後的照片裡,笑得那麼恬然……



  不過沒有關係,一定還會見到他的,因為祖父他說過還會再見——就像犀角獨自在黑

暗裡燃出不滅的光芒,一定會再見的,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裡,在不同的地方……



  一定,還會再見的……



  《幻月河》完





  青指甲



  香川城舊民居一入冬就會在堂屋前架起格子門,直到料峭春寒退盡時才會撤去。我家

撤得尤其晚,因為冬春季節交關的時候,格子門外總是不斷有陌生客人來訪,每到這時祖

父總會親自出來應酬,雖然非常客氣的寒暄著,但他卻從不將這些客人請進屋來。這種情

形一直持續到四月初才作罷,所以童年回憶裡萌蔥色的初春景致,總是鑲嵌在被蝙蝠方勝

、萬字仙桃等等花紋的窗格子裡。



  不過每當問起來,家人總會很迷惑地說從沒碰見過這種事,既然是客人的話,就應該

敲門才對,再說開春後格子門白天明明是不關的啊;只有祖父會慢悠悠的呷一口茶,煞有

介事的搖頭晃腦:「不足為外人道也……知道了嗎,火翼,冰鰭!」



  雖然父親是如假包換的孿生子,但我和冰鰭倒常常被當成雙胞胎,說起來我還早上一

個月出生;都是因為祖父遵照古怪的老規矩,讓我們倆都梳著及耳的童髮,穿式樣古舊的

衣衫,還只能彼此稱呼這非常非常難寫的乳名。如果違反了這些規矩,平時很溫和的祖父

就會大發雷霆,像換了個人一樣,都說上了年紀的人反而和小孩子一個脾氣,這話可一點

也不假。



  不過後來我們才明白,祖父那些規矩也算是有它的道理啦……



  記得小時候早春的午後,討厭午睡的我常常趁冰鰭進入夢鄉後,偷偷溜到書房纏著祖

父講故事;這個時節,向陽的窗外那株沉丁花正綴滿茸茸的輕粉花球,從鑲著金邊的深綠

葉片間飄散出類似柑橘的清爽香氣。祖父總是悠閒地坐在斑駁的花影下,面前蕩漾著一縷

茶煙。在暖洋洋的陽光裡,我一邊吃著糖果糕餅,一邊聽故事,這樣聽著聽著,就乾脆在

祖父膝邊睡著了——



  不過偶爾也有例外的情況,記得是某個花朝節的前一天吧,我來到書房時發現冰鰭這

貪睡蟲竟然先我一步,正低頭靠著祖父的左手,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我一看見他就立

刻虎起臉——活該,誰讓他弄髒我的新衣服!



  為了明天花朝出門踏青,媽媽特地縫了兩件團獅子花紋的小襖給我們;昨天漿過之後

拿去晾乾,沒想到今天一早我就發現全被灑上了藍墨水,這還怎麼穿出門啊!回想一下,

冰鰭昨晚偷玩祖母的通草花染料來著,再沒別人了,一定是他濺上去的!見好端端的新衣

服變成這樣,我立刻拉嬸嬸過來,嬸嬸皺著眉頭仔細看了一會兒,便很嚴厲的罵了冰鰭一

頓。



  冰鰭吃了虧,當然不會善罷甘休的,可就算找祖父告狀也沒用,明明就是他不對!



  我正要歷數冰鰭的罪狀,祖父卻朝這邊招手了,我只好磨磨蹭蹭的挨到他右手邊。看

著我樣子祖父忍俊不禁,他一手拉起我一手拉起冰鰭:「唉……你們兩個可不能再鬧彆扭

了啊!來,拉拉手!」



  我用力甩手表示抗議,可是在祖父「不和好就不喜歡你啦」這樣的威脅中,我只得不

情不願的拉住冰鰭。可是剛碰到他的手就覺得毛毛糙糙的,我甩開他低頭一看,連指頭都

黑成一片了;這傢伙剛剛究竟上那兒瘋皮去了啊,滿手都是灰塵!面對我的不滿,冰鰭倒

好,就像是忘了剛剛那頓罵一樣,一個勁的憨笑。



  「你們啊,這樣可不行!」祖父無可奈何地笑著再次做和事老,「在我說可以之前,

你們必須這樣手拉手,不論遇上什麼都絕對不能放開!不然就給你們講一百遍筷子的故事

!」



  我連忙一把攥緊冰鰭——我是很喜歡祖父的故事啦,可筷子這個例外!什麼一根筷子

和一把筷子的故事,祖父都講過七八百遍了!最後還都要說一句「兄弟齊心,吃梨帶筋」

,真不知道大人的口味怎麼這麼奇怪,我可不覺得帶筋的梨有什麼好吃的!



  為了眼前利益,我急忙向冰鰭表示出親善的態度,看到我們「和樂融融」的樣子,祖

父便心滿意足的開始講故事了。說什麼格子門外的客人中間,有個人特別喜歡吃指甲,碰

上這位客人啊,可千萬別請他進來,要分辨這客人很簡單——他的指甲生得和別人不一樣

……



  今天祖父的故事格外沒意思呢,聽得人昏昏欲睡,看見我們心不在焉的樣子,祖父便

打發兩人出去玩。我還在新衣服的事情生氣,一點也不想和冰鰭一塊兒,可又沒聽見祖父

說可以丟開手,只好一個勁兒的打高臉不理不睬,不過今天這掐尖要強的傢伙有些奇怪,

我從眼角瞥過去,他居然還在不住的傻笑,不知道發了什麼毛病。



  就這樣,我和冰鰭別彆扭扭的晃到堂屋,這平日暖和敞亮的房間現在卻又陰又冷——

也不知道為什麼,大白天格子門竟然關得嚴嚴實實的。可即使如此也不該這麼暗啊,現在

正是陽光明媚的下午,怎麼倒像傍晚時分一樣昏暗呢,難道變天了嗎?現在天陰下來的話

明天花朝節會起大風的!



  我疑惑的抬起頭,卻猛地發現媽媽正站在漆黑的格子窗影外,身後是灰濛濛的天空;

她也不說話,只是微笑著俯下頭湊近窗格。可能媽媽拿著什麼東西所以騰不出手開門吧!

我連忙去幫忙,可是卻被拖住了——拉著冰鰭的手還不能丟開啊!



  單手是無論如何也開不動那又高又重的排門的,可總不能讓媽媽干站在門外吧,我急

得大喊起來:「媽媽自己能進來嗎?」



  「既然這麼說,我就進來了!」只聽見一陣呼啦呼拉的聲音,可能是媽媽正在放下什

麼招風的東西吧。等這奇怪的聲響停下來,媽媽便伸手搭在格子上推動門扉。這一瞬間,

我看見一道靛青的影子一閃而逝……



  中央的排門發出吱嘎聲向兩邊敞開,鮮明的嫩綠色一下子照亮了我的眼睛——明明是

大晴天嘛,為什麼剛剛透過窗格子看卻是陰沉沉的呢?不過我一時是管不了那麼多的,因

為媽媽站在門外向我張開雙手:「來……跟媽媽一起走!」



  今天去踏青嗎!我立刻歡呼著朝媽媽跑過去,連新衣服的事也丟在腦後了。可冰鰭這

傢伙竟然像釘在地上一樣不挪窩,一定是嫉妒媽媽帶我去玩,故意和我作對吧!雖然是很

想鬆開手把他一個人丟在家裡啦,可祖父總能發現我們不遵守他的囑咐,這次再露餡的話

,只怕就是筷子的故事加吃指甲客人的故事輪番轟炸了……



  見我不過來,媽媽有點著急了,她在門外踱了幾圈,終於像怕摔著那樣小心翼翼的跨

過門檻,還探出腳尖點了點地面,簡直就是在爛泥地上走路那種姿勢。確定一切正常之後

,她疾步走過來,一手抱住我,一手抱住冰鰭。原來是要帶我們一起去!雖然我是很氣冰

鰭弄髒新衣服,但一個人去踏青的確也不好玩。這樣想著我便搖著冰鰭的手,轉頭對他扮

了個鬼臉以示原諒,可他卻還是憨笑著,一點也沒意識到我的寬宏大量。



  不過更讓我奇怪的是媽媽的樣子——她輕輕巧巧的抱起我們,卻沒朝門外走,反而在

東張西望一番之後,又把我們放了下來。「怎麼辦……帶不走啊……」媽媽低聲嘟噥著換

了個方向,卻單獨抱起了冰鰭;正納悶呢,媽媽又丟下他把我給抱了起來。還沒在臂彎裡

坐穩,媽媽再一次放下我,轉著圈左看右看了好一會兒,依舊抱起了我們兩個。原以為折

騰這麼久,這次總該可以出門了,沒想到媽媽還是煩惱的放我們下地,左右為難的張望著

:「不行,有三個啊……」



  「媽媽快點啊!再不出門天要黑了!」我急著去踏青,忍不住用空著的手去搖媽媽的

手腕,可是注意力卻被一抹藍影吸引了,難怪剛剛開門時有道青光呢——媽媽的手我再熟

悉不過了,她指尖上什麼時候竟染了靛藍色的指甲?



  「媽媽的指甲不好看!我不喜歡!」出門的願望得不到滿足,我立刻黃瓜抱不過來抱

瓠子,嚷嚷著抱怨起來。



  「不喜歡……」媽媽的表情本來就已經很著急了,現在看起來更加焦躁,她不斷重複

著零碎的句子,「怎麼辦,不喜歡我……帶不走……」



  媽媽今天說話怎麼顛三倒四的啊?我握緊冰鰭的手指無意識地加大了力量,視線也不

由自主地住追著那陌生的青指甲,看著它們停在媽媽唇邊……



  卡噠卡噠……卡噠卡噠……響起了古怪的聲音,一綹靛色絲線應聲從媽媽嘴角垂落下

來,逐漸墜落到她胸前的衣服上,漸漸暈成一灘深藍色水漬,不斷蔓延開來……



  原來我錯怪冰鰭了——因為這些水跡,就是濺髒那兩件新小襖上的藍墨水!



  卡噠卡噠……卡噠卡噠……伴著這古怪的聲音,媽媽再一次靠近我們,近距離中我看

清了那縷藍線究竟是什麼——媽媽正在咬指甲,那條線咬破的指尖流出的深藍鮮血!



  不僅僅是指甲,「媽媽」的臉也變青了,那是因為血的顏色就是靛青的吧?



  ——客人中有一個特別喜歡吃指甲,千萬不可以放她進來……要分辨她很簡單,因為

她的指甲和別人不一樣……她有著與眾不同的——



  青指甲!



  剛剛為什麼沒有想起來——一搭沒一搭聽進去的故事裡,祖父說的那個禁忌的客人,

就生著靛青色的指甲!



  我嚇得拔腿就要跑,可冰鰭好像完全嚇懵了,他掛著一臉傻笑,抓緊我的手愣在原地

一動不動!看著青指甲的「媽媽」越逼越近,我急得號啕大哭:「你不是媽媽!」



  一聽這話「媽媽」立刻不再咬指甲,忙不迭的過來抱我們:「是媽媽!跟媽媽走……

」說著便一把抱起冰鰭。四週一瞬間就昏暗下來,陰風嗖嗖的灌進我脖子,被灰沙迷住的

眼睛好不容易才看清——根本不是變天了,是「媽媽」背後展開的巨大青色肉翼遮住了晴

朗的天空,灰濛濛的翅膀扇出的風把堂屋吹得亂作一團!



  怎麼辦,冰鰭……一定會被青指甲抓走的!



  我一邊大哭一邊揪緊冰鰭的手指——就算被一起帶上天也沒有辦法,不可以放開手的

!祖父說過的,不論遇上什麼都絕對不可以放開!



  都閉起眼睛聽天由命了,可發生了出乎意料的事情——青指甲的「媽媽」竟然像剛進

屋時那樣,又一次丟下了冰鰭!她青著一張臉發狂似的撲打雙翼轉著圈,狠命咬著指甲,

藍色的水漬濺得滿身都是:「怎麼辦?抱不住啊!哪個才是我的?有三個……有三個寶寶

啊!」



  「這裡沒有你的寶寶。」混亂的沙塵裡,憨笑著的冰鰭突然開口說道,「因為你是姑

獲鳥。」



  狂亂的表情一下子凍在青指甲的臉上,與此同時,巨翼掀起的大風就像踩了急剎車一

樣,嚓的停住了。陌生的「媽媽」洩了氣似的急遽縮小,眨眼間化成一隻靛青指爪的大鳥

;從同色的短喙中不斷發出摩擦骨頭般的鳴叫,這隻鳥展開翅膀,倏忽消失在陽光炫目的

天空中。



  顧不得擦臉上的眼淚,我驚訝得連嘴也合不攏了——為什麼一聽見這「姑獲鳥」這幾

個字,青指甲的「媽媽」就突然變了樣呢?冰鰭似乎看穿了我的疑問,他還是傻笑著,慢

條斯理地說:「因為那是她真正的『名字』!」



  這不是冰鰭的聲音!剛剛喊出「姑獲鳥」的時候也是,那分明就是——祖父的聲音!



  我還沒來得及發出驚叫,手拉手的冰鰭就漸漸變化了相貌——我怎麼會把它看成人呢

?那分明是竹骨上糊了薄紙紮成彩燈啊!燈樣是個坐在麒麟上的胖男孩,笑得憨憨的,跟

剛剛「冰鰭」的笑法一模一樣!



  「咦?火翼你怎麼在那邊啊?不是我手拉手的嘛!」熟悉的聲音越過彩燈傳來,我看

見冰鰭一臉眼淚和著泥灰,嘴裡還吃驚地嚷個不停,問我有什麼用,我還想知道怎麼回事

呢!



  不知怎麼的,我和冰鰭正分別拉住這紙男孩的左右手,難怪剛剛青指甲說一共有「三

個」寶寶!



  丟開那盞燈,我和冰鰭互相吐著舌頭笑了起來——一定要快點去書房把剛剛的事告訴

祖父:我們真的碰上那個不能請進門的客人了,而且我們兩個人還一起把她趕出去呢!



  午後的陽光斜斜的鋪著,空氣裡瀰漫著新草的芬芳,簷廊下媽媽正把那兩件團獅子花

紋的新衣服收回來,一看見我她就皺起眉頭。



  「你怎麼可以說謊啊?」媽媽走過來點著我的額頭,「明明衣服乾乾淨淨的,幹嘛向

嬸嬸告狀說被弟弟弄髒了?再欺負弟弟的話媽媽可就不喜歡你了!」我一把抱住額前的手

傻笑起來,可媽媽一定猜不出我為什麼這麼高興——因為她的指甲不是青色的!



  就在我眉開眼笑的時候,屋裡突然傳來嬸嬸的呵斥聲:「冰鰭你過來!看看把房間弄

成什麼樣子了!還把你的送子燈翻出來,都說不准去書房那邊了!」



  是在說剛剛那個紙男孩吧!從我這裡看,他的確是變成冰鰭樣子;可是從冰鰭那邊看

,明明是我的樣子啊!「為什麼不是我的送子燈嘛?」我有些不滿的抗議。



  媽媽一邊收拾衣服一邊快步向屋裡走,隨口回答我:「因為你是女孩子,那可是麒麟

送子燈。」雖然看見一團糟的堂屋自己也差點腳軟,不過媽媽還是努力的勸慰嬸嬸:「常

夏,可能是爺爺剛去世,孩子們想念他了,就翻出他送的元宵節禮物……」



  「可是爺爺剛剛還給我們講故事的!」冰鰭拉著我回到堂屋裡,不服氣的申辯著。



  「阿薰你看,這小孩子說話多犯嫌!」 嬸嬸說著一巴掌就拍在冰鰭頭上,外表柔弱的

她卻是個火爆脾氣。媽媽連忙上去勸解,這樣一來嬸嬸更生氣了:「胡說八道的小孩,讓

貓頭鷹把你抓去!」



  「是姑獲鳥!青指甲的姑獲鳥!」我在背後大聲提醒,看著媽媽和嬸嬸又驚訝又惱火

的樣子,我和冰鰭朝一言不發站在書房門口的祖父扮了個鬼臉,祖父他微微一笑就藏進了

南窗下的花影裡,那表情別提多得意了!



  姑獲鳥,又叫做天帝女、隱飛鳥、夜行遊女什麼的,喜歡偷人家的小孩子當作自己的

來養。夜裡巡行時,她看見人家曬在外面的小孩衣服,就拿血點在上面做標記,所以有小

孩的人家,可不能在晚上曬孩子的衣服。



   《青指甲》 完





  龍眠井



  也不知道二月初二是什麼大日子,媽媽和嬸嬸一早就把針頭線腦統統收拾進一個小點

螺匣子裡擱起來,說下了班先回娘家去。眼看不早了,我和冰鰭去巷口看了幾次也不見各

自的媽媽回來,便無聊的靠在了牆邊枇杷樹下的井欄上。刻滿繩索痕跡的石井欄對稚齡兒

童來說是相當高的,但長輩們還是嚴厲的禁止我們朝井裡張望或扔東西,生怕我們玩的忘

形不留神滑進去。



  不過越是大人禁止的事情對小孩子越有吸引力,見身邊沒人管束,冰鰭立刻轉身趴上

井欄,我也毫不示弱地跟過去,可因為努力探身朝下看的關係,手裡的紅山茶一不小心掉

進了井中——那是祖父最喜歡的「赤寺」,早春時節,它怒放的顏色能讓整個庭院都鮮活

起來。祖父管得可緊了,我好不容易才偷摘到這一朵的!



  那朵紅花越過叢叢井簷草掛著露珠的碧綠葉片,無聲無息的落在映著藍天的水面上,

漣漪一圈一圈蕩起,搖碎了倒影中的碧空白雲,也擾亂了我和冰鰭那同樣髮型,一般衣著

,甚至連容貌也無比神似的身影。



  因為剛剛沒瞅到機會也摘上一朵,此刻冰鰭幸災樂禍的拍起手來。雖然心裡也大覺可

惜,但我卻不甘示弱:「哼!這下就不會被祖父發現我摘花了!」可話音還沒落,一個睡

意朦朧的聲音就在身邊響起:「是禮物嗎?」



  我和冰鰭連忙轉過身,只見一道長長的萌蔥色影子蜿蜒游過視野邊緣……



  那種感覺,就像在天空深處從容屈伸的長龍風箏突然出現在觸手可及之處一樣,怪異

但真實,我們兩個驚訝的用力揉眼睛;當移開手時,那團綠意竟全然無跡可循——站在面

前的明明是個少年嘛!



  所謂的少年,在小孩子的眼中和「大人」也沒有多少區別。眼前的人略顯單薄的身體

上披著一襲輕飄飄的白絹衣,在料峭春寒裡看起來格外冷颼颼的。容貌纖細的他用拈著一

朵紅花的手懶洋洋的揉著眼睛,一副剛睡醒的樣子,看起來非常可愛。我和冰鰭很快就弄

清剛剛怎麼會錯看見萌蔥色影子了——那是因為少年的頭髮,這個人蓬鬆的碎發竟染成了

和初生嫩葉一樣的青蔥顏色!我和冰鰭面對面偷笑起來——這麼有趣的頭髮,真想摸一摸

啊!



  「已經很久沒人送過我禮物了,謝謝你們!」那綠發少年並不在意我們的無禮,依然

用還沒睡醒的口氣說著,只顧端詳手中的花朵——正是那朵赤寺呢!我和冰鰭正要回答他

:「不用謝」,可是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那山茶花不是掉進井裡了嗎?怎麼會被他拿

在手上?



  「你們好亮啊……」少年用含糊的語調嘟囔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見我們不解的樣子

,他有些害羞的解釋起來,「你們看起來挺眼熟的,又親切又明亮,就像點燃的犀角一樣

……」



  自顧自地說到這裡,綠發少年好像突然回憶起了什麼重要的事情,頓時激動起來:「

對了!對了!我說好像在哪裡見過呢——你們之中是不是有一個叫訥言啊?」



  訥言?我和冰鰭對看一眼,那是祖父的名字啊!不過說起來,這樣稱呼祖父的只有一

些奇怪的客人——他們有的長著銳利的獠牙,有人生著狹長的瞳孔,有的耳朵長長卻聽不

見聲音,有的沒有腳也能疾行如飛,總之都相當古怪。他們一進大門就直奔書房找祖父說

話,冰鰭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可有的時候我只看見他們動嘴,卻完全聽不見出聲。也許因

為這些客人都長得很嚇人的緣故吧,祖父總讓我們兩個藏到他身後的屏風背面。不過話又

說回來了,這綠發少年長得這麼好看,怎麼也向那些難看的陌生人一樣,稱呼祖父為「訥

言」呢?



  見我們不回答,少年有些急躁的催促起來,我和冰鰭搖了搖頭。微微的失望掠過少年

修長的眼角,那寂寞的樣子看起來相當可憐。我忍不住脫口而出:「訥言是我們祖父的名

字。」



  「不可以告訴陌生人!」冰鰭連忙阻止我,可已經晚了,少年臉上早已綻開了燦爛的

笑容:「原來你們就是訥言家的啊!難怪那麼像!吶,我們做個遊戲好不好?」



  「爺爺說不可以和陌生人玩!」冰鰭毫不猶豫的拒絕。



  「不行,不跟我玩的話就不放你們走!」綠發少年說著蠻不講理的話,但那任性的樣

子卻讓人討厭不起來。可我和冰鰭怎樣也不會再覺得他「可愛」了,因為伴著話音,明亮

的天色瞬間昏暗,天空驟然縮小,變成了圓圓的鏡面退到了遙遠的地方。在我們身邊,吸

足水氣的磚石呈現出一種濡濕的漆黑色澤,像煙囪內部那樣愈高愈狹的空間裡,散佈著鳳

尾形草葉映射出的翡翠般的光芒。



  這樣的景致,看起來有些眼熟啊!視野中的一切剎那間搖曳而起,我和冰鰭一下子明

白了——這是水底,我們置身於井中的水底!



  「我們玩猜謎的遊戲!」綠發少年晃了晃手中的紅花,不容辯駁地說,「我們都說出

自己名字的含義讓對方猜,如果我猜出了你們的名字,你們就要留下來陪我;如果你們猜

出了我的,我就放你們走。」



  「可是……」冰鰭抗議著,少年輕輕拍手打斷他的話:「聽好,我的名字——和我的

本性正好相反!輪到你們了!」



  這算什麼提示啊!我和冰鰭頓時目瞪口呆,面面相覷,就差要哭出來了;可對方卻還

不依不饒的一再催促,冰鰭只得回答:「我的名字……祖父說,是表示最強大的水之幻獸

……」



  「我知道了!大家說的『冰鰭』就是你!」少年瞇起了眼睛,斬釘截鐵的說著慢慢轉

向我,「你呢?」這一刻我看見,連他的瞳孔都是明亮的嫩綠色,



  我忍不住退到冰鰭身後,哆哆嗦嗦地說:「我……我的名字和他的相反……」



  一瞬間,那嫩綠色的瞳孔收縮了。少年蹙起細緻的眉頭:「哎呀……這倒有些麻煩了

……」他看看我,又看看冰鰭,好像在權衡什麼的樣子,低下頭自言自語起來:「怎麼辦

,這一個的名字說不得……不過也沒關係,反正那個冰鰭已經是我的了,我也用不著兩個

一模一樣的東西……」



  冰鰭已經是他的了?一聽見這句話,我頓時嚇得和冰鰭抱作一團——沒有辦法,他猜

出了答案,可我們兩個根本連他名字的頭緒都沒有找到!



  「你可不要欺負我家的小孩子啊,陽炎!」黑暗中突然響起了蒼老的聲音。



  「陽炎!你的名字是陽炎!」我和冰鰭不假思索的大喊起來,因為伴著聲音出現在井

底幽暗中的,是我們再熟悉不過的身影——那是祖父的身影!



  祖父慢慢向我們走來,步伐老邁但卻從容,隨著他每走一步,熟悉的藍天和街巷的景

致不斷展開,像漲潮般蠶食著漆黑井底的幻象,暗影包圍中的綠發少年,緩緩抬起碧清的

眼睛凝視著祖父,露出一個不完整的微妙笑容。而我和冰鰭則歡呼著跑過去,圍攏在祖父

膝下——一定沒問題的!以前碰上這樣的事情時也是如此,只要祖父在就什麼都不用怕!



  綠發少年冷冷的歎了口氣:「你出現的還真是時候,訥言。」



  「你輸了哦,陽炎。孩子們猜出了你的名字!」祖父微笑著俯身拉起我和冰鰭。手中

突然碰到了什麼圓圓硬硬、冰冰涼涼的東西,我正要低頭去看,卻被祖父阻止了。



  「那是你告訴他們的!不過猜對了就是猜對了,不管用什麼方法……」綠發少年陽炎

倒是很爽快,他用拈花的手指著我,「這一個的名字我雖然知道,但是說不出口,算我輸

。但是那一個可是我贏!」我只覺得眼前一花,冰鰭的驚叫聲隨之而來,定睛看時他已經

被陽炎抱在懷裡了!



  「我不要抱!好冷啊!你的手好冰啊!」冰鰭用力推著陽炎的腦袋,大聲哭喊。他一

哭我也跟著大哭起來——冰鰭要被這個陽炎帶走了,帶到深不見底的寂寞水府!我們會就

此分開嗎,以後再也見不到了嗎?從有記憶開始我們就已經在一起了,彼此之間就像一片

葉子的正反兩面,春天一同從芽苞中萌發,秋天一同在泥土裡腐朽;等待下一個春天來臨

時,再一次相逢於枝頭,我們從來沒有想過竟然會分離!



  「活了這麼久一點長進也沒有,居然誑小孩子!」在這個節骨眼上祖父居然還能不緊

不慢的笑著說。



  這下倒勾起了陽炎的怨氣,他輕拈著山茶花,故意恨恨的嗔怪道:「訥言才狡猾呢!

上一次我醒來的時候就想帶你走來著,可被你躲過了,現在又來壞我的好事!」



  「我怎麼敢啊!」祖父搖了搖頭把我推到了前面,「這兩個孩子自打出生就在一起,

現在硬生生的分別了,至少要讓他們送個餞禮當紀念吧!」



  祖父不管冰鰭了,現在連我也要送到陽炎那邊去嗎?我害怕得急忙後退,祖父作勢安

撫,卻在我耳邊低語:「快去把手裡的東西交給冰鰭。不然他就真的要被帶走了!」我一

下子停住了掙扎的動作——原來祖父不是不要我們!像以前把我和冰鰭藏在屏風後面那樣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保護我們!



  陽炎雖然將信將疑,但估計到兩個小孩也玩不出什麼花樣,便放下冰鰭,卻還是用持

著赤寺山茶的手牽著他。我疾步跑到他們面前,把祖父藏在我手中那圓圓硬硬的東西塞給

冰鰭。這一剎那我看清那是個小匣子,黑沉沉的底色上,旖旎的光暈暗淡流動——這不正

是早上媽媽和嬸嬸收拾針線的點螺漆匣嗎?



  雨點般的聲響伴著冰鰭接過匣子的動作響起。陽炎一下子變了臉色,露出好像碰見了

什麼可怕東西一樣的表情。冰鰭一見這架勢立刻心領神會,故意用力搖起匣子來。這下對

方再也忍不住了:「這匣子裡裝的是什麼啊?」



  「是針。」祖父悠然的笑了起來。



  「快丟掉!」陽炎別過臉掩住眼睛大喊起來。



  祖父呵呵笑著搖起頭:「不行,不行。那孩子天生喜歡女紅,一刻也離不開針線啊!

」



  「就是啊!」冰鰭說著作勢要打開針盒。陽炎一下子甩開手,飄一樣的退向井欄,連

那朵赤寺山茶也失手遠遠落到一邊:「可惡啊!我不帶這孩子走了還不行嘛!」



  「那可是你說的!」祖父慢條斯理的接了一句,「那就這麼說定了。」



  無言地看著冰鰭一溜煙的跑回祖父身邊和我擠在一起,陽炎冷笑起來:「訥言你總是

算計我們,從不顧惜大家是同類的情分!」



  沉靜的微笑依然在祖父眼角的皺紋間隱現:「我們不是同類,我是人。」



  陽炎毫不留情地灑下一串流水般的笑聲:「人?能看見我們,能被我們看見,還說自

己是人?」



  聽到這裡,我忍不住高聲反駁:「有什麼不對嗎?難道陽炎就不是人?我們難道有哪

裡不同嗎?」看起來冰鰭也非常贊同,跟著連連點頭。



  輕微的笑聲代替了回答,祖父和陽炎都轉過頭饒有興致的看著我們。雖然他們無法望

見彼此,但我卻可以看到,此刻年少的陽炎和蒼老的祖父臉上,浮現出相同的笑容——那

背陰處寂然綻放的花朵一樣的笑容。



  陽炎輕輕甩動煙柳一樣的亂髮,看那動作,是到他決定離開的時候了。



  「等一等!」這一刻,冰鰭竟然喊住了即將離去的少年,他撿起了落在地上的赤寺山

茶,一語不發的將那枝紅萼遞到了陽炎面前。陽炎不解的皺起眉頭,但我卻早已明瞭了冰

鰭的意思,連忙解釋:「這朵花已經是陽炎你的了啊!」



  神情蕭爽的陽炎此刻卻呆住了,接著他無可奈何的笑了起來,小心翼翼的伸手接過那

朵酲紅的山茶:「果然是訥言家的孩子——像點燃的犀角,總是在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發

光……真拿你們沒辦法……」



  「謝謝你,冰鰭,還有……火翼。」說出我名字的一瞬間,陽炎化為蜿蜒屈伸的長長

綠影,遊走盤旋著漸漸淡去,那抹殘影倏忽沒入井口而消失……



  「終於把這難纏的傢伙送回去了!」祖父注視著恢復了平靜的井水,長長的舒了一口

氣。



  「冰鰭不是男孩子嗎?把針線盒給我啦!」早已忘了危險的我又開始了搶玩具的遊戲

。冰鰭當然不肯輕易交出:「你是女生就了不起嗎?爺爺說我一刻也離不開女紅的啊!」



  「你們給我適可而止!」祖父的聲音罕見的嚴厲,「我囑咐的事都丟到腦後了吧!偷

偷摘花,到井邊淘氣,居然還敢跟陽炎玩遊戲!幸虧今天他剛醒,還看不清東西,怕被針

傷了眼睛,不然看你們怎麼收拾!」



  ——不准看陌生人的眼睛,更不准和他們說話;只准和冰鰭互相稱呼乳名,穿一樣的

衣服,梳一樣的髮型……祖父總是有各種各樣的奇怪規矩。可是為什麼呢?明明陽炎也好

,那些古怪的客人也好,他們都會哭會笑,雖然容貌有些特別,但和我們並沒有什麼不同

啊!



  見我和冰鰭一副不服氣的樣子,祖父苦笑著歎了口氣:「就像陽炎說的那樣,我們是

點燃的犀角,總是照亮本應永遠留在黑暗中的東西。可你們似乎還沒有身為燃犀的覺悟…

…你們什麼時候才能學會保護自己呢?我總有一天會離開的……」



  「不要不要不要!我們要和爺爺永遠在一起。」祖父總是這樣,當我們犯錯時他從不

橫加訓斥,而是歎息著說「離開」什麼的,每到這時候我和冰鰭總是抱緊他拚命撒嬌,這

下祖父他也就只能毫無辦法的原諒我們了。



  祖父牽著我們的手往家走時,我和冰鰭都忍不住一再回頭看向巷口,那裡闃無人跡,

只有井欄孤寂的靜立在枇杷的樹蔭下。我忍不住搖晃著祖父的手問:「陽炎一個人生活在

井底不寂寞嗎?為什麼不搬家呢?」



  祖父恢復了慈祥的態度,低頭溫和的微笑著:「我也不知道——也許他要守護水脈,

也許他有要等的人。所以……千萬不要打擾他。」



  面對生人時別彆扭扭的冰鰭,在祖父面前卻特別饒舌:「爺爺,爺爺!陽炎說他的名

字和自己的本性相反,又不敢叫火翼的名字,他究竟是什麼人啊?」



  祖父的笑意更深了,他輕輕的搖頭:「現在還不能說——等你們長大以後自然就會明

白。」



  直到今天,我和冰鰭偶爾還會看見巷口大枇杷樹下的井欄上,坐著一位清秀的少年,

他白衣襟口插著艷麗的紅山茶,還染著怪異的綠發,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每當這個時候

,我們兩個總會靜靜走過——他也許是守護水脈累了出來散心,也許是在眺望他等待的身

影;如果我們不去打擾的話,他也會裝作沒有看見我們……



  就像祖父希望那樣——如今那些陌生而怪異的客人雖然還是不斷叩訪我們的生活,但

我和冰鰭正逐漸學會如何與他們相處。雖然祖父已經不在我們的身邊,但我和冰鰭始終相

信,他一定還在這世界的某個角落,默默的注視,默默的守護著燃犀的光芒……



  二月初二,俗稱「龍抬頭」,傳說這一天蟄伏的龍會從冬眠中醒來。女子在這一天是

嚴禁動針線的,因為剛醒的龍睡眼惺忪,怕飛針走線時不小心會傷了龍目。於是二月二這

天,出嫁的就回娘家,沒出嫁的就串門訪友,特別是古時候,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女眷能

夠有一整天遊玩的時間,可真要感謝大大小小的龍呢。



  《龍眠井》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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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你不能夠再擁有時, 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不要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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