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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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 孽 緣(下)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 (Fri Jan  2 14:17:56 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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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會在這裡的?”我虛弱地問。

“我在街上碰見你姐姐,她都一一告訴我了,於是約了一起來你這兒,

臨時她又說漏了東西要買,把你這兒的門鑰匙交給我叫我進來先坐一會,

我一進來,便見你暈倒在地上。”


潔兒一邊回答,一邊用冷毛巾壓在我的額上,不斷幫我拭去臉上的汗。

我還待問,姐姐剛好捧了臉盆進來,見我醒轉,

便上前道:“阿弟,你把老姐嚇壞了,你一直發高燒,已經睡了一天一夜啦!”

呶呶嘴,繼道:“潔兒已經一天一夜沒闔上眼,我叫她回去睡一陣或在廳裡歇回兒她也不肯,

還特地請假幫我照顧你呢,你沒看到她手上的傷痕,昨天我趕來你這兒時,

見她好心要挽扶你上床,你卻把人家推倒在地板擦傷了皮膚,

你發燒的時候口口聲聲喊著沈安婷的名字,喊打喊殺的,叫得那麼響,屋頂都要給掀掉了!”

我顫聲:“阿姐!”



姐姐搖頭:“你別自己嚇嚇自己!沒事的,沒事的!”

我哆嗦:“阿姐!沈安婷的屍體不見了!”

姐姐的臉色霍地全白了:“你怎麼知道?”

“是沈安婷的爸爸打電話來說的。”

“會不會他編造出來嚇唬你?”

“不會的,我也夢見她的屍體真的不見了。”

“造夢的事,豈可當真?”

“可是殯儀館的老伯也告訴我,沈伯父準備把安婷的屍體運走時,

她的屍體重得像坐鐵山,勞動七、八個大漢都抬不動,

還說她手裡握著那串鑰匙不斷叮叮當當作響,還說她眼睛更張凸著,

一直流眼淚,肚子也好像更脹了……”


“那後來……後來屍體可抬得動?可有運走?”

“本來是抬不動的,後來沈伯父就照著古老的關目,權充死的是他,

靠攏著安婷的屍體旁平躺下來。連他也一並抬進棺木。

後來……後來車子運載著棺木上路時,我聽殯儀館那老伯說,

明明車子是在平坦的路上行駛,就直如在行山路,一路顛沛,還頻頻死火,

後來又只好叫沈伯父趴在館材上面,車子才能順利開動……”


“嘩!如此猛呀!”

“是呀!”我說話的時候,也禁不住周身一麻,打出了一串冷噤,

“我剛才夢見沈安婷的屍體不見了便驚醒過來,才一睜眼,沈伯父的電話便到了,

我甫擱上聽筒,便聽見門外有一陣鑰匙在匙孔裡扭動的聲響,卻又開來開去開不開,

那串鑰匙還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一定是沈安婷不見了的屍體摸上門來了,

我這裡的門匙換了,所以她開來開去總是開不開……”


“那是我!不是沈安婷!”潔兒這時急道。

“潔兒,你不明白沈安婷的為人,她不會放過我的,你不用好心安慰我。”

“不!”潔兒道,

“我不是安慰你,我說的都是實話,你姐姐塞了一大串鑰匙給我,

我都弄不清哪一把才是你這兒的門鑰匙,只好一把一把的試,

當我把門給開了的時候,便見你暈倒在地上了,

幸好不久你姐姐也趕來了,不然我都不知怎麼辦……”


“阿弟!”姐姐沉聲道,“沈安婷再猛鬼,我們也不用怕她!”

“你不怕我怕。”

“怕什麼來!沈安婷要是真的鬧上門來,她做初一,我做十五!”

“她是鬼,我是人,人怎與鬼鬥?”

“你不要整天神經兮兮的自己嚇自己!

俗語都是有說:‘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

沈安婷除非想永不超生,不然哼哼……”



“阿姐!”

“嗯?”

“那些辟邪驅凶的神符,你都拿了嗎?”

“都拿了,也全給你貼上了,門窗各一張,你枕頭底下也有,

那些撒在你屋子裡的米粒和茶葉你暫時別掃掉,還有,我又找人給你寫了厚厚一疊的金剛經,

我也想找人來你這兒念大悲咒,沒事的了!沒事的了!”

“真的沒事,我便安心了,即使減壽也情願,阿姐,你不知道這幾天我都要崩潰了!”

“啐啐啐!”姐姐一連迭聲的呸道,“大吉利市!阿弟你胡說什麼!”

連潔兒也給逗笑了。


說真的,給沈安婷的事這麼一折騰,我再見到純純的潔兒時,

馬上萌發一股仿如隔世的撼心動容,感覺與她親近了三分。

一定是我的感情在自然辭色間流露了出來,不然姐姐不會識趣的說要走了。

姐姐一走,剩下我和潔兒兩相對。


“潔兒!”

“嗯。”

“你不怕?”

“怕什麼?”

“不怕我連累了你?”

“你怎會連累我?”

“沈安婷臨死前發誓我交一個女朋友她就殺一個。”

“嘻。”

“你笑什麼?”

“我笑你這麼一個大男人也相信這種無稽之言!”

“那你的意思是說願意和我在一起了?”

“我沒這麼說過。”潔兒嬌羞的嗔道。

“我不管,我當你有這麼說!”

“你好霸道!”

“那我就霸道給你瞧!”



我把潔兒迅速的擁入懷裡,在她的唇上印上深深一吻。

她先是掙扎,繼而軟化,半晌,才喘息道:“你呀!發著高燒的呀!

睡了一天一夜沒刷過牙,口臭死了!”

我開心地哈哈大笑。


也不曉得到底是愛情的魔力大,抑或是姐姐從廟裡討回來的神符奏效,

或是那本金剛經威力無比,總而言之,隨著高燒退了之後,

仿佛一切的陰霾也一掃而光,我的人,又恢復昔日的清爽開朗,龍精虎猛了。

我和潔兒的感情直線上昇,自不在話下。

轉眼,半月又過。




這天,是潔兒的生日。

要買什麼生日禮物送她好呢?玫瑰花?蛋糕?巧克力?或是一枚戒指?

簡直費煞心思,潔兒不像沈安婷,老愛獅子開大口,送她禮物,愈貴愈能討她歡心。

以前每次鬧自殺之後,我總要買項練買手表,或者什麼名牌貨的禮物熨平她的情緒,

但我知道潔兒絕對不是那種愛慕虛榮的女子,她是那類追求浪漫、溫馨之情趣的人。


噢,對了,記得她說過,喜歡聽風鈴吹動的聲音,清清脆脆的聲響好比情人的呼喚。

我何不送風鈴給她?

且一送,就送半打。

半打同款式的風鈴,掛在她屋子裡每一個視窗處,風掠過,那重重復復、清清脆脆的聲響,

就好比我在親呢地喚著她的名字,這該多浪漫又溫馨呀!


於是打定主意後,我買了半打那種同是五層五角塔形,而每層皆不同顏色的風鈴,

另外又買了一大束的紅玫瑰,便在約定的時間,上潔兒的家。

我還是第一次踏進潔兒的屋子裡,往常,我都是送她到門外便離去。

我甫踏進門,就聞到一陣陣刺鼻喉的殺蟲水、滅蟻粉的氣味。

我一個反應是嗆咳起來,第二個反應是不停地淌鼻水。

我的中指不過輕輕在椅背上碰了一下,

然後在堵嘴,搽鼻涕的時候触及眼睛,一雙眼睛頓時痛得睜不開來。


“潔兒,你怎麼搞的?你在屋子噴了些什麼、撒了些什麼?真要命呀!”

“我在屋子裡布滿強力的殺蟲劑和滅蟻粉。”潔兒一副理所當然的神情,

“我最怕虱子,又討厭螞蟻、小蟲之類的東西,還有那些在板縫間蠕蠕爬動的白蟻,

想起都嘔心,所以我在屋裡布下天羅地網,叫它們屍骨無存。”


我環視屋內四周,這才發現,不管是地板、桌面、櫃子,一切家俱和擺設,全都一塵不染,

噢!不,形容得貼切一點,全都給地從乾凈抹到光亮,從光亮又抹成光光亮亮的,

我端詳再三,找不到一絲的暇疵。


“呵,潔兒,你有潔癖?”

“潔癖不好麼?難道要臟希希才好?”

潔癖不是不好,但潔到一個地步,弄得整間屋於全是殺蟲劑、滅蟻粉的辛辣味,

我可要喊救命,當然當然,和沈安婷的凶悍比起來,潔兒的潔癖也不算什麼了。

老天!被潔兒的潔癖的事一打岔,我都差點忘了來此的目的。

於是奉上禮物、玫瑰花,還有我的祝福:“潔兒,生日快樂!”

“謝謝。”她在我臉頰上輕吻一下。

“拆開來肴我送你什麼,嗯?”

“啊!是風鈴。”


潔兒大喜,我遂幫她把那六個風鈴分別掛在六個視窗處。

接著下來,便是燭光晚餐。

潔兒親自下廚弄的牛扒,味道不錯,但吃在嘴裡,先還沒嘗到肉味,

已聞到一股滴露的濃郁氣息,我笑笑:“潔兒,你可不是用滴露來浸牛肉吧?”

“浸的不是牛肉,是刀叉,”潔兒淡淡地回答,“我廚房裡的用具,全用滴露消毒的。”

我一時無言以對,於是低頭吃牛扒,刀叉碰碟子聲不斷,

傾傾撐撐傾傾撐撐,像是會碰出火花來。

那一夜,我就留在潔兒家。



盡管我好不習慣那殺蟲劑、滅蟻粉的辛辣味,甚至也不覺得那串串的風鈴聲有什麼動聽,

但潔兒的身上,究竟是有點脂粉香的,也不由得我不心曠神恰了。

更何況,當触摸及她那潔白勝雪的肌膚,與沈安婷分手以後的性慾,

碎不及防地散滿了我全身。

我和潔兒,也就一“眠”為定了。


我準備和她結婚,打算到台灣渡蜜月。

婚後,她當然住到我這兒來,至於她那間父母留下給她作嫁妝的屋子,

或租或買算了,反正我無法在那樣殺氣騰騰,雞犬不寧的地方待下去。

潔兒無父無母,只有她表姐一個親人而已,也即是我姐夫公司的一位同事,

所以她事無巨細,全聽憑我的安排。

婚事籌備得七七八八的當兒,潔兒卻忽然病倒了。

她說是患了重傷風,不準我去找她。

我不依,堅持上門,她戴著口罩出來見我,找發覺她的十指脫皮脫得像叉燒一般的燥紅。


她說:“等我好了才打電話給你。”

我道:“你答應我去看醫生,不然我不走。”

她說好,但我仍滿心不安,唯有天天打電話給她。

她起初也有接聽,那聲音,聽上去,好沙啞,到這兩天,她連電話也不聽了。

我上她家,敲門,沒人應。

我找到她表姐,打聽她的去向,她表姐也不知道,

只是安慰我道:“沒事的!潔兒從小就把自己照顧得很好,連一只蚊子都休想接近她,

她一定是不想把傷風傳染給你,躲起來不開門,過幾天她好了,你們不是又可見面羅!

瞧你急得什麼似的。”還羞我呢。


不見潔兒的日子,我在公司裡連笑容也盡斂。

鄰桌的小王挖苦我:“不是快結婚了吧!怎麼要吹了!”

我哼道:“去你的烏鴉嘴,我和她才恩愛呢!”

小陳也加一把口:“喂!怎麼恩愛法?

快教幾招來,我追艾麗,追到焦頭爛額,她睬都不睬我,更遑論能造愛了!”

艾麗是另一位女同事的名字,她馬上抗議:“小陳!你胡說八道些什麼,我撕爛你的嘴!”

連接線生雲雲也過來八卦一番,

笑問:“喂!你是怎麼樣把你那白雪公主追到手的?一天一打玫瑰?”


“才不,”提起潔兒,我心甜甜.“是半打風鈴!”

同事們齊齊說:“風鈴?半打?”

“有什麼不妥嗎?”

“當然不妥啦!”艾麗直嚷,

“風鈴招鬼的呀!你送一個也罷了,還送了半打?

不過,只要不是送那種五角形五層塔狀的風鈴,這還不太礙事……”

“我送的正是五角形五層塔狀的風鈴呀!”

“那種風鈴,一般的道士、茅山師父最喜歡用來招鬼的了!”也不曉得是誰在說。

至此,我已冷汗淋淋。

膽都只差沒給嚇破了。


十萬火急,五臟如焚地趕至潔兒的家。

一到屋前,聞到的不是殺蟲劑、滅蟻粉辛辣味,而是比糞還臭的腐爛味,

奇怪她的左鄰右舍沒察覺麼?

也不容我多加思慮,當下立刻破門而入,卻見潔兒已經死了。

她就死在她那張木板床上。

她的屍體令我終生難忘。

她起碼已死去有兩天了吧,至少有成千上萬條的蛆蟲,在她體內周游穿梭,仿佛潔兒的屍體,

就是它們多窗多戶的豪邸,它們熱鬧而囂張地穿插其間,

此外還有紅蟻、黑蟻、白蟻、虱子,在蛆蟲與屍體之間分一杯羹。


沒有人能親曆其間而不覺得骨骼發酸,頭皮發麻。

我送給潔兒的那六個分別掛在六個視窗處的風鈴,隨風響動,

那聲音,像極了沈安婷得逞、囂張的奸笑。



潔兒死了。

我也以為自己亦死了。

因為我足足躺在床上有半個多月,不能吃、不能睡,閉眼睜眼,夢裡夢外,

那成千上萬只貪得無厭的紅蟻、黑蟻、白蟻、虱子在潔兒的屍體上蠕動,

嚙嚼的情景皆曆曆在目,我甚至還清晰地聽見自己那一聲聲發自靈魂深處之劇痛的慘叫。



那是潔兒死後的第三個星期,半夜驚醒,掀開被,撐著虛軟的身子,

我下床來,顫巍巍地亮開了房裡的燈光,燈亮處,我第一眼瞥見壁鏡中的自己——面白如紙,

兩隻眼睛陷落了下去,變成了兩個黑洞,但可以看見眼皮在那裡跳動,也因為眼皮的跳動,

才使兩頰深深地凹了進去,而顴骨更明顯磷峋地聳了起來,看上去還有一絲的人氣。

我怎麼惟悴成這副模樣?

瘦來!怕來!

我坐跌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哭聲驚動姐姐。

她跑進房來,摟著我:“阿弟!阿弟!”關懷之情表露無遺。

我聽見自己的哭聲,由原來嗚嗚的哽咽到後來尖細、凌厲、

顫抖抖地一聲聲奮揚起來,都覺毛骨悚然。


“阿姐!”。

“不用怕!阿弟,有阿姐在,不用怕!”

“不怕?潔兒都給她害死了!”

“阿弟,潔兒的死是意外……

“意外?”我激動若狂,痛不欲生之情,至此已極了,“明明是沈安婷害死她的!”

“阿弟!”姐姐強自鎮定,

“潔兒都死了,過去的事也不必去追究了,重要的是你以後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平平安安活下去?沈安婷肯麼?”


“我和你姐夫商量過了,你以後就長期住在我這兒,待你精神比較好時,阿姐也不讓你搬回去的,

你那間屋子,我們已找地產公司代為出售,總之你只要住在我這兒,包管沒事發生的,

沈安婷的鬼魂夠膽摸上門來,我叫她吃不了兜著走!”

“你找到辦法制服沈安婷的鬼魂了?”

“總之阿姐不會讓你再受到騷擾、邪祟的,前幾天,你姐夫又找了幾位高僧來,

在屋子四周撒過神水,沈安婷即使化作厲鬼,道行再高,也進不來的!”



日子在陰影中度過,直到精神稍振,我便照常上班去,只是歡顏不再。

同事們當著我的跟前,隻字不提潔兒的死,甚至在言談間也都顯得非常小心翼翼,

分明是怕触動我的心事,愈發叫我為之悲哀。



這天,地產公司的經理打電話到會計樓找我。

說是我那間屋子已有了買主,價錢也談妥了,對方是對姐妹花,姓李。

於是約好時間上地產公司見面,收取二萬元的訂金,簽第一份合約,

待律師樓把正式的買價合約搞妥,再收10%的首期,再花個多兩個月時間辦理地契轉名,

銀行貸款手續,屋子便算是脫手了。


李氏姐妹聯名購下我的屋子,姐姐名叫李佩菁,妹妹名李佩芬,

一個二十九,一個二十六,姐姐在一家大規模的制衣廠任職,是位裁剪高手,

妹妹則是一名護士,因過去多年受盡租房的冤屈氣,故掏出積蓄合資買屋。

我對李氏姐妹也沒什麼特別印象,其實打從潔兒死了之後,

我對身旁的人、事、物皆提不起一絲的興趣,甚至有萬念俱灰之感,仿佛自己一寸一寸地死去,

這可愛的世界也一寸一寸地死去。

凡是我目光所及,手指所触的,也將一寸一寸地死去。

直至這麼的一天……

我那顆枯竭的心,才如同死灰復燃,又重新燃起了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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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牛一哞
        誰與爭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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