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門禪
[佛學常見詞彙(陳義孝)]禪宗所傳的禪法。
唐末禪僧。山東曹縣(一說山東臨淄)人,俗姓郝。世稱趙州和尚。幼時,入曹州扈通院剃度出家。後謁池陽南泉普願,並嗣其法。其後,遍訪諸方,歷參黃檗、寶壽、鹽官、夾山、五臺諸大德。八十歲,應眾請住趙州觀音院,四十年間,大揚禪風。其示眾、問答等公案,如「狗子佛性」、「至道無難」等語,皆膾炙人口。其禪風對後世中國禪宗有甚大之影響。乾寧四年示寂,世壽一二0。諡號「真際大師」,後人稱之為「趙州古佛」。遺有《真際大師語錄》(《趙州和尚語錄》)三卷傳世。
◎附一︰〈趙州真際禪師行狀〉(摘錄自《趙州和尚語錄》卷末)
師即南泉門人也。俗姓郝氏,本曹州郝鄉人也。諱從諗。鎮府有塔記云︰師得七百甲子歟。值武王微沐,避地岨崍,木食草衣,僧儀不易。師初隨本師行腳到南泉,本師先人事了,師方乃人事。南泉在方丈內臥次,見師來參,便問︰「近離什麼處﹖」師云︰「瑞像院。」南泉云︰「還見瑞像麼﹖」師云︰「瑞像即不見,即見臥如來。」南泉乃起,問︰「你是有主沙彌無主沙彌﹖」師對云︰「有主沙彌。」泉云︰「那個是你主﹖」師云︰「孟春猶寒,伏惟和尚尊體起居萬福。」泉乃喚維那云︰「此沙彌別處安排。」
師受戒後,聞受業師在曹州西,住護國院。乃歸院省覲。到後,本師令郝氏云︰「君家之子遊方已迴。」其家親屬忻懌不已,祇候來日咸往觀焉。師聞之乃云︰「俗塵愛網無有了期,已辭出家不願再見。」乃於是夜,結束前邁。其後,自攜瓶錫,遍歷諸方。常自謂曰︰「七歲童兒勝我者,我即問伊;百歲老翁不及我者,我即教他。」年至八十,方住趙州城東觀音院,去石橋十里。已來住持枯槁,志效古人。僧堂無前後架,旋營齋食,繩床一腳,折以燒斷薪,用繩繫之。每有別制新者,師不許也。住持四十來年,未嘗齎一封書告其檀越。
因有南方僧來,舉問雪峰「古澗寒泉時如何﹖」雪峰云︰「瞪目不見底。」學云︰「飲者如何﹖」峰云︰「不從口入。」師聞之曰︰「不從口入,從鼻孔裏入。」其僧卻問師︰「古澗寒泉時如何﹖」師云︰「苦。」學云︰「飲者如何﹖」師云︰「死。」雪峰聞師此語,讚云︰「古佛古佛。」雪峰因此,後不答話矣。
厥後,因河北燕王領兵收鎮府,既到界上,有觀氣象者奏曰︰「趙州有聖人所居,戰必不勝。」燕趙二王因展筵會,俱息交鋒。乃問︰「趙之金地上士何人﹖」或曰︰「有講《華嚴經》大師,節行孤邈,若歲大旱,咸命往臺山祈禱,大師未迴,甘澤如瀉。」乃曰︰「恐未盡善。」或云︰「此去一百二十里,有趙州觀音院,有禪師年臘高邈,道眼明白。」僉曰︰「此可應兆乎。」二王稅駕觀焉。既屆院內,師乃端坐不起,燕王遂問曰︰「人王尊耶﹖法王尊耶﹖」師云︰「若在人王,人王中尊;若在法王,法王中尊。」燕王唯然矣。師良久中間問︰「阿那個是鎮府大王﹖」趙王應喏︰「弟子。」(緣趙州屬鎮府以表知重之禮)師云︰「老僧濫在山河,不及趨面。」須臾,左右請師為大王說法。師云︰「大王左右多爭交老僧說法。」乃約令左右退,師身畔時有沙彌文遠高聲云︰「啟大王不是者個左右。」大王乃問︰「是什麼左右﹖」對曰︰「大王尊諱多,和尚所以不敢說法。」燕王乃云︰「請禪師去諱說法。」師云︰「故知大王曩劫眷屬俱是冤家,我佛世尊一稱名號,罪滅福生,大王先祖才有人觸著名字,便生瞋怒。」師慈悲非倦,說法多時。二王稽首讚歎,珍敬無盡,來日將迴,燕王下先鋒使聞。師不起。凌晨入院,責師傲兀君侯。師聞之,乃出迎接。先鋒乃問曰︰「昨日見二王來,不起,今日見某甲來,因何起接﹖」師云︰「待都衙得似大王,老僧亦不起接。」先鋒聆師此語,再三拜而去。尋後,趙王發使,取師供養,既屆城門,闔城威儀,迎之入內,師才下寶輦,王乃設拜請師上殿正位而坐。師良久以手斫額,云︰「堦下立者是何官長﹖」左右云︰「是諸院尊宿并大師大德。」師云︰「他各是一方化主,若在堦下,老僧亦起。」王乃命上殿。是日,齋筵將罷,僧官排定,從上至下,一人一問。一人問佛法,師既望見,乃問︰「作什麼﹖」云︰「問佛法。」師云︰「這裏已坐卻老僧,那裏問什麼法,二尊不並化。」(此乃語之詞也)王乃令止。其時國后與王,俱在左右侍立,國后云︰「請禪師為大王摩頂受記。」師以手摩大王頂,云︰「願大王與老僧齊年。」是時迎師,權在近院駐泊,獲時選地建造禪宮。師聞之,令人謂王曰︰「若動著一莖草,老僧卻歸趙州。」其時竇行軍願捨菓園一所,直一萬五千貫,號為真際禪院,亦云竇家園也。師入院後,海眾雲臻。是時趙王禮奉燕王,從幽州奏到命服,鎮府具威儀迎接,師堅讓不受,左右舁箱至師面前云︰「大王為禪師佛法故,堅請師著此衣。」師云︰「老僧為佛法故,所以不著此衣。」左右云︰「且看大王面。」師云︰「又干俗官什麼事。」乃躬自取衣,掛身上,禮賀再三,師惟知應喏而已。
師住趙州二年,將謝世時,謂弟子曰︰「吾去世之後焚燒了不用淨淘舍利,宗師弟子不同浮俗,且身是幻,舍利何生斯不可也。」令小師送拂子一枝與趙王,傳語云︰「此是老僧一生用不盡底。」師於戊子歲十一月十日,端坐而終。於時竇家園,道俗車馬數萬餘人,哀聲振動原野。趙王於時,盡送終之禮,感嘆之泣,無異金棺匿彩於俱尸矣。莫不高營鴈塔,特豎豐碑,諡號曰「真際禪師光祖之塔」。後唐‧保大十一年孟夏月旬有三日,有學者咨問東都東院惠通禪師,趙州先人行化厥由,作禮而退,乃授筆錄之具實矣。
◎附二︰乃光、船庵合著〈漫談趙州禪〉(摘錄自《現代佛教學術叢刊》{3})
趙州禪要旨
趙州談禪,多稱性之語,悟境與功行擰在一起,教人時有會省處。現從《五燈會元》摘三段上堂法語評述於下。
(其一)如明珠在掌,胡來胡現,漢來漢現。老僧把一枝草為丈六金身用,或丈六金身為一枝草用。佛是煩惱,煩惱是佛。
僧問︰「未審佛是誰家煩惱﹖」師曰︰「與一切人煩惱。」曰︰「如何免得﹖」師曰︰「用免作麼﹖」
「明珠在掌」,即示勿要打失平常心,悟此不昧,在在處處大道自彰,所以胡來胡現,漢來漢現,只此不擬向以達其體,應用則隨緣以現,一枝草可當丈六金身用,丈六金身可當一枝草用,以其適時無礙故,得大自在。無煩惱可斷,「煩惱是佛」故,此言易解,現說「佛是煩惱」,可煞滋疑。如果會得趙州自說座下「八百個作佛漢,覓一個道人難得,覓個闡提人(不受信惑)難得」的話,也就了解到指的是︰將心作佛,則佛成寃家,「佛是煩惱」了。
(其二)金佛不度爐,木佛不度火,泥佛不度水;真佛內裏座。菩提、涅槃、真如、佛性,盡是貼體衣服,亦名煩惱。實際理地什麼處著,「一心不生,萬法無咎」。
這段上堂法語,正乃將悟境與功行擰在一起了。《趙州語錄》中,直截委悉者以此為最。任何人參看一過,當可了然於趙州禪旨。「三佛不度」,「真佛內裏座」,實為絕妙法喻,雖不離常境,卻不落常情,當與《涅槃經》諸法喻齊觀。三佛不度,真佛內裏坐,合該自度,誰為度者﹖自度即須頓悟,誰為度法﹖如《金剛般若》說的「一切眾生我皆令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實無眾生得滅度者」。此四句語極似平常,知涅槃義者類能道之。趙州作如此說,這乃古佛以香餌釣獰龍的手段。有形相的三佛和一般法同歸成壞,自身難保,向外求佛,應歇狂心,唯有情不附物,狂心歇處,是為真佛。如覺得目前猶有小物,有「菩提、涅槃、真如、佛性」可得,可證,成為自己的「貼體衣服」,仍屬「煩惱」邊事,只有於一切境物中、見聞覺知上纖毫不滯,才是個真正道人。「貼體衣服」與「淨地上屙一堆屎」相去幾何﹖有僧問趙州︰「如何是毗盧向上事﹖」趙州答︰「老僧在你腳底。」僧問︰「和尚為什麼在學人腳底﹖」趙州答︰「你原來不知向上事!」這正顯示了「實際理地什麼處著」,這僧執有「向上」一著,只好「委曲」了趙州在他的腳底了。畢竟如何是向上事,只有把高攀毗盧向上的心放下,在這裏趙州又引用了三祖《信心銘》的話,叫做「一心不生,萬法方咎。」用趙州自己的話,就是「納僧家直須坐斷報化佛頭始得」。
(其三)「至道無難,唯嫌揀擇」。才有語言,是揀擇,是明白,老僧不在明白裏,是汝還護惜也無﹖
時有僧問︰「既不在明白裏,護惜個什麼﹖」州云︰「我亦不知。」僧云︰「和尚既不知,為什麼卻道不在明白裏﹖」州云︰「問事即得,禮拜了退!」
趙州關於拈提「至道無難,唯嫌揀擇」的法語,這一則外尚有答僧問三則,今一併錄之以供參閱。
僧問︰「『至道無難,唯嫌揀擇』,是時人窠窟否﹖」師(趙州)曰︰「曾有人問我,老僧直得五年分疏不下。」
(僧)問︰「『至道無難,唯嫌揀擇』,如何是不揀擇﹖」師曰︰「天上天下唯我獨尊。」曰︰「此猶是揀擇。」師曰︰「田庫奴,甚處是揀擇﹖」僧無語。
(僧)問︰「『至道無難,唯嫌揀擇』,才有語言是揀擇,和尚如何為人﹖」師曰︰「何不引盡此語﹖」僧曰︰「某甲只念到這裏。」師曰︰「至道無難,唯嫌揀擇。」
趙州拈提或答問引用三祖《信心銘》的語句很多,他只在教人用平常心,直觸目前大道,不得擬心趨向。真實頓悟的直觀功行,關鍵全在防心走入歧路︰所以說「至道無難,唯嫌揀擇,但莫憎愛,洞然明白。」揀擇全屬慾貪見刺的業識,非明白之智。心地上焰焰空慧,不離當人如今鑒覺,「至道無難」卻也難在於一念鑒覺下打徹一切緣影相之妄,空慧現前,自然心安理得,掃盡憎愛、是非揀擇的妄取妄求之心,則「萬法無咎」無往而不自在。
此處趙州拈提「至道無難,唯嫌揀擇」的法語,完全為學人開示如何提起直觀頓悟的禪祕要旨。可是他只淡淡的說了兩句「才有語言,是揀擇,是明白,老僧不在明白裏」。揀擇是憎愛妄心出,明白是虛明自照之智,前者自然必須遣除,即虛明自照之智若墮在虛明裏,還是成病,「老僧不在明白裏」,也正是道出南泉的「心不是佛,智不是道」的心法,佛果云︰「才有是非,是揀擇,是明白,才憑麼會,錯過了也。鐵釘黏堪作何用﹖」又云︰「既不在明白裏,且道趙州在什麼處﹖為什麼卻教人護惜﹖」佛果置這兩問,急須參看它的下落!有學人問趙州「擬向南方學些佛法如何﹖」趙州答︰「你去南方,見有佛處急須走過,無佛處不得住。」學人說︰「與麼,即學人無依也﹖」趙州說︰「柳絮!柳絮!」有佛處無佛處正是學人愛憎所在處,二者不住,虛明自照,在趙州分上還須掃除,而這正是學人「護惜」所在,進一步教他掃除,使成個真正自在人,這是趙州禪「易見難識」處。禪的功夫達到不起愛憎,洞然明白,即心作佛,即智見道,應是參禪的終極目的,是禪人應護惜之處,但是趙州自說「不在明白裏」,還教人「急須走過」,豈不是把參學人最後的命根子也斷了麼﹖所以這個學人完全作不得主,惶恐地說「與麼,即學人無依也」。而趙州就要斷他這有所依住的命根,卻冷峻地諷刺他︰「柳絮!柳絮!」實際趙州是教他於法而無所住,隨處作主去,不是教他成為隨風飄盪的柳絮。
其次,「至道無難,唯嫌揀擇,是時人窠窟否」這一則,如通過體會了上一則話,也就能會取這窠窟不是別的,還是坐在那明白窠窟裏的問題。趙州說「若與空王為弟子,莫教心病最難醫」,從凡入聖易,即聖入凡難,只仰望毗盧向上事而忘失自己腳底事,是參禪人的通病,所以說「曾有人問我,老僧直得五年分疏不下」。嫌揀擇入聖之路易識,「不坐在明白裏」去作一頭水牯牛,或者如趙州常說自己「是一頭驢」的從聖入凡向異類去難。「一千人萬人盡是覓佛漢子,覓一個道人無」,正是坐此病根。天童正覺頗知此意,謂「明眼的顱得他骨頭出」,禪法商量到此,頗欲無言,天童還寫了一首頌︰「五年分疏不下,一句原無縫罅。只知推過商量,誰信分明酬價。玲瓏的相知,鹵莽的相訝!寧可與曉事人相罵,不可共不曉事人說話。」
第三則學人問「如何是不揀擇」﹖趙州說「天上天下唯我獨尊」,顯然只是以人位的「坐在明白裏」的話答出了半句,這學人似乎識透而不加肯認,所以說「此猶是揀擇」。趙州喜得面前有個不受惑的人,再放一線,叱之曰「田庫奴,甚處是揀擇﹖」要逼出學人道末後句來,那知面前立的還是個伎死禪和。真是千鈞之弩發向鼷鼠。
第四則答語,似嫌學人不全引《信心銘》四句話,即「至道無難,唯嫌揀擇,但莫憎愛,洞然明白」,而後二語實前二語的註腳,實際即三藏十二分教,從上祖師千言萬語,都是前二語的註腳,這個學人似乎會,似乎不會,只說「某甲只念到這裏」,趙州似乎許,似乎不許,重念一番──「至道無難,唯嫌揀擇。」雖然是同樣念古人的話,卻大有深淺在。
趙州常說︰「正人說邪法,邪法亦隨正;邪人說正法,正法亦隨邪。諸方難見易識,我者裏易見難識。」以上幾則法語,要窮源究底,正是大不易。
接機的著名公案
以下介紹趙州十個接機的著名公案。此等公案引起禪海波瀾,諸家宗師拈提唱頌者極眾,從這裏可以見到趙州禪的本地風光。
(一)勘破台山婆子
有僧遊五台,問一婆子曰︰「台山路向什麼處去﹖」婆曰︰「驀直去。」僧便去。婆曰︰「好個師僧又怎麼去!」後有僧舉似師(趙州),師曰︰「待我去勘過。」明日師便去,問︰「台山路向什麼處去﹖」婆曰︰「驀直去。」師便去。婆曰︰「好個師又怎麼去!」師歸院,謂僧曰︰「台山婆子為汝勘破了也。」
這個公案,有點蹊蹺麼﹖這婆子對遊方僧問路也那麼道,對趙州也那麼道,趙州並未放線垂鈎,到底那一點是勘破婆子處﹖臨濟宗師楚圓慈明對一位自許會得雲門禪(其實尚未會得)的慧南拈出「勘破台山婆子」話,慧南因之大悟。茲錄之如下,作為參看此一公案的助緣。
明問︰「脫如汝(慧南)會雲門意旨,則趙州道︰『台山婆子我為汝勘破了也』,且道那裏是他勘破婆子處﹖」南汗下不能答。次日又詣,明垢罵不已。南曰︰「罵豈慈悲法施耶﹖」明曰︰「你作罵會耶﹖」南於言下大悟。作頌曰︰「傑出叢林是趙州,老婆勘破沒來由;而今四海明如鏡,行人莫與路為仇。」呈明,明以手指「沒」字,南為易「有」字,明頷之。
慧南禪師頌子,直下照了通透之至,正表達過得趙州關。問路的僧,一個又一個;指路的婆子,一番又一番;皆「與路為仇」者。趙州一觸,歸院點破,問路指路同時銷落,正爾「有來由」,這即是他為人處。其實趙州雖去觸婆子,婆子並不因之改途易轍,笑看多少禪客平地跌跤,與路為仇。趙州不是此中人,所以說「勘破了也」。真乃浥塵止垢,又著一番精彩。有人說︰「台山婆子,非惟被趙州勘破,亦被這僧勘破」,這是遠路說禪,也「有來由」。還是天童正覺說得好︰「勘破了,老婆禪,說向人前不值錢。」
(二)庭前柏樹子
(僧)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趙州)曰︰「庭前柏樹子。」(僧)問︰「和尚莫將境示人。」師曰︰「我不將境示人。」(僧)曰︰「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曰︰「庭前柏樹子。」
這個公案,因之悟得的大有人在。夾山(名美會,嗣法船子)談禪時曾指出了世間法仔細究理,雖「目前無法」,卻又「意在目前」,佛法也正是這樣。趙州當示人「大道只在目前,要且難覩」,離開目前另覓祖師西來意,離道更遠。「祖師西來意」就是指達摩禪意,和問「佛法大意」同,是當時禪門最流行的話題。而趙州指「庭前柏樹子」,正是教人會取目前的即是,截斷學人別覓佛法的思路。如果說法處沒有柏樹,也指「庭前柏樹子」,那就變成沒有什麼意味的話了。這裏且看以下兩則禪話︰
法眼禪師問揚州光孝院慧覺禪師(趙州弟子,有鐵嘴之稱)︰「近離甚處﹖」覺曰︰「趙州。」眼曰︰「承聞趙州有『庭前柏樹子』話是否﹖」覺曰︰「無。」眼曰︰「往來皆謂︰『僧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州曰庭前柏樹子。』上座何得言無﹖」曰︰「先師實無此語,和尚莫謗先師好!」
重顯(即雪竇法名,此時未悟)在太陽為知客時,有客舉光孝覺語問曰︰「覺,趙州侍者,眼問『柏樹』因緣,乃言無此語,而眼肯之,其旨安在哉﹖」顯曰︰「宗門抑揚寧有軌轍乎﹖」時有苦行名韓大伯(後出家,即宗上座)侍其旁,輙匿笑去。顯詰其笑故,韓曰︰「笑知客智眼未正,擇法不明。」顯曰︰「豈有說乎﹖」韓對以偈曰︰「一兔橫身當古路,蒼鷹才見便生擒;後來獵犬無靈性,空向枯樁舊處尋。」
檢閱了上兩段古人關於趙州「柏樹子」話的商量,正是趙州說的「大道只在目前」的禪意;不從這裏荐取而別求禪道,就會被韓大伯認為無靈性的獵犬了。參禪的人要鍛鍊成具有蒼鷹擒兔的機智,會取大道,一涉擬向,便觸枯樁。
現在再錄出臨濟宗師五祖山法演禪師把趙州「柏樹子」的死語活用起來的一則禪話,供愛談柏樹子者添些葛藤︰
(法演云)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庭前柏樹子」,怎麼會,便不是了也;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庭前柏樹子」,怎麼會,方始是。
宗杲禪師大大地讚揚了他的師祖法演這樣拈提,說︰「要識五祖師翁麼﹖腦後見腮莫與往來。」(這是當時俗語,指長著這樣骨相的人是非常狡猾的。)正因為法演識得趙州話意。
天童正覺於此公案下有頌,描畫出趙州風神,頌曰︰「岸眉橫雪,河目含秋,海口鼓浪,航舌駕流,撥亂之手,太平之籌。老趙州,老趙州,攪攪叢林卒未休!徒費功夫也造車合轍,本無技倆也塞壑填溝。」
趙州柏樹子,原指目前法教人會取,到後來成了葛藤上樹,纏繞不休,鐵嘴慧覺否定其?趙州有此話,正是深悟趙州禪。
(三)洗鉢盂去
(僧)問︰「學人乍入叢林,乞師(趙州)指示!」師曰︰「吃粥了也未﹖」(僧)曰︰「吃粥了也。」師曰︰「洗鉢盂去。」其僧忽然省悟。
平常真實語,無過此個公案。「不用安排,自著處所」,這是趙州以本分事接人得力處。不談佛法禪道,只話家常,正指出日常生活不離這個。
現在檢視一下雲門大師對這個公案的著語︰「且道有指示,無指示﹖若言有,趙州向伊道個什麼﹖若言無,這僧為甚悟去﹖」這正是教人如何領會「參話禪」原來作用處,否則,正像宗杲說的「而今諸方有一種瞎漢,往往盡作『洗鉢盂話會了』,那不只是埋沒了祖師心而且是認驢鞍作阿爺的下巴了。」
(四)狗子還有佛性也無
(僧)問︰「狗子還有佛性也無﹖」師曰︰「無。」(僧)曰︰「上至諸佛,下至嗤蟻,皆有佛性,狗子為什麼卻無﹖」師曰︰「為伊有業識在。」又僧問︰「狗子還有佛性也無﹖」師曰︰「有。」(僧)曰︰「既有,為什麼入這皮袋裏來﹖」師曰︰「知而故犯。」
對趙州這公案,重「無」的多,重「有」的少。從義解說,趙州初答為狗子「有業識在」,所以說牠無佛性;次答狗子雖有佛性,因牠「知而故犯」,所以入皮袋受狗子身,而佛性則未失。但在一般大乘經典,尤其是為禪宗所重視的「一切眾生悉有佛性」的《涅槃經》所談佛性義,禪的「明心見性」即要見此佛性,今趙州直截地說狗子無佛性,顯然是掃除學人坐在經典裏的知見,指出應直下照了自家的才是,莫數他人寶,使業識習氣逐境現起,把堂堂真佛裝入狗皮袋去也。談有談無,話題不離狗子,而趙州指的卻在學人自己分上,要檢點自家是否「知而故犯」﹖或「有業識在」﹖天童正覺稱這兩則公案是「水上葫蘆,按著便轉」,有頌曰︰
狗子佛性有,狗子佛性無,直鈎原求負命魚。逐氣尋香雲水客,嘈嘈雜雜作分疏。平展衍,大鋪舒,莫怪儂家不慎初;指點瑕疵還奪璧,秦王不識藺相如。
狗子佛性公案,初見於承嗣馬祖與南泉為同門的惟寬禪師︰
(僧)問︰「狗子還有佛性否﹖」師(惟寬)云︰「有。」僧云︰「和尚還有否﹖」師云︰「我無。」這也顯得狗子佛性的話題在當時相當流行,趙州話出,更聳動了禪林。
(五)吃茶去
(趙州)問新到(僧)︰「曾到此間麼﹖」曰︰「曾到。」師曰︰「吃茶去。」又問僧,「曾到此間麼﹖」僧曰︰「不曾到。」師曰︰「吃茶去。」後院主問曰︰「為什麼曾到也云吃茶去,不曾到也云吃茶去﹖」師召(呼)︰「院主!」主應諾。師曰︰「吃茶去。」
這個公案,影響也大。叢林禪堂初接新學,有吃茶之制,對初到曾到有所分別,趙州破例,都教他們吃茶去,引起院主的懷疑,趙州一併叫吃茶去,直是一具棺材,三個死人。
「趙州茶」話很快由北及南,參看一則有關吃茶公案吧︰
睦州(名道明,濟上宗師)問僧︰「近離甚處﹖」曰︰「河北。」睦曰︰「彼中有趙州和尚你曾到否﹖」曰︰「某甲近離彼中。」睦曰︰「趙州有何言句示徒﹖」僧舉吃茶話,睦乃呵呵大笑曰︰「慚愧!」卻問(僧)︰「趙州意作麼生﹖」(僧)曰︰「只是一期方便。」睦曰︰「苦哉,趙州被你將一杓屎潑了也!」便打。睦卻問沙彌︰「你作麼生會﹖」彌便設拜,睦亦打,其僧往沙彌處問︰「適來和尚打你作什麼﹖」彌曰︰「若不是我,和尚不打某甲。」
這裏睦州為什麼大笑,欣賞趙州以本分接人也;為什麼又道「慚愧」,有嫌於己不如趙州處也。趙州教吃茶原是本分上事,被這個學人解作「只是一期方便」,睦州比作將一杓屎潑在趙州身上而捍衛了趙州禪。
(六)幾被玄殺與不曾眼花
(僧)問︰「如何是玄中玄﹖」師(趙州)曰︰「汝玄來多少時耶﹖」(僧)曰︰「玄之久矣。」師曰︰「闍黎若不遇老僧,幾被玄殺。」
(僧)問︰「如何是毗盧圓相﹖」師(趙州)曰︰「老僧自幼出家,不曾眼花。」(僧)曰︰「豈不為人﹖」師曰︰「願汝常見毗盧相!」
一般涉獵禪道的,將禪道視為學理的研究,那就離了主題,教乘義學座主,從名相淺深分析,層層深入以見真義;宗門禪道實即佛法教乘中提煉出來的最上精義,假祖師西來,給予活潑拈提,實即甚深般若波羅蜜在大心凡夫生活實踐中來體會,不類於教乘義學方便開顯,通過義路。禪道不玄,未離日用生活,偏有人求玄中玄;禪道觸目即是,偏有人離開本分事別求毗盧圓相;於宗門禪道實大遠在。此處致問趙州的兩僧正坐此病,趙州一一與之拈卻。「幾被玄殺」促其警覺;「不曾眼花」,警其勿得捏怪;一個直示,一個婉諷,都是練禪警語。
(七)老僧使得十二時
(僧)問︰「十二時中如何用心﹖」(趙州)曰︰「汝被十二時辰使,老僧使得十二時。」乃曰︰「兄弟,莫久立,有事商量,無事向衣鉢下坐,窮理好。老僧行脚時,除二時粥飯是雜用心處,除外更無別用心處。若不如是,大遠在!」
這段法語,真乃親切懇到。「使得十二時」這是何等氣概!反覆玩味,當中卻有指示。「雜用心處」是不是「在揀擇裏﹖」「無別用心處」是不是「在明白裏」﹖須高著手眼看,會得如何「使得十二時」。
(八)大道透長安與學人師
問︰「如何是道﹖」師(趙州)曰︰「牆外的。」曰︰「不問這個。」師曰︰「你問那個﹖」曰︰「大道。」師曰︰「大道透長安。」
一問再問真實禪道,一答再答路路透長安之道。問的意圖是離世求菩提之道,答的是直指佛法不離世法,禪道只是常道。
佛果評贊趙州云︰「蓋為他平生無許多般計較,所以橫拈倒用逆行順行得大自在。」也就是說趙州有時裝聾裝癡,卻為人指出衲衣底下事。
另一則公案也是近於詼諧的︰
(僧)問︰「如何是學人師﹖」師云︰「雲有出山勢,水無投澗聲。」(僧)云︰「學人不問者個詩。」師云︰「是你師(詩)不認。」
這僧也許是個詩僧,這兩句煞是好詩,正是這學人吟出來的,也正是這學人用心處,趙州故把「師」作「詩」,點撥禪道在詩人方面就是不離日常用心處的詩心,心外無佛,更覓個什麼師!
(九)趙州四門
問︰「如何是趙州﹖」師曰︰「東門、西門、南門、北門。」
問話的要問趙州禪,趙州知之,卻答以趙州城四門。勿笑問東答西,此正明頭暗頭都合得也。雪竇有「無限輪椎世不開」之句,頌趙州禪一切處不離本分,但一切都是趙州自家的,卻關鎖嚴緊,不露消息,不許常人藉口「平常心是道」,任其亂統胡為。趙州自說︰「老僧在此間三十餘年,未曾有一個禪師到此間。設有來,一宿一食急走過。且趁軟暖處去也。」趙州嚴峻把關,未曾寬假於人;縱有入得關來,也只停留「一食一宿」,正是指出趙州禪「易見難知」處,而一般禪和愛向有施設處覓「軟暖」,趙州是「無施設處」,只是平常。
(十)趙州石橋
師與首座看石橋,乃問首座︰「是什麼人造﹖」(首座)云︰「李膺造。」師云︰「造時向什麼處下手﹖」座無對。師云︰「尋常說石橋,問著下手處也不知。」
(僧)問︰「久向趙州石橋,到來只見掠杓子。」師云︰「闍黎只見掠杓子不見石橋。」(僧)云︰「如何是石橋﹖」師云︰「過來過來。」又云︰「度驢度馬。」
趙州石橋,是我國隋時著名的建築,觀音院離石橋不遠,趙州和首座欣賞了這座橋,問到「造時向什麼處下手」,首座卻無對。世間法也是易見難識,趙州禪也是易見難識,不要輕輕從足底下滑過去才是。
第二則問話學僧直把石橋擬趙州禪,正因為趙州禪易見難識,他看到趙州接人示物只是平常,而「古佛」之譽滿南北,所以提出「只見杓子不見石橋」,趙州把「難識」之處略露端倪,叫他「過來過來」,並說「度驢度馬」,而這學僧卻無下文,埋沒趙州這番婆心。
「尿是小事,須是老僧自去始得」,要見趙州禪也只有自家體會始得,不然,趙州只能替你把尿,卻不能代你撒尿也。
結語
趙州一日示眾云︰「未有世界早有此性;世界壞時此性不壞。」僧問︰「如何是此性﹖」師云︰「五蘊四大。」(僧)云︰「此猶是壞。如何是此性﹖」師云︰「四大五蘊。」
這是趙州談禪宗要原則。「此性」,決不是指什麼有個先天地的東西,可是學佛的人都被這個迷惑住。就教而論,「此性」是指無自性之「性」,諸法從緣生故,皆無自性;無自性故,世界成時不從之而成,壞時不從之而壞,即南泉說的「三界不攝,非過來今」。趙州貴以本分接人,指出此性即是五蘊四大,四大五蘊,離四大五蘊外無成壞相,即五蘊四大以顯緣生無自性之無成壞「性」。趙州從義學的高高峰頂上把「此性」拉入深海海底去,把通向無上涅槃的菩提大道拉入透向人間長安的大道,是一樣手法。他只教人在尋常事物上會道,這是繼承了南泉所力避的「即心即佛」的話,轉而倡導三祖《信心銘》的「至道無難,唯嫌揀擇」之旨。可是有許多話頭在趙州是隨時隨地信手拈來,於「無施設處」強為施設,如「庭前柏樹子」、「鎮州蘊卜」、「青州布衫」等等,但在異地異時卻成為無意味語,後人反認為這些無意味語上別有玄妙在,而逐漸演變為「看話頭禪」了。總之,趙州談禪貫徹了不離本分事,即貫徹在尋常生活中的「平常心是道」之旨。以下錄他一段話,作為本文結語︰
「老僧此間即以本分事接人。若教老僧隨伊根機接人,自有三乘十二分教接他了也。若是不會,是誰過歟﹖以後遇著作家漢,也道老僧不辜負他;但有人問,以本分事接人。」
〔參考資料〕 《宋高僧傳》卷十一;《祖堂集》卷十八;《景德傳燈錄》卷十;《聯燈會要》卷六;阿部正雄著‧王雷泉、張汝倫合譯《禪與西方思想》第一編;忽滑谷快天《禪學思想史》第三編。
中國佛教中禪宗五家之一。由於此宗的開創者靈祐和他的弟子慧寂先後在潭州的溈山(在今湖南省寧鄉縣西)、袁州的仰山(在今江西省宜春縣南),舉揚一家的宗風,後世就稱它為溈仰宗。
靈祐(771~853),是南岳下三世,福州長溪人,十五歲依本郡建善寺法常律師出家,在杭州龍興寺受具足戒,廣究大小乘經律。二十三歲,到江西,參謁百丈懷海,懷海一見就讚許他,於是居參學之首。有一天,懷海對他說︰「汝撥爐中,有火否﹖」靈祐撥了一下,說︰「無火。」懷海走下座來親自去撥,撥到深處,撥出了一點火,便舉給靈祐看,說︰「此不是火!」靈祐即大悟禮謝,並陳述他的悟解。懷海說︰「此乃暫時歧路耳!經云︰欲識佛性義,當觀時節因緣,時節既至,如迷忽悟,如忘忽憶,方省己物不從他得。故祖師云,悟了同未悟,無心得(明本《景德傳燈錄》作『亦』,此依元本)無法,只是無虛妄凡聖等心,本來心法元自備足,汝今既爾,善自護持!」因此靈祐得到懷海的啟發,悟得他的深機密用。
元和末(820),他遵懷海之囑,到溈山去開法。溈山極其峻峭,人煙稀少,於是雜在猿猱之間,拿橡栗作食糧。後來山下的居民稍稍知道他,來了許多人幫助他營造起一座寺宇來。不久遇到唐武宗(841~846)毀寺逐僧的事件,匆遽間把頭裹起充作普通農民。大中初(847),湖南觀察使裴休把他迎出來,重到所住的地方,連帥李景讓啟請朝廷命名同慶寺。裴休去訪他,和他問答,深契玄旨,自此禪風大振。四方來山參問的禪人漸多,於是提倡墾荒開田。當時住下僧眾多到一千五百人,法嗣四十餘人,而以仰山慧寂、香嚴智閑為上首。敷揚宗教,凡四十餘年,於大中七年敷座怡然而寂。關於他的言行,有《潭州溈山靈祐禪師語錄》一卷。
靈祐的頓悟因緣,是從尋思純熟,機緣湊泊而發,深得馬祖、百丈的「理事如如」之旨。傳授給他的弟子慧寂,師弟同以全體顯現大用作修養的宗旨。他開示大眾說︰「從上諸聖,只說濁邊過患,若無如許多惡覺、情見、想習之事,譬如秋水澄渟,清淨無為,澹濘無礙,喚他作道人,亦名無事人。」當時有人問︰「頓悟之人更有修否﹖」他說︰「若真悟得本他自知時,修與不修是兩頭語。如今初心雖從緣得一念頓悟自理,猶有無始曠劫習氣未能頓淨,須教渠淨除現業流識,即是修也。不道別有法教渠修行趣向。」又說︰「以要言之,則實際理地不受一塵,萬行門中不捨一法。若也單刀直入,則凡聖情盡,體露真常,理事不二,即如如佛。」
他的弟子慧寂和他一樣,開示大眾說︰「汝等諸人,各自回光返照,莫記吾言。汝無始劫來,背明投暗,妄想根深,卒難頓拔。所以假設方便,奪汝粗識,如將黃葉止啼,有什麼是處﹖」又說︰「我今分明向汝說聖邊事,且莫將心湊泊,但向自己性海如實而修,不要三明、六通。何以故﹖此是聖末邊事,如今且要識心達本。但得其本不愁其末,他時後日自具去在。若未得本,縱饒將情學他亦不得。汝豈不見溈山和尚云︰凡聖情盡,體露真常,事理不二,即如如佛。」
從這些,可以看出此宗的悟境與功行極於理事如如動即合轍之旨。其接引學人,看似平衍,實則深邃奧祕,事理並行。靈祐是頓超得妙,慧寂是功行綿密,不是大根器不易繼承。此宗在禪宗五家中興起最先,衰亡也較早,原因殆即在此。
慧寂(814~890),韶州懷化人,出家後沒有受具足戒就到各處參學,初謁南陽慧忠的侍者耽源道真,道真對他說︰「國師(慧忠)當時傳得六代祖師圓相,共九十七個,授與老僧,(中略)我今付汝,汝當奉持。」慧寂接過來看了一下就把它燒掉。後來到溈山,參靈祐,靈祐問他︰「汝是有主沙彌,無主沙彌﹖」慧寂說︰「有主。」靈祐說︰「主在什麼處﹖」慧寂從西邊走到東邊站著,靈祐知道他和常人不同,便加以開示。既而慧寂問︰「如何是真佛住處﹖」靈祐說︰「以思無思之妙,反思靈焰之無窮,思盡還源,性相常住,事理不二,真佛如如。」慧寂於言下頓悟,從此執侍,前後十五年,開溈仰一宗。慧寂傳受靈祐心印之後,率領徒眾住在王莽山,既而遷到仰山,學徒奔湊。後來又遷到觀音山,接機利物,為宗門標準。
智閑也是靈祐法嗣中著名的人物,青州人,出家後到溈山參靈祐,有一天靈祐對他說︰「汝未出胞胎、未辨東西時本分事,試道一句來!」智閑把他所悟解的陳述了好幾次,靈祐都不許可,於是泣辭而去,後到南陽,就住在那裏。有一天,因芟除草木,拋擲瓦礫,擊竹作聲,廓然惺悟,於是作了一首偈說︰「一擊忘所知,更不假修持,動容揚古路,不墮悄然機,處處無踪跡,聲色外威儀,諸方達道者,咸言上上機!」靈祐聽到這首偈,許可他徹悟了。慧寂更加勘驗,證明他會得祖師禪。自此以後,廣事教化,有偈頌二百餘首,隨緣對機,不拘聲律。
在禪宗五家中,溈仰宗興起最先,衰亡也較早。慧寂的法嗣有西塔光穆、南塔光涌等十人。光穆傳資福如寶、寶傳資福貞邃,前後四世而法系不明。光涌也只傳芭蕉慧清,清傳逞州繼徹而絕。此宗的法脈,大概歷時一五0年。(黃懺華)
◎ 附︰乃光〈溈仰宗禪要〉(摘錄自《現代佛教學術叢刊》{3})
溈仰禪學的主要宗旨
禪門宗旨即指真見、悟境與功行當賴之以成。宗乘中諸家語錄的上堂法語,最能顯示其真見,於溈仰宗,亦復爾爾。
「溈山上堂︰『夫人之心,質直無偽,無背無面無詐妄心。一切時中視聽尋常,更無委曲。亦不閉眼塞耳,但情不附物即得。從上諸聖只說濁邊過患,若無如許多惡覺情見想習之事,譬如秋水澄渟,清淨無為,澹濘無礙,喚他作道人,亦名無事人。』
時有僧問︰『頓悟之人更有修否﹖』
師曰︰『若真悟得本他自知時,修與不修是兩頭語。如今初心雖從緣得,一念頓悟自理,猶有無始曠劫習氣未能頓盡,須教渠淨除現業流識,即是修也。不可別有法教渠修行趨向。從聞入理,聞理深妙,心自圓明不居惑地。縱有百千妙義抑揚當時,此乃得坐披衣自解作活計始得。以要言之,則實際理地不受一塵,萬行門中不捨一法,若也單刀直入,則凡聖情盡,體露真常,理事不二,即如如佛。』」
這段上堂法語,可作宗門禪經讀,亦可通於諸家禪道。為初參人搭扶梯,為已悟者立高標。尋思一過定獲分曉。
溈山說「道人之心」,在「視聽尋常」與一般同,在「情不附物」與一般異,並無奧妙,只要質直些!
溈山說「從上諸聖只說濁邊過患」,這句話倒卻有傳承的。百丈大師曾說︰「從苗辨地,從濁辨清。……見水濁,說水濁過患;水若清,都無可說;說,卻濁它水。」惡覺、情見、想習之事,嬈人不靜,是濁邊事;只要「視聽尋常情不附物」,「譬如秋水澄渟,清淨無為,澹濘無礙,喚他作道人,亦名無事人」。這段法語,不只是禪法真傳,亦為教門通途,「藉教悟宗」、「領宗得意」乃達磨六祖門下之大事。關於僧問「頓悟之人更有修否」﹖溈山答的「修與不修是兩頭語」的話;也即是百丈說的「只如今鑒覺,但不依住一切有無諸法,世間出世間法;亦不作不依住知解,亦不依住無知解」,也即是《金剛般若經》的「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之意。百丈曾說「但割斷兩頭句,割斷有句不有句,割斷無句不無句,兩頭跡不現,兩頭捉汝不著,量數管汝不得」,這正是不遺失時節,明頭來明頭打,暗頭來暗頭打,空慧及時現起,即是隨緣得本,對於「無始曠劫習氣未能頓淨,須教渠淨除現業流識即是修也。不可別有法教渠修行趨向」。此中「淨除現業流識」一語,最為吃緊!禪門諸家照顧念頭,莫不於此勵力。創入悟境力求相續,提持功行力求不斷,現業流識直下即為本明空慧,自然淨除其「濁邊過患」,所謂「隨緣消舊業,更莫惹新殃」即是悟後之修。
溈山道「從聞入理,聞理深妙,心自圓明不居惑地」,這正是宗門「尋思」的確解,「頓悟」的確解。尋思,思的是什麼﹖頓悟,悟的是什麼﹖把這四句話和前面答仰山的「以思無思之妙」一段話結合起來看,也會教人有會心處。同出身於百丈門下,黃檗、臨濟教人斷絕思路以「逼拶」為法門,而溈山、仰山卻好整以暇,教人尋思,頓悟所到的同是︰「心自圓明,不居惑地」。悟後為人處,在臨濟則行棒行喝,而溈山則說,縱有百千妙義抑揚當時,此乃得坐披衣自解作活計始得。「實際理地不受一塵,萬行門中不捨一法」,話是多麼簡要,多麼親切,「若也單刀直入,則凡聖情盡,體露真常,理事不二,即如如佛」,都是從「得坐披衣自解作活計」中流出家常話,若晴空一片白雲,秋夜一輪明月,描繪出一幅「如如佛」的肖像。馬祖有偈云︰「心地隨時說,菩提亦只寧;事理俱無礙,當生即不生。」細究溈山此篇上堂法語,真是馬祖這首偈的好注腳了也。溈山尚有一則「無心是道」的公案,最能發明「思盡還原」之旨。
僧問︰『如何是道﹖』師(溈山)曰︰『無心是道。』曰︰『某甲不會。』師曰︰『會取不會的好。』曰︰『如何是不會的﹖』師曰︰『只汝是,不是別人。』復曰︰『今時人但直下體取不會的,正是汝心,正是汝佛,若向外得一知一解將為禪道,且沒交涉。名運糞入,不名運糞出,污汝心田,所以道不是道。』」
這般說話,剴切暢朗之至。宗旨不在給人談玄妙而在如何老實攤出,教人把得牢知所趨向。
現在試看仰山怎樣發揮溈山禪學的宗旨。
「仰山上堂︰『汝等諸人各自回光返照,莫記吾言。汝無始劫來,背明投暗,妄想根深,卒難頓拔,所以假設方便奪汝粗識,如將黃葉止啼,有什麼是處。亦如人將百種貨物與金寶作一鋪貨賣,只擬輕重來機。所以道石頭是真金鋪,我這裏是雜貨鋪,有人來覓鼠糞,我亦拈與他,來覓真金,我亦拈與他。』時有僧問︰『鼠糞即不要,請和尚真金。』師曰︰『齧鏃擬開口,驢年亦不會。』僧無對。師曰︰『索喚則有交易,不索喚則無。我若說禪宗,身邊要一人相伴亦無,豈況有五百七百眾耶﹖我若東說西說,則爭頭向前採拾,如將空拳誑小兒,都無實處。我今分明向汝說聖邊事,且莫將心湊泊,但向自己性海如實而修,不要三明六通,何以故﹖此是聖末邊事。如今且要識心達本,但得其本,不愁其末,他時後日自具去在。若未得本,縱饒將情學,他亦不得。汝豈不見溈山和尚云︰凡聖情盡,體露真常,事理不二,即如如佛。』」
仰山這段法語,亦有它的概括性,有三點值得注意︰其一,假方便奪粗識。奪粗識的最勝方便,無過於臨濟的奮迅逼拶及棒喝機用。仰山突兀的機用與臨濟無異,溈山亦深深印可。雲門閃電般的突擊,機用轉換落落地,亦是在奪粗識。曹洞宗防滲漏側重內轉,懼粗識現行,以故旁通一路挖牆腳。法眼頗知粗識狡黠,於一切現成中還以狡黠之道反擊之。這些都知黃葉止啼,執則成病。都屬「淨除現業流識」的無上方便,雖不可執但要透得過。至於仰山開的雜貨鋪,鼠糞真金,索喚者自知,他實無一物與人也。其次,說禪宗則無伴。「有佛處不得住,無佛處急走過」(趙州語),哪家禪道將得伴去者﹖其三,湊泊不得但向性海如實而修。直端端的路,諸家實莫莫能外。仰山突兀的機用,溈山亦印可。機用卻最能見到宗旨。(中略)
溈山、仰山、香嚴三師唱和禪道的精義
悟道的人就其日用生活、作務執勞看,正乃自知時節,如龐公偈所表達的「日用事無別,惟吾自偶諧」的境界。溈仰父子的唱和,諸方最為欽遲,香嚴有時加入,亦無多讓。茲舉十則公案,從見上參看,即可尋繹其宗旨;從文字上看,也覺鮮花朵朵,時時散發幽香。
(1)仰山問︰「百千萬境一時來作麼生﹖」溈山云︰「青不是黃,長不是短,諸法各住自位,非干我事。」仰乃作禮!
我輩於日用生活、執勞作務中,當有世間正法領導,亦有自志支持,但往往不勝其繁劇。若人首肯仰山問處,即定歡迎溈山答處!這正是一副除熱惱的清涼散。「諸法各住自位」,惟人自鬧爾。識得「非干我事」,我亦安住自位與一切法無別。
(2)溈山摘茶次,謂仰山曰︰「終日摘茶,只聞子聲,不見子形。」仰撼茶樹,溈曰︰「子只得其用,不得其體。」仰曰︰「未審和尚如何﹖」溈良久,仰曰︰「和尚只得其體,不得其用。」溈曰︰「放子三十棒!」仰曰︰「和尚棒某甲吃,某甲棒教誰吃﹖」溈曰︰「放子三十棒!」
摘茶也在辨體用,不可將體用說得懸遠。
溈山要打三十棒,仰山吃棒心不甘,雖然如此,卻正努力於摘茶,全體作用,全露祖禪師也。
溈山為啥要打,仰山過在哪裏,何妨尋思一下﹖「練禪」策進,即在此等處。
(3)溈山問仰山︰「涅槃經四十卷,多少是佛說,多少是魔說﹖」仰曰︰「總是魔說。」溈曰︰「以後無人奈子何。」仰曰︰「慧寂即一期之事,行履在什麼處﹖」溈曰︰「只貴子眼正,不說子行履。」
這則公案,真乃淘練入神!《涅槃經》四十卷「總是魔說」,這也正是「用劍刃上事」。「倒破鬼門關,日輪正當午」,喝破黑暗天下宴然。《涅槃經》心性之學揭佛性義,早成時人大窠臼,難得經此一場。「只貴子眼正,不說子行履」,是溈山以最高評價肯定仰山禪法心要處。
(4)溈山問仰山︰「何處來﹖」仰曰︰「田中來。」溈曰︰「禾好刈也未﹖」仰作刈禾勢。溈曰︰「汝適來作青見﹖作黃見﹖作不青不黃見﹖」仰曰︰「和尚背後是什麼﹖」溈曰︰「子還見麼﹖」仰拈禾穗曰︰「和尚何曾問這個。」溈曰︰「此是鵝王擇乳!」
農事禪修打成一片,正幹農活時即為禪修。兩個慣家於農事成熟時,便爾渾身自在。雖然動容難擇,但「觸目菩提」當這麼會。他父子倆一向在勞作中「練禪」策進,不是朱門清客在觀家軒裏作欣賞狀,而云我有會心也。「鵝王擇乳」,不假作意吸取精華而去其水分,純禪道人,一切行動無不是禪,「現業流識」自爾消除。
(5)仰山在溈山為直歲,作務歸,溈問︰「什麼處去來﹖」仰曰︰「田中來。」溈曰︰「田中多少人﹖」仰插鍬叉手。溈曰︰「今日南山大有人刈茅。」仰拔鍬便行。
這個公案古德拈頌極多,不擬多談。仔細參看,溈仰父子「練禪」策進之旨深入生活實際。田中人歸去,插鍬叉手;南山大刈茅,拔鍬便行;明明如此卻在暗通消息。曹洞宗致力於護念的「不犯」;溈仰卻在勞作中兼到了「不犯」,雖暗卻明。造詣極深的演劇家渾身是戲,溈仰師資一句話、一動作,無不是禪。
(6)溈山問仰山︰「忽有人問汝,汝作麼生只對﹖」仰曰︰「東寺師叔若在,某甲不致寂寞。」溈曰︰「放汝一個不只對罪。」仰曰︰「生之與殺只在一言。」溈曰︰「不負汝見別有人不肯。」仰曰︰「阿誰﹖」溈指露柱曰︰「這個。」仰曰︰「道什麼﹖」溈曰︰「道什麼﹖」仰曰︰「白鼠推遷銀台不變。」
說宗門下事,相伴亦無,說亦不著,真個寂寞!無伴無說又有不只對罪。溈山緊把牢關,仰山觸著過關戒嚴的境,說道「生之與殺只在一言」。溈山知其吐信位之見,再予一扎,「不負汝見,別有人不肯」!仰停思問「阿誰」,溈指露柱道「這個」,機用全 矣。仰已會得,卻曰︰「道什麼」,自含咏也。溈又反詰,佯曰︰「道什麼」,再囑含咏也。「白鼠推遷銀台不變」,此乃仰山人位之見,足以只對忽有人問。白鼠推遷銀台不變,可強用僧肇的「不真即空,即萬物之自虛」釋之。會得即動即靜即真即妄之旨,教與宗固無二致。
(7)溈問︰「大地眾生業識茫茫無本可據,子作麼生知他有之與無﹖」仰曰︰「慧寂有驗處。」時有一僧從面前過,仰召曰闍黎,僧回首。仰曰︰「和尚,這個便是業識茫茫無本可據。」溈曰︰「此是師子一滴乳,進散六斛驢乳。」
「僧回首」便能「驗知業識茫茫無本可據」,誠然巧便。學人若於無本處自警,回光返照當有悟入。
(8)仰山因歸溈山省覲,溈問︰「子既稱善知識,怎辨得諸方來者知有不知有﹖有師承無師承﹖是義學是玄學﹖子試說看!」仰曰︰「慧寂有驗處。但見僧來便豎起拂子,問伊諸方還說這個不說﹖」又曰︰「這個且置,諸方老宿意作麼生﹖」溈嘆曰︰「此是從上宗門中牙爪!」
臨機互換,不滯一隅,眼孔定動即沒交涉。他會得的人,澄之不清,揚之不濁,過險境如履平地,設一境即是陷竢。
以上所舉,即溈仰兩師關於禪道的唱和;以下再參看有關於香嚴的公案。
(9)師(溈山)睡次,仰山問訊,師便回面向壁。仰曰︰「和尚何得如此﹖」師起曰︰「我適來得一夢,你試為我原看﹖」仰取一盆水與師洗面。少頃,香嚴亦來問訊,師曰︰「我適來得一夢,寂子為我原了,汝更與我原看﹖」嚴乃點一碗茶來。師曰︰「二子見解過於鶖子。」
溈山雖老,神清志剛得克家之子教養;仰山、香嚴有此老師,心若止水鑒容又鑒心。這樣一家人,一切動轉施為不出於「如」。見解勝過舍利弗處,正坐不失時節。此一則公案最能見到溈山、仰山、香嚴三師的生活樂趣,真是動即合轍,優游自在。
(10)師(溈山)一日見仰山、香嚴作餅次,師曰︰「當時百丈先師親得這個道理。」仰與香嚴相顧視云︰「什麼人答得此話﹖」師云︰「有一人答得。」仰云︰「是阿誰﹖」師指水牯牛云︰「道道。」仰取一束草來,香嚴取一桶水來,放牛前,牛才吃,師云︰「與麼與麼!不與麼不與麼!」二人俱作禮。師云︰「或時明,或時暗。」
「百丈海禪師參馬大師,為侍者。檀越每送齋飯來,海才揭開盤蓋,馬大師便拈起一片胡餅,示眾云︰是什麼﹖每每如此。」此處溈山見仰山、香嚴作餅,驀然見到百丈領得馬大師意,故云︰「當時百丈先師親得這個道理。」仰山、香嚴顧視躊躇「什麼人答得此話」﹖溈山當即展現一機,「指水牯牛云道道」,若坐在理邊尋思,且沒交涉。兩個靈利漢,畢竟知機變。「仰取一束草來,香嚴取一桶水來,放牛前牛才吃」。理無著處,還歸於事。溈山要二人拂除迹象,連水牯牛一道,肯二人和機變,故云「與麼與麼」。肯牛吃水草原為本分事,二人怎得它理﹖故又云「不與麼不與麼」。仰山、香嚴至此乃瞥然於理事無礙之旨,故俱作禮也。作禮將為是,剛才躊躇顧視則又不是,故溈山當作水牯牛下二人的判語云「或時明,或時暗」。
溈山、仰山、香嚴三師關於禪道的唱和,真乃精義連編尋繹無盡;處處流露消息,宗旨儼然。但臨濟宗師宗杲卻云︰「溈山晚年好則劇,教得一棚肉傀儡,直是可愛。且作麼生是可愛處﹖面面相看手腳動,怎知語話在他人。」宗杲如此拈提,且道對溈山禪是會,或不會﹖對仰山、香嚴是許,或不許﹖
〔參考資料〕 《五燈會元》卷九;《釋氏稽古略》卷三;《溈山警策》;《溈山語錄》;阿部肇一著‧關世謙譯《中國禪宗史》第一篇第三章;忽滑谷快天《禪學思想史》第三篇第十六章;宇井伯壽《禪宗史研究》(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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