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佛學辭典搜尋

請輸入要查詢的詞彙:


[佛學大辭典(丁福保)]
胡喝亂喝

(術語)謂野狐禪者,自無真個見性,而猥對學人下喝也。蓋是圓悟「雷聲洪大,雨點全無,」之謂,徒為大喝,更無益學人之力,恰如空雷之不降膏雨無潤草木之功也。


[佛光大辭典]
百丈野狐

禪宗公案名。乃唐代百丈懷海禪師與野狐之機緣對話。由此公案點出因果歷然之理。又作不落不昧、五百生野狐、百丈不昧因果、百丈野狐墮脫。從容錄第八則(大四八‧二三一下):「百丈上堂,常有一老人聽法,隨眾散去。一日,不去,丈乃問:『立者何人?』老人云:『某甲於過去迦葉佛時,曾住此山。有學人問:大修行底人還落因果也無?對他道:不落因果。墮野狐身五百生。今請和尚代一轉語。』丈云:『不昧因果。』老人於言下大悟。」

此公案中,老人於過去世因說「不落因果」而撥無因果,即否定因果之理;而由否定因果之故,遂墮於惡趣之中。「不昧因果」則與不落因果相反而肯定因果;以肯定因果之故,乃能脫離惡趣。蓋自佛教之基本教說而言,深信因果為正傳之佛法,乃一種大自然之法則。故吾人不可妄加分別臆度或否定,如能深信此種理法而依之修行,則為成佛之道。故於此則公案中,老人因百丈代為轉語「不昧因果」而消泯過去獨斷之迷夢,於言下大悟,得脫野狐身。古來禪家多以撥無因果卻自以為悟達因果者,稱為「野狐禪」,蓋由此典故而來。〔聯燈會要卷四、五燈會元卷三、禪宗無門關第二則〕 p2489


言端語端

禪林用語。謂言語能直接顯現至道之妙理而無遺;此係針對排斥語言文字者所用之警語。蓋禪宗以不立文字、明心見性為宗風,認為若經語言文字之詮解,則至道妙理往往從言詮之間逸脫,而無法究竟其本義,故有主張完全排除語言文字者。然若非上上之根機,則全面排斥語言文字以證悟佛道,每易產生偏邪或弊端,故正統禪宗師家之作法,一面反覆強調言詮思辨本身之有限與障礙,一面亦無法捨離語言文字,藉之進行參集、開示、勘驗禪徒等,並於必要之時以「言端語端」來告誡僅知一味排斥語言文字,實際卻闇昧無知、似是而非之野狐禪。碧巖錄第二則(大四八‧一四二上):「至道無難,言端語端,一有多種,二無兩般。」 p3007


動物

佛教經典、故事集中,常以動物表現。其理由有三:(一)業(梵 karma)與輪迴(梵 sajsāra)思想之影響。(二)精靈崇拜(animism,animatism)之傾向。(三)譬喻、擬人化表現之發達。經典中尤以本生譚(梵 Jātaka)文學為然,每以當時流傳之動物譬喻,講說佛陀前生之功德,此為教化眾生最具效果之方法。

經典中,以動物為主角之寓言,占有重要之地位,如一角仙人故事、六牙白象本生、月中兔本生等,皆為膾炙人口之動物譬喻故事。此外,猿、豬、龜、鹿、象等動物,於本生譚文學中皆深具人性。佛典中以動物為角色者不少,如本生鬘(梵 Jātakamālā)、所行藏(巴 Cariyā-pitaka)、生經、六度集經、佛本行集經、百喻經、出曜經、撰集百緣經、雜寶藏經、菩薩本行經、菩薩本緣經、菩薩本生鬘論,及經律異相等。另有以親切可愛之動物為題材之譬喻教訓,如盲龜浮木(喻於此世間獲得人身,由聽聞佛法而獲歡喜,誠屬難能可貴)、麟角喻獨覺(喻獨自修行而獲覺悟)、黑白二鼠(又作二鼠嚙藤,喻人類肉體之無常與煩惱之無盡)、師子身中蟲(喻處於佛門中卻破壞佛法者)、蝦蟆禪(喻獨善其身,自得利益之覺悟)、野狐禪(喻虛偽之覺悟者)、人雄師子(佛陀之異名)等。

輪迴轉生思想中之畜生道為三惡道之一,住於因無知而彼此殺害苦多樂少之世界,此即罪業深重者所轉生之處。於六趣說中,另加聲聞、緣覺等四聖,而有十界之說。然雖墮為畜生,仍有主張可成佛者,此即「十界互具說」。大乘佛教特別重視有關動物之佛性及成佛等問題,故有「一切眾生悉有佛性」、「五性各別說」等各種議論產生,如著名的「狗子佛性」之公案。佛陀的傳記中,愛護動物之故事極多,如捨身飼虎、月中兔本生等。不殺生戒為佛教徒所必遵守之最重戒,犯不食肉戒,則斷卻大慈佛性之種子。佛陀曾禁止無意義之馬祠祭(梵 Aśvamedha)。阿育王之碑文中,有關保護動物之記載共有九處,可知阿育王係以佛法之精神為善政之基礎。我國與日本舉行放生會,即為一種愛護動物的精神之儀式化。

伴著萬物有魂之信仰,於印度神話中,亦常可見到動物崇拜。例如以庚申之猿、馬頭之馬、荼吉尼(梵 Dākinī,又作稻荷)之狐、金毘羅(梵 Kumbhīra)、象頭人身神(Geneśa)之象,以及龍、蛇等為崇拜之對象,至今於印度尚有視牛為神聖者之風習,鹿野苑(梵 Mrgadāva)之阿育王石柱柱頭之獅子或牛,印度獨立以後用以象徵國家。 p4392


[中華佛教百科全書]
懷海

唐代禪僧。福州長樂人,依潮陽西山慧照出家,從衡山法朗受具戒。後往廬江(今安徽廬江縣)浮槎寺閱藏經多年。他聽說馬祖道一在南康(今江西贛縣)開法,即前往參學,與西堂智藏同稱入室。他侍奉道一六年,得到印可。道一圓寂後,他初住石門(今江西靖安縣),繼往新吳(今江西奉新縣),住大雄山,岩巒高峻,又稱為百丈山。不久,四方禪者奔湊而來,以溈山靈祐、黃檗希運為其上首。他傳播禪風二十餘年而圓寂,有《百丈懷海禪師語錄》、《百丈懷海禪師廣錄》各一卷。

懷海禪學的主要特點,是主張眾生心性本來圓滿成就,只要不被妄想所繫縛,就和諸佛無異。他有一段很著名的語句︰「靈光獨耀,迥脫根塵,體露真常,不拘文字;心性無染,本自圓成,但離妄緣,即如如佛。」這些語句顯示心性本自寂照與隨事即用顯體的禪宗心要,較道一所說更為具體。他的修行法門,就是根據這個思想,他說︰「先歇諸緣,休息萬事,善與不善、世出世間,一切諸法並皆放卻,莫記、莫憶、莫緣、莫念。放捨身心,全令自在。心如木石,口無所辯,心無所行。心地若空,慧日自現,如雲開日出。」

懷海的作略,如打、笑、喝、舉拂等,和道一相似。他每逢說法下堂,大眾已經出去,卻呼喚大眾,等到大眾回過頭來,他又問︰「是什麼﹖」他這種提醒學人反省的方法,諸方稱為「百丈下堂句」。

懷海並運用禪學於勞動實踐中,實行「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規制,他本人就是「作務執勞,必先於眾」;他還在《禪門規式》裡規定實行「普請」(集眾作務)法,上下協力勞動。

禪宗僧眾以前多半住在律寺,後來參學的人日見其多,感到在律寺中對於說法和住持多有不便,道一才開闢荒山另建叢林,然而還沒有規章制度;懷海乃折衷大小乘的戒律,制定禪院清規。禪院的最大特點是不立佛殿,只設法堂,表示佛祖親自囑咐,以現前的人法為重。又規定以具道眼的禪僧為化主,稱為長老,住在方丈;參學的大眾,都住在僧堂;長老說法,兩序雁行立聽,賓主問答,激揚宗要。此外還有關於禪院事務的種種規定,此即所謂《百丈清規》(《傳燈錄》卷六題作《禪門規式》)。其書在宋時就失傳了,別行宗賾所編《禪苑清規》。元代朝廷令百丈山德煇重編,至元元年(1335)頒行,書名《敕修百丈清規》,八卷,但已全非百丈原來的面目了。明‧永樂二十二年(1424)同山忠智重刊,即今所傳之本。(黃懺華)

◎附︰乃光〈百丈禪要〉(摘錄自《現代佛教學術叢刊》{3})

行狀簡介
關於百丈大師生平行由事蹟,歷史資料遺存者少,今參考有關諸書暫作一行狀簡介,並略加評論。

大師名懷海(720~814),福州長樂人,王氏子。兒時隨侍母入寺拜佛,指佛像問母曰︰此為誰﹖母曰︰佛也。師曰︰形容與人無異,我後亦當作佛。二十歲離鄉,三學賅煉,聞馬祖創化江西,操心依附,為祖侍者。檀越每送齋飯來,師才揭開盤蓋,馬大師便拈起一片胡餅,示眾云「是什麼﹖」每每如此。師在馬祖會下承馬祖親自提撕,旋即大悟。未幾,住洪州新吳界大雄山,以所處岩巒峻險故號百丈。四方學者麏至。

師乃宗門巨匠,其以後之禪宗及整個佛教之影響,實深且鉅。今當略為推考建立叢林清規這一大事。

禪宗自達摩至六祖惠能,直指之道寖成最勝法幢。馬祖以棒喝顯機用,靈俐漢往往得入,雖行棒喝,亦以尋常言句示教,理趣超然;斷人命根,絕人情識,不容擬議。這些都說明了禪宗在教學方法上的巨大變革。此一變革,一方與教下經論諸家有異,另一方與謹慎細行的毗尼師亦多扜格。禪宗一天天的發展,使它擁有無數徒侶,因此,在領導僧務上,在獨特的參學法事上,即要求產生新的制度與之相適應。這是實際形勢的發展。相傳「馬祖建叢林,百丈立清規」,實為佛教大事,功績不可磨滅。五祖弘忍開東山法門,雖有專門禪宗道場的意味,但仍遵律制。馬祖時宗風大暢,禪剎興建自有其因。百丈抱立清規之志,實識時務之俊傑。宋‧楊億〈古清規序〉有云︰
「百丈大智(諡號)禪師,以禪宗肇自少室,至曹溪以來多居律寺,雖列別院,然於說法住持未合規度,故常爾介懷。乃曰︰佛祖之道,欲誕布化,原冀來際不泯者,豈當與諸部阿笈摩教為隨行耶﹖」

宋‧贊寧的《高僧傳》〈百丈傳〉有云︰「或曰︰瑜伽論、瓔珞經是大乘戒律,胡不依隨乎﹖海曰︰吾於大小乘中博約折中,設規務歸於善焉。乃創意不循律制,別立禪居。」

可惜百丈手訂的叢林清規原作已失,或保留幾許於元代〈敕修百丈清規〉中,但原作面貌實難尋繹。玆根據楊億〈古清規序〉,贊寧《高僧傳》〈百丈傳〉,約略可鈎勒出百丈叢林清規的主要內容︰(1)不論高下盡入僧堂。集中參學人住止一處,堂中設「長連床」,睡臥坐禪均在此。(2)住持稱長老,居方丈。(3)不立佛殿惟樹法堂。長老上堂說法,或與參學人激揚宗要,均於此行之。(4)行普請法上下均力,規定集體勞動,以從事農業生產為主。這一條最特出,實是當時建立新興叢林的經濟基礎。

這四條可說是百丈清規的綱骨。就當時情況看,卻能適應禪宗新形勢的發展和要求。這個制度是為禪宗服務的,禪宗表現的無比智慧和理性,即是支持這個新制度的主要因素。能戰勝權威極大的律宗,且能抗衡經論講席,豈易耶﹖百丈胸羅經論,創制卓越,加以他偉大禪行的感召,當更易推行。贊寧《僧傳》〈百丈傳〉有云︰「其諸制度與毗尼師一倍相翻,天下禪宗如風偃草,禪門獨行,由海之始也。」這卻是定評。

大師提持的禪學,與日用生活的實踐緊密結合,要求在作務執勞中體會到即此是佛事。禪宗積極進取的樂觀精神,充分的表現在實際的勞動上,這與大師的倡導和身教是分不開的。師凡作務執勞必先於眾,眾皆不忍,密收作具而請息之。師云︰「吾無德,怎合勞於人。」既遍求作具不獲,而亦忘食。故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之語流播寰宇矣。

唐‧元和九年甲午歲,正月十七日歸寂,享年九十五。長慶元年敕諡「大智禪師」。陳詡為塔銘。(見《全唐文》卷四六六)

大悟因緣
百丈悟道因緣,乃宗門中極其光明煊赫的一件大事。今依《百丈廣錄》及禪宗諸種語錄記載,錄出原詞,試作一比較詳盡的敘述。分兩段如次︰

(1)野鴨子話
師為馬祖侍者,經三年。在這三年中耳濡目染自有進益,何況馬祖最善教人。

一日,侍馬祖行次,見一群野鴨飛過,祖曰︰「是什麼﹖」師曰︰「野鴨子。」祖曰︰「甚處去也﹖」師曰︰「飛過去也。」祖遂把師鼻扭,負痛失聲,祖曰︰「又道飛過去也。」師於言下有省。經行見野鴨,自在飛過去,也是尋常境致,馬祖豈不知,偏要拈來問侍者,此即發悟弄引,勿乃䑛犢情深。可是這個境界一剎那間翻轉來,就不是一般眼色耳聲之境了。祖「遂把師鼻扭」,果然突出難辨。師「負痛失聲」,卻還有點氣息,祖曰「又道飛過去也」,啊呀呀,幾曾離得,師於言下有「省」,省個什麼﹖「光非照境,境亦非存」(用盤山語),活般若顯現了也。本分事豈離得它﹖這個省悟之境,雖一時頓得,但尚未消融,請看下面這位海侍者消融悟境的過程︰

卻歸侍者寮哀哀大哭(借睦州語︰「大事未明如喪考妣,大事既明如喪考妣。」)同事問曰︰「汝憶父母耶﹖」師曰︰「無。」曰︰「被人罵耶﹖」師曰︰「無。」曰︰「哭作什麼﹖」師曰︰「我鼻孔被大師扭得痛不徹(惟我能知)。」同事曰︰「有甚因緣不契﹖」師曰︰「汝問取和尚去(怎敢違背也)。」同事問大師曰︰「海侍者有何因緣不契,在寮中哭,告和尚為某甲說。」大師曰︰「是伊會也,汝自問取他(親言出親口,哪得第二人來)。」同事歸寮曰︰「和尚道汝會也,教我自問汝。」師乃呵呵大笑(正所謂蓬蓽生輝,無上歡喜)。同事曰︰「適來哭,如今為甚卻笑(外人怎得知)﹖」師曰︰「適來哭,如今笑(有輩古人可比,常啼菩薩得般若,直至如今笑不休)。」同事罔然(一家有事百家忙,頭頂石臼跳一場)。

筆者於這段重要語句下稍加贅語,省得嘮叨吧。「適來哭,如今笑」,這即是百丈消融悟境處,悟境雖則消融了,本分事也得到了辦,可是必待生我的親人看看樣子,此事卻須與馬祖相見,且看他怎生相見﹖

次日,馬祖陞座,眾才集,師出卷卻席,祖便下座,師隨至方丈。祖曰︰「我適來未曾說話,汝為甚便卷卻席﹖」師曰︰「昨日被和尚扭得鼻頭痛。」祖曰︰「汝昨日向甚處留心﹖」師曰︰「鼻頭今日又不痛也。」祖曰︰「汝深明昨日事。」師作禮而退。

馬祖頂門一只眼,到處為人開,饒你「幽州江口石人蹲」,他也知道其中事。識浪流轉,真常流注,哪消般若一盯。「師出卷卻席」這是什麼心行,不用妄測,這是得的人通消息的樣子。「祖便下坐」,正是︰竿頭絲線動,釣得錦鱗歸。師出卷卻席,馬祖不於眾中問,到了方丈才問,這是「其中人」說話,合該如此。譬如無價大寶成交,原用不著不識寶者在場。「昨日被和尚扭得鼻頭痛」,誠然誠然,其痛猶在。「汝昨日向甚處留心」,當然要檢驗一下明了大事的關節。「鼻頭今日又不痛也」,透關去者。師徒這般相見,圓滿了這場功德。至於向甚處留心一節,饒舌一句︰發無上心,具足頓悟意樂,只平常心中知有向上事,即可遇緣磕著也。向初心參學人(連我在內)允許如此說,非干他百丈大悟。

(2)再參話
百丈悟則悟也,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還有「再參」的大悟因緣在。

師再參,侍立次。祖目視繩床角拂子,師曰︰「即此用,離此用。」祖曰︰「汝向後開兩片皮將何為人﹖」師取拂子豎起,祖曰︰「即此用,離此用。」師掛拂子於歸處,祖振威一喝,師直得三日耳聾。

這是禪宗最著名的「再參話」公案。赤日炎炎,威光逼人,馬祖為百丈顯大機大用,百丈也得他大機大用,父子同道,子孫相傳,此即以後臨濟宗傳承的無上綱要,急須著眼。

百丈一日謂眾曰︰「佛法不是小事,老僧昔被馬大師一喝,直得三日耳聾。」黃檗聞舉,不覺吐舌,說道︰「今日因和尚舉,得見馬祖大機大用。」黃檗旋承百丈印可。

百丈另一法嗣曰溈山,溈山之嗣曰仰山,亦曾論贊「再參話」。溈山問仰山︰「百丈再參馬祖因緣,此二尊宿意旨如何﹖」仰曰︰「此是顯大機大用。」溈曰︰「如是如是。」

這幾個老古椎,都是直系親屬,都說「再參話」是顯大機大用,傳到後來也無異詞。機用究竟應該怎樣理會呢﹖實則機用即是臨時活脫的方便,直下驅遣它,它即當下有所顯。生動活潑於境無滯,卻有所指;難為擬議,卻又令人開眼,此其可貴處。若無活般若、活祖意,自機不離位,自用無著落,就沒有資格談大機大用了。自己不具眼,卻更難識得它。

臨濟宗盛行後,臨濟遠孫,像汾州善昭、石門蘊聰(俱首山省念法嗣)等等諸大善知識,關於再參話皆有拈提。汾州云︰「悟去便休,更說甚麼三日耳聾。」石門云︰「若不三日耳聾,怎得悟去。」東林常總示眾云︰
「當言不避截舌,當爐不避火迸,佛法豈可曲順人。東林今日向驪龍窟內爭珠去也。百丈大智不無他三日耳聾,汾州、石門怎免個二俱瞎漢,只這三老還曾悟去也無﹖良久云︰祖彌不了,殃及兒孫。」

中興雲門宗的雪竇也曾拈云︰
「奇怪諸禪德,如今列其派者甚多,究其源者極少,總道百丈於喝下大悟,還端的也無﹖然刀刁相似,魚魯參差,若是明眼漢瞞他一點不得。只如馬祖道『汝向後開兩片皮將何為人』,百丈豎起拂子,為復如蟲御木,為復啐啄同時,諸人要會三日耳聾麼﹖大冶精金應無變色。」

又,真淨克文有再參話頌︰「客情步步隨人轉,有大威光不能現。突然一喝雙耳聾,那吒眼開黃檗面。」還有,死心悟新將雪竇拈語又給它一拈︰「雲巖(悟新住雲巖時)要問雪竇,既是大冶精金應無變色,為甚麼卻三日耳聾﹖諸人要知麼,從前汗馬無人識,只要重論蓋代功。」

關於這個再參話公案,徵引了上面一連串骨董,勿需再為解說。請當人仔細的看。有者道,三日耳聾莫是證悟得「前後際斷非去來今」的境界麼﹖豈特此也,再搬些語錄裏來的,要且沒交涉,切莫這般計較。總之馬祖振威一喝,百丈就聾了三日,聾得恰好。「寂寂聲消何處去﹖窗外晴空日影斜」,仔細的看看日影斜也未﹖聾子的眼睛定然看得端的。

馬祖以棒喝顯機用,能使參學人悟去,恰似叫黑漆桶放光一般,真乃頓教法門最上乘方便,雖從上祖佛也要攢眉。百丈乃馬祖親自撫養之嫡子,脫盡廉纖,無點滴滲漏,他全會得他棒喝下的活般若、活祖意。冥會幽眇之境,發趣自在之行,握祖佛正令,洞般若真照之機用,唯百丈履踐得到。後來百丈出黃檗,黃檗出睦州、臨濟,此即臨濟宗三大宗師。黃檗固多言句示人,棒喝行令亦有之。至睦州,行棒不以「勢」而以幽默出之,生殺縱奪與其孤標峭絕的禪風緊相適應。至臨濟,嘆觀止矣!震般若雷音,大撾塗毒鼓,棒喝機用活脫盡顯,般若真照逐處全彰,斷命根重予正命,絕情識再予知識,未曾有也。三師恢張馬祖、百丈禪道,譬如龍象蹴踏,非驢所堪。臨濟宗法乳充沛,資歷艱深,於直指之道射力風高,無出其上,實非無由。

這兒說棒喝,為的明了禪宗在教學方法上的一種巨大變革,極為難能可貴。俟說臨濟宗時,當再說棒喝旨趣。

(三)接機中的重要開示
這一大段打算敘述一下百丈在接機中的重要開示,此即百丈禪要所在。於此須知,離開公案便不可能另說禪要。概括式的說一通,譬如霧裏觀花,終隔一層。不於公案吸取禪要,未見其可。現在僅選了百丈十個公案,每個公案都有它要解決的中心問題。無已,還須分段依法說之。

(1)不逢著、若逢著即舉似和尚
未說百丈接機的公案,首先說這一則他怎麼應對馬祖的公案。這則公案主要在解決禪宗「知有」以後,怎樣對待「有」的這一問題。

馬祖一日問師(百丈)︰「什麼處來﹖」師曰︰「山後來。」祖曰︰「逢著一人麼﹖」曰︰「不逢著。」祖曰︰「為什麼不逢著﹖」曰︰「若逢著即舉似和尚。」祖曰︰「什麼處得這消息來﹖」曰︰「懷海(諸書也有作某甲)罪過。」祖曰︰「卻是老僧罪過。」

這則公案即當得曹洞宗一宗綱要。曹洞宗回互之旨,就側重在「知有」以後,如何對待「有」的觀行智慧。

藥山有云︰「我今為汝說這個語,顯無語的他那個本來無耳目等貌。」誠哉是言。百丈打從山後來,經了個寂靜所在,卻不是空走一趟。他自己雖則知有,且識得它,但它無耳目等貌,阿誰能與相逢﹖馬祖卻關切的發問「逢著一人麼」﹖百丈心裏有數,所以從容不露的答道「不逢著」。此正顯示出「若不知有,怎解恁麼道」(洞山語)的智慧。馬祖激賞百丈,隨時總要提撕著,再加緊一問「為什麼不逢著」﹖百丈已是深知那無面貌漢的究竟了,那漢從來無家可住,豈能呼喚得出,不知有卻也不曾失,一念無私,通身無影,最好不知,所以百丈只能兼帶的答道「若逢著即舉似和尚」。此正顯示出「若知有,怎肯恁麼道」(洞山語)的智慧。馬祖於此尚然不許,蕩盡今時,寧容尊貴,遂赫然追問「什麼處得這消息來」﹖百丈見這一問,自知已是憐傷了那個,所以答道「懷海罪過」。末了馬祖自說「卻是老僧罪過」,事從他起,繩索在他手裏,不僅憐傷那無貌的,且更逼拶百丈說那個,所以這老漢也說個「罪過」。他父子倆煞有手段,只這「罪過」二字是叮嚀於人,於觸證之境亦知有亦不知有,總須保護。《般若經》中處處說「善為護念」,即於智慧觸證之境當以智慧善為保護之意。不知保護則成罪過,自知觸犯的罪過,罪過即非罪過,翻成保護矣。此乃後之曹洞宗特加垂訓之處。此一則公案法味彌深,卻堪把玩。他父子倆機用宛轉,回互得妙;不存正位,那管大功。於此一則公案,石頭藥山一系提持之禪道,總包無二。

(2)不道飢飽
現在說百丈接機的開示了。

師謂眾曰︰「有一人長不吃飯不道飢,有一人終日吃飯不道飽。」這是百丈普為初心參學人而發的徑截開示。主要在權立知有向上一著。藉以激發明了本分事。

參禪可不比猜啞謎。有者道︰初一句莫是說本有之性吧,自性清淨湛然不搖,他不受食,故云「長不吃飯不道飢」。次一句莫是說現前的心吧,四種食(段食、觸食、思食、識食)都把與它,它亦不拒,故云「終日吃飯不道飽」。這般講說正是打啞謎兒猜,饒你自謂猜得對,當於教意,這究竟於自己本分上何干﹖這樣便算得明心見性了麼﹖大遠在。

一向說心說性轉易迷卻人。禪宗則不然,不如說個「長不吃飯不道飢」、「終日吃飯不道飽」的更親切些,更靠攏些。有人道,百丈說的吃飯是喻,並不親切,心性才是親切的真法。有人道,心性正是喻,叫做理喻,誰知他親切﹖吃飯才是親切的真事,抬柱子了,一任抬吧。若我等伴隨著吃飯的、不吃飯的這兩人,則成三人去也,這不更加迷惘人麼﹖只知百丈說的究竟是一人是兩人呢﹖可煞難定。只這難定,正是他親切處。百丈說的這兩句話實在耐人尋思。(中略)

後來洞山立五位功勳,豎論禪宗觀行頓中次第,第一即「向」。僧問︰「如何是向﹖」洞山曰︰「吃飯時作麼生﹖」又曰︰「得力須忘飽,休糧更不飢。」若明得洞山指示,靠著百丈開示的這兩句話,初心正好用功。所說向者,向即趨向。若不先準備知有,又無頓悟意樂,趨向個什麼﹖且慢說「趨向即乖」的話,若不趨向,豈得頓悟此有的真際﹖又怎得轉漉漉地的智慧﹖源頭活水,澗底游魚,必須於此挹取,所以必須「向」也。洞山提出「吃飯時作麼生」,這句分量多重,向之有在,合該如是。到了功候成熟,消息通時,始頓悟得「長不吃飯不道飢,終日吃飯不道飽」的那個無耳目等的那人面貌。進一步會親自撞著洞山道的那個「得力須忘飽,休糧更不飢」的真實悟境功夫。至此,乃為真知有者,乃為了辦本分事者,已非門外漢,當是個中人。

百丈此一則普為初心參學的開示,實在重要,以後溈仰宗則在萬古斷碑的夾縫裏提倡,臨濟宗則在烈焰餘火燒焦時提倡,至於曹洞宗雖然於無人處暗穿針線,卻正是明明的提倡者。將百丈這兩句話開示,作為曹洞宗初心綱要對待,正是合格。

(3)每日區區為阿誰

雲巖問︰「每日區區為阿誰﹖」師曰︰「有一人要。」巖曰︰「因什麼不教伊自作﹖」師曰︰「他無家活。」

這則公案,跟「不道飢飽」是同一問題。拿參看來說,這個比較容易入些。百丈對初心人不行棒喝,一味平實商量,他卻在暗穿針線度人也。「繡出錦鴛鴦,優游池水下」,要看他針頭如何著。

雲巖名曇晟,藥山之嗣,洞山之師,實曹洞宗一宗主腦人物。他在百丈會下參學二十年,因緣不契,後造藥山,因答對藥山問百丈說什麼法,他敘述了幾則,敘述到百丈下堂句「是什麼」話時,藥山道「何不早恁麼道,今日因子得見海兄」,雲巖始於言下頓省。據此,可知雲巖在百丈處尚未透徹,經藥山提醒方乃瞥地。不在百丈處熏習般若,何有日後的雲巖,不經藥山一點,雲巖豈能識得百丈些許﹖又豈能了辦本分事知有向上一著子﹖百丈、藥山二作家,可惜雲巖在百丈處𨑧誤了,且幸在藥山處得著。

「每日區區為阿誰﹖」這樣的疑問人人總有,不拘何時,都不自覺的吐露出來,雖然譴責似地吐露了,卻依然算了,還是忙去了,幾曾得到解決。雲巖問百丈這話,就在企圖解決它。百丈答他「有一人要」,一般的說,就是有一人要你每日區區為它忙,你卻不得不為它區區的忙著。究竟誰是那一人﹖莫是現前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的人麼﹖是則總是,但與有一人卻還大有區別。從古以來,剪開這一線的般若菩薩不在少數。藥山剪開了,他為初心人說那一人最簡明,他道「他那個本來無耳目等貌」這是實語,誠當會取。

雲巖問「每日區區為阿誰」﹖百丈答他「有一人要」,即指那無面貌的要你區區著。此時雲巖覺著多事,大似不願區區的樣子,所以再問道「因什麼不教伊自作」﹖他那個既無耳目等貌,豈有作耶﹖怎教「無舌人解語、無手人行拳」呢﹖所以百丈只得答道︰「他無家活」,洞山更饒舌,指出「常在動用中,動用中收不得」。這個無面貌的人,從不離開當人,不管你知不知。他無家活卻要人區區,你若東想西想不好生地為它區區著,即禍事生。反之,明得它了,每日區區更有意義,若也不明,雖不曾失,卻磨折得你區區的更為難過。

這則公案作為後來曹洞宗的初心綱要,使其初步知有,卻甚適當。百丈兩句極簡淨的答言一針即扎,又爽朗,又俊俏,跟踪去吧,「有一人要」,即與當人日用生活勞動作務等,都搭上針頭也,只消將知有之意安放在遠為處,定當觸著。

上舉百丈三個公案開示,多借用曹洞宗意來剖露它。以下要說的公案,多顯現量悟境,多明活般若的真知見,機用異趣,如秋夜月明,如春池魚躍,從文字三昧中教人別有會心處。

(4)併卻喉咽唇吻道

溈山、五峰、雲巖侍立(百丈)次。師問溈山︰「併卻咽喉唇吻,作麼生道﹖」山曰︰「卻請和尚道。」師曰︰「不辭向汝道,恐以後喪汝兒孫。」又問五峰,峰曰︰「和尚也須併卻。」師曰︰「無人處斫額望汝。」又問雲巖,巖曰︰「和尚有也未﹖」師曰︰「喪我兒孫。」

這則公案,表現出百丈正在檢驗弟子們是不是洞達本分事這一基本問題。「併卻咽喉唇吻作麼生道」,就是要你不在言句下擬議、尋覓,依實供通。洞達本分事的人,自有出身之路,哪能繫罩得住。溈山(名靈祐)云︰「卻請和尚道」,依實供通了也。雪竇對此拈云︰「卻請和尚道,虎頭生角出荒草;十州春盡花凋殘,珊瑚樹林日杲杲。」五峰(名常觀)云︰「和尚也須併卻」,也依實供通了也。雪竇頌云︰「和尚也併卻,龍蛇陣上看謀略;令人長憶李將軍,萬里秋空飛一鶚。」大家請看,哪裏是溈山、五峰依實供通處﹖博得雪竇如此好頌。雲巖云「和尚有也未」﹖雪竇頌此云︰「和尚有也未﹖金毛師子不踞地。兩兩三三舊路行,大雄山下空彈指。」頌意甚明,只「兩兩三三舊路行」一句,令人涉疑。其實未達本分的,無出身之路的,都在兩兩三三裏,有甚可疑。百丈對這三個弟子的答語,不是很深切明著的麼﹖他的答語正是檢驗後的評判,不可忽略。百丈答語,正是指出你既依實供通,人們也就可如其分劑的下斷。很乾脆,無實可依,自領罪狀。雲巖以後在藥山處悟了,他自己承認在百丈會下二十年心燈不續,藥山還道他「二十年在百丈俗氣不除」,百丈當時評他為「喪我兒孫」,雪竇貶他是「大雄山下空彈指」,語有分寸。

(5)不落不昧
這個野狐禪公案,很為著名。仔細檢點將來,他只在辨明大修行人具般若知見者,於業行的因果法則當更為洞曉而已。菩薩畏因,眾生畏果,識法知懼,幸勿造次!關於公案的經過情況,不擬詞費,不尋原詞,略說點要節︰
「大修行人還落因果也無﹖」錯答這一問,說道「不落因果」,禍事,禍事,帶累自己墮野狐身。請百丈大師代下一轉語,答云︰「不昧因果」,且喜竟於言下大悟,脫野狐身。情節僅此而已。這莫是白日青天在做夢麼﹖可是卻有這場夢。

這個公案知道的很多,評論的也不少,用不著閑扯了。且說臨濟遠孫慧南,住持積翠時,有一道圓禪人依止。南公法席甚盛,參學者眾。

道圓一日宴坐下板,忽聞二僧舉野狐話︰一云「不昧因果,也未脫得野狐身」,一云「不落因果,又何曾墮野狐來」,道圓聞之聳然!因渡澗猛省,見南公說其事未終,流涕至頤。南公令其就侍者榻熟睡,睡醒,忽起作偈曰︰「不落不昧,僧俗本無忌諱,丈夫氣宇如王,怎受囊藏被蓋﹖一條榔標甚縱橫,野狐跳入金毛隊。」南公見之,為之助喜。

這是竊聽了商量野狐話而有所發征好樣子,節引於此,代筆者解說。
(6)奇特事

問︰「如何是奇特事﹖」師曰︰「獨坐大雄峰。」僧禮拜,師便打。

這個公案,顯示第一著不可近傍,悟雖不無,已落第二。不悟,又成鈍置。百丈冷地裡露些子氣概,有縱有奪,辨別特煞分明。這裏大雄峰,正是百丈山主峰,百丈拈來就用,緊峭合拍。用「獨坐大雄峰」來答他「如何是奇特事」,也通義路,也可話會,不管怎樣,我等幾曾實到過這「獨坐」二字的境界來。真的到過了,說什麼奇特,也落它第二。豈不見妙高峰頂不見德雲,卻於別峰與善財童子相見。問話僧禮拜,莫非他悟得了﹖敢道見著百丈﹖師便打,哈哈,這才是大人作略,向上還有事在。
(7)觀音入理

普請鋤地次,忽有一僧聞鼓鳴,舉鋤頭大笑,便歸。師曰︰「俊哉,此是觀音入理之門。」師歸院,乃喚其僧問︰「適來見什麼道理便恁麼﹖」曰︰「適來肚飢,聞鼓聲歸吃飯。」師乃笑。百丈會下,一眾禪和子,安於勞動生產,卻不容易。這些人都是來參學佛法的,百丈調理的作務執勞即是佛事,於此明得,才見真實受用。普請鋤地,上下均力,已是百丈手訂的制度。此種大人作略,即是當時禪宗對於佛教的最大改革。一時諸方皆以此為典則,效行者眾,這且不說它。只如這僧「聞鼓鳴,舉鋤頭大笑,便歸」,倒是何故﹖如無禪道滋養,便爾勝任愉快,且能流露出如此樂觀的法喜情緒麼﹖百丈說︰「自古至今,佛只是人,人只是佛」,不於人事體得佛法,不於佛法融貫人事,即為魔外。所以《法華經》云︰「治世語言、資生業等,皆順正法。」百丈讚嘆這僧,說道︰「俊哉,此是觀音入理之門。」這即許可這僧,於作務執勞明得即是佛事,卻有真實受用。百丈固然隨喜,為了成就他,待歸院後乃喚這僧當面檢驗,問「適來見什麼道理便恁麼」﹖這僧見處真實,不勞牽引,當即答道「適來肚飢,聞鼓聲歸吃飯」。這般答話,卻無些子走作,引得百丈老漢忍俊不禁,不期然的竟陪笑了。我等今日參看這則公案,當於這僧大笑處和百丈這一笑處著眼,這個就叫做「觀音入理」,別無玄妙。
(8)開得多少田

百丈一日因普請開田回,問黃檗曰︰「運闍黎(檗名希運)開田不易﹖」檗曰︰「隨眾作務。」丈曰︰「有煩道用。」檗曰︰「怎敢辭勞。」丈曰︰「開得多少田﹖」檗將鋤築地三下,丈便喝,檗掩耳而去。

這則開田公案很明顯,正是家裏人在商量勞動中貫徹禪行的問題。百丈問「開得多少田」﹖在考驗黃檗是不是如實的在勞動中體會到勞動即禪行的真精神。黃檗「將鋤築地三下」,表現了他幾曾失卻這個活兒。雖未明說,卻比明說還加深。百丈洞明了黃檗的受用境界,於是下一「喝」來印可他,不僅此也,這一喝卻又在勘辦黃檗是不是坐在悟處不知轉身﹖此正「機不離位,墮在毒海」(洞山語)的妄見。畢竟黃檗鼻孔撩天,勞動中悟得的活般若,豈於此區區處著而不解轉身向上者耶﹖當即掩耳而去。喝聲已曉,妙哉掩耳!百丈不忝為馬祖嫡子,黃檗亦不辱百丈門風,真是一家有幸子孫賴之。走,帶一只眼開田去者。
(9)大好悄然

趙州參。師問︰「近離甚處﹖」曰︰「南泉。」師曰︰「南泉近日有何言句﹖」曰︰「未得之人直須悄然。」師便喝,州作怕勢;師曰︰「大好悄然。」州作舞而出。

趙州名從諗,南泉真子。於馬祖為法孫,於百丈為後學,與黃檗、溈山等為同輩,同門昆仲則有長沙、子湖諸師。趙州乃宗門元匠,悟境湛深,見地卓絕,行履受用得大自在。諸方稱為「趙州古佛」。當另說「趙州禪」專篇。

此時趙州參百丈,正在悟後歷練禪道,銳進無休。古德謂「趙州八十猶行腳,只因心頭未悄然,及至遍參無別事(別或作一),始知空費草鞋錢。」南泉說的「未得之人直須悄然」,這卻是實語,未得者急須爭取。百丈突然下一「喝」,卻在考驗趙州是不是作到了或滯在悄然處。「州作怕勢」,故意作出轉身路疎,而引出百丈「大好悄然」,帶讚帶貶的冷評,趙州兩俱不受,「作舞而出」。是描繪出兩大作家相見的典範作略。

(10)是什麼

師有時說法竟,大眾下堂,乃召之,大眾回首,師曰︰「是什麼﹖」

百丈這個打破常規普為接機的重要措施,的確功高,擬議不得。同時的藥山大師特目此為百丈「下堂句」,深有意趣。有人說上堂說法人人諦聽,正爾惺惺;怕你分別記取,要你言下知歸,所以百丈於下堂時放此一線威光,直下教人抖擻精神頓然瞥地去。可是這其中召不回首的靈俐漢和漆桶都有。召既回首,聽得雷音似的「是什麼」了,這其中也有靈俐漢和漆桶兩者,靈俐漢就此過去,漆桶開始學步,這即是下堂句的功高處。這「是什麼」一句,創自馬祖拈胡餅示眾,這是海侍者當年常聽慣了的,現在這般使用它。海侍者足報馬大師的大恩了。

這一句,「是什麼」,在宗門中切忌信口使用!說法無有著落,言句中無眼,直指的反面曲了。若是會得海蚌兒禪(用宗杲喻)的,當下打開,心肝五臟俱時呈現,若問於人,當人自會明得,這倒可以使用得它。

說百丈接機中的重要開示,僅止於此。有志斯道者,不拘動靜時節,若能攝取一則公案,或一句話頭,參看一下並不妨事。臨濟說,「譬如潛泉魚,鼓波而自躍」,此事哪能依傍得著。好在有如許的公案話頭給人方便,正好體究,一旦觸翻向上關鍵,敢道慶快平生。自己明得了,有了自己的禪要,公案話頭又值得什麼﹖未能「㘞地」一下,未經一番頓悟周旋,且不要虛轟。

〔參考資料〕 《全唐文》卷四四六〈唐洪州百丈山故懷海禪師塔銘〉;《祖堂集》卷十四;《宋高僧傳》卷十;《景德傳燈錄》卷六;《天聖廣燈錄》卷八、卷九;《五燈會元》卷三;《古尊宿語錄》卷一、卷二;宇井伯壽《禪宗史研究》{2};忽滑谷快天《禪學思想史》上卷。


默照禪

看話禪、默照禪是宋代臨濟宗和曹洞宗兩種不同的禪觀法門。看話禪是臨濟宗大慧宗杲所倡導的專就一則古人的話頭,歷久真實參究以至於悟道的觀行方法。默照禪是曹洞宗的宏智正覺所倡導的攝心靜坐、潛神內觀、內息攀緣,以至於悟道的觀行方法。

禪宗於唐武后及中宗時,在黃梅弘忍以下,由慧能、神秀開創南北二宗,即所謂南頓、北漸二派。南宗禪從唐武宗到後周百餘年間,有義玄、靈祐、良价、文偃、文益等禪師輩出,更開創臨濟、溈仰、曹洞、雲門、法眼五宗,世稱之為禪宗五家。其中臨濟、曹洞兩家最為興盛,傳承不絕。曹洞良价、臨濟義玄都生在唐末,因兩家的宗風各有不同,於是形成禪學上兩大派別︰曹洞主知見穩實,臨濟尚機鋒峻烈;曹洞貴婉轉,臨濟尚直截。流衍到了北宋末南宋初,更由曹洞與臨濟相對立的禪,一變而為臨濟宗下的大慧宗杲和曹洞宗下的宏智正覺相對立的看話禪和默照禪。

默照禪倡導者正覺(1091~1157),出於慧能以下第十四世,著有〈默照銘〉及〈坐禪箴〉等,扇揚默照的禪風。所謂默照禪,用正覺自己的話來解說,就是端坐清心潛神,默遊內觀,徹見諸法的本源,無纖毫芥蒂作障礙,廓然忘像,皎然瑩明。如他在〈默照銘〉裏面說︰「默默忘言,昭昭現前,鑒時廓爾,體處靈然。」又在〈坐禪箴〉裏面說︰「不觸事而知,不對緣而照。」這都顯示了默照禪的特徵。宗杲是極力排斥默照禪的,他在答陳季任書中說︰
「近年以來,有一種邪師說默照禪,教人一二時中是事莫管,休去歇去,不得做聲,恐落今時,往往士大夫為聰明利根所使者,多是厭惡鬧處,乍被邪師輩指令靜坐卻見省力,便以為是,更不求妙悟,只以默然為極則。」(《語錄》卷二十六)

又在答劉彥修書中說︰「有般杜撰長老,(中略)教一切人如渠相似,黑漆漆地緊閉 卻眼,喚作默而常照。」(《語錄》卷二十七)。

儘管宗杲這樣批判默照禪,正覺所主張的「廓爾而靈,本光自照;寂然而應,大用現前」(《宏智禪師廣錄》卷一)默照禪法卻也非常盛行。關於默照禪的淵源,應是始於菩提達摩以「壁觀」為安心的法門,《續高僧傳》中並且說明壁觀的相貌說︰「捨偽歸真,凝住壁觀,無自無他,凡聖等一,堅住不移,不隨他教,與道冥符,寂然無為。」《傳燈錄》也說他「面壁而坐,終日默然,人莫之測,謂之『壁觀』婆羅門。」所以後世有壁觀禪之稱。其後玉泉神秀也令大眾住心觀靜,長坐不臥。又當時禪德都說︰「欲得會道,必須坐禪習定。」但慧能卻說︰「道由心悟,豈在坐也。」到他的弟子南岳懷讓更說︰「磨磚既不能成鏡,坐禪豈得成佛耶﹖」《燈錄》對於系出慧能的洞下諸師,也只記載了許多機緣,所以正覺的默照禪,大概是上承達摩的壁觀禪,把它和一般禪家所樂道的「迴光返照」相結合而發展成功的。(黃懺華)

◎附一︰宏智正覺自述默照禪(摘錄自《宏智正覺禪師廣錄》卷六)

大休大歇底,口邊醭生,舌上草生,直下放教盡去。洗得淨潔,磨得精瑩,如秋在水,如月印空。恁麼湛湛明明,更須知有轉身路子。轉得身時,別無面孔教爾辨白。無辨白處,卻昧不得。箇是徹頂透底、窮根極源時節,千聖萬聖,無異蹊轍。妙在回途,借路著腳,明中有暗,用處無迹。百草裏,鬧巿裏,飄飄揚身,堂堂運步,自然騎聲跨色,超聽越眺,恁麼混成,方是衲僧門下事。

心本絕緣,法本無說,佛佛祖祖不獲已,向第二義門,有問答機警。就其間,剔撥一等鈍漢。所以德山道︰「我宗無言句,亦無一法與人。」元是人人自到自肯,始有說話分。但直下排洗妄念塵垢,塵垢若淨,廓然瑩明,無涯畛,無中邊;圜混混,光皎皎,照徹十方,坐斷三際。一切因緣語言,到此著塵點不得。唯默默自知,靈靈獨耀,與聖無異,於凡不減。元只是舊家一段事,何曾有分外得底,喚作真實田地。恁麼證底漢,便能應萬機,入諸境,妙用靈通,自然無礙矣。

◎附二︰聖嚴〈默照禪〉(摘錄自《禪門解行》〈公案禪與默照禪〉)

默照禪的禪風,倡自曹洞宗下的宏智正覺(1091~1157),他與主唱看話禪的大慧宗杲,活躍於同一個時代,而且旗鼓相當。後來由道元禪師傳去日本的「只管打坐」的方法,即是承襲了默照禪的遺風。根據《宏智正覺禪師廣錄》卷八所收〈默照銘〉,看到默照禪的內容是這樣的︰


默默忘言,昭昭現前,鑒時廓爾,體處靈然,
靈然獨照,照中還妙;露月星河,雪松雲嶠;
晦而彌明,隱而愈顯;鶴夢煙寒,水含秋遠;
浩劫空空,相與雷同;妙存默處,功忘照中;
妙存何存,惺惺破昏;默照之道,離微之根;
徹見離微,金梭玉機;正偏宛轉,明暗因依;
依無能所,底時回互;飲善見藥,擿塗毒皷;
回互底時,殺活在我;門裡出身,枝頭結果;
默唯至言,照唯普應;應不墮功,言不涉聽;
萬象森羅,放光說法;彼彼證明,各各問答;
問答證明,恰恰相應;照中失默,便見侵凌;
證明問答,相應恰恰;默中失照,渾成剩法;
默照理圓,蓮開夢覺;百川赴海,千峰向岳;
如鵝擇乳,如蜂採花;默照至得,輪我宗家;
宗家默照,透頂透底。


其實,靜坐時用默照的工夫,與把頭腦變成一片空白的情形,完全不同,如果是落於呆若木雞似的靜態,固然是「默」了,但卻沒有「照」的作用。所以,默照與天台的止觀相類似,與禪宗第三祖僧璨的〈信心銘〉所言︰「絕言絕慮,無處不通;歸根得旨,隨照失宗;須臾返照,勝卻前空。」的宗旨相通。也類似永嘉玄覺(665~713)在〈奢摩他頌〉之中所說的︰「忘緣之後寂寂,靈知之性歷歷,無記昏昧昭昭,契真本空的的。惺惺寂寂是,無記寂寂非;寂寂惺惺是,亂想惺惺非。」(《禪宗永嘉集》)

不過宏智正覺,將前人的方法,另從體與用、理與事、動與靜、空與有、明與暗、能與所(主與賓)等,各各宛轉回互的關係運用,來說明達到「殺活在我」大自在、大活潑的悟境。

看話與默照,究竟何者優而何者劣,很難說。大致而言,修行的方法,可有鬆與緊的兩門,平常生活緊張,心神勞累的人,初入修行法門,宜用鬆弛;平日生活懶散,心神浮動的人,初入修行法門,宜用緊張。而大慧宗杲的公案話頭,逼拶緊迫,正是用的緊法;宏智正覺的默照靈然,正是用的鬆法。雖然不能僅以鬆緊二字說明默照與看話兩派,用鬆緊二類來給它們作區別,應該是正確的看法。大慧宗杲批評默照工夫為邪禪,原因是︰「士大夫塵勞為障,不見方寸寧怗,使它寒灰枯木去、二條白練去、古廟香爐去、冷湫湫地去,將遮箇使人休歇,你道,還休歇得否﹖殊不知,若遮箇猢猻子不死,如何休歇得﹖來為先鋒,去為殿後底,若不死,如何休歇得﹖此風往年極盛於福建路,妙喜(宗杲的別號)於紹興之初(1131)入閩,住(妙喜)庵時,使力排之,謂之斷佛慧命。」(《大慧普覺禪師普說》第五下)

用默照的方法,如果是個好逸惡勞的人,就很可能變成「冷湫湫地」、「寒灰枯木」,所謂一頭鑽進了「無事窟」中,粗重的妄想雜念是不見了,定境不現前,智慧的光芒,也永遠透不出來,所以被指為「斷佛慧命」的「邪禪」。不過,世上的確有人須用鬆弛的方法,如能做到「晦而彌明,隱而愈顯」,「惺惺破昏」,「偏正宛轉,明暗因依」的程度,久而久之,自然也會達到「蓮開夢覺」而且「透頂透底」的悟境。因此,宏智正覺也批評「看話石頭」,說看話頭的方法,只有冥頑不靈的石頭才使用,使用之後仍舊還是石頭。

這從歷史的演變上看,大慧宗杲的宗風,仍舊沿著六祖慧能所提倡的「外於一切善惡境界,心念不起,名為坐;內見自性不動,名為禪。」又說︰「道由心悟,豈在坐也。」修行禪宗的頓悟法門,端在達到「外離相」、「內不亂」的程度,便可「自然得入清淨心體,湛然常寂,妙用恆沙」(以上均見於《壇經》)了。可見,如何達到頓悟的目的,是重要事,至於要不要經過長期的坐禪訓練,並不是關鍵所在。因此,用棒喝、用話頭、參公案,都是活潑潑的點發、引動、撥開學者心性之門而放射智慧之朮方便法門,當在用這種方法觸動激發而產生效果之時,常使學者有大汗淋漓或天崩地裂般的震撼之感,所以這是一種很積極、很直接、很快速的法門。但是,如果遇到一些聰征讀書人或懶散鬼,就很容易投機取巧,受著公案的暗示,往往欺騙他們自己又欺騙他人,認為他們也達到了某種程度的悟境,談心說性,目空一切,將其行為放蕩,視成殺活自在。以致形成談論公案的人越多,體悟禪味的人便越少。禪宗本來「不立文字,直指人心」,這些人卻天天賣弄公案,玩耍話頭,徒逞鋒利的口舌,沒有一絲真修實悟的工夫,這是非常可憐的事。

宏智正覺,是投子義青的第四傳。義青本身,雖然也以參了三年「外道問佛,不問有言,不問無言」的話頭而開悟,但他終於反對慧能的禪風,回歸到菩提達磨的禪風,強調「法離文字」。將修行的方法,轉回到如北宗禪師們所主張的︰「欲得會道,必須坐禪習定,若不因禪定而得解脫者,未之有也」(《壇經》句)的看法上去。宏智正覺的默照禪,其實即是為了糾正一般的狂禪或野狐禪的最好方法,所以他的〈默照銘〉一開頭就指明︰「默默忘言,昭昭現前。」既不用假借語言文字,心中仍是朗朗分明,故與枯木死灰,不可同日而語。

總之,不論默照禪或看話禪,只要用之得宜,都是好方法,且看修道的人,有沒有明師指導。事實上,有些人是需要兩種方法交互並用的,在太鬆時,要用緊法,太緊時,要用鬆法。即在看話頭的方法上,也有鬆法,在默照禪的工夫上,也有緊法。方法是死的,應用是活的。不能一定說,那一種好或那一種不好。正覺禪師的「默照禪」以及日本‧道元禪師的「只管打坐」,主旨在於先用修習禪定的基本方法入手,打好定的基礎的同時,止觀雙運、明暗回互,智慧自然現前。故在正覺禪師的〈坐禪箴〉中也說︰「曾無分別之思,其知無偶而奇;曾無毫忽之兆,其照取而了。」也就是說,心無分別,所以能定於一;沒有得失取捨,所以透徹自在。這乃是定與慧的寫照。所以,道元禪師的悟境,稱為「身心脫落」。身脫落,即感到輕安無累,是定力現前;心脫落,即煩惱頓消,是智力現前。此乃是一種非常實際有用而又安全的修行法門。

〔參考資料〕 聖嚴《禪門修證指要》〈默照禪〉;忽滑谷快天《禪學思想史》(下)第五編;石井修道《宋代禪宗史の研究》第四章。


龍樹

印度大乘佛教史上最偉大的論師,也是中觀學派(空宗)的奠基者。梵名意譯又作︰龍猛、龍勝。音譯亦有︰那伽閼剌樹那、那伽夷離淳那、那伽曷樹那、那伽阿順那等名。

龍樹出身於南天竺的婆羅門種姓,自幼聰慧奇悟,博聞強記。於世學技藝,多所練達。曾經與三位密友共習隱身術,並入王宮淫亂宮女。事發,其三友皆遭國王殺害,獨龍樹一人運智逃脫。自此乃悟「欲為苦本」之理,而出家學佛。先後學得小乘三藏及大乘教,並入龍宮學習各種方等深經,而證入無生法忍。其後,在南天竺,得國王之護持,而大弘佛法,並摧伏各種外道。著述有《中論》、《大智度論》、《十二門論》、《十住毗婆沙論》等數十部書。其學問,以「體大思精」四字來形容,可謂最得其實。

在釋尊以後的印度祖師中,龍樹在佛教史上的貢獻是無與倫匹的。由於他的創發性思想,使印度佛教的教義體系局面大開,大乘教義由於他的闡揚而告光芒萬丈。大乘佛教可以說是由他確立的。西元六、七世紀印度大乘二大系統之一的中觀宗(Mādhyamika School),便是紹述龍樹思想的學派。此外,龍樹的思想,是西藏佛學的重要支流;是我國三論宗的義理支柱,與天台宗的重要思想根源;其易行道思想,也頗為中日淨土宗徒所取資。在佛教史上,論義理規模之閎大與影響之深遠,龍樹真可謂是釋尊以外的第一人。

◎附一︰呂澂〈龍樹的學說〉(摘錄自《印度佛學源流略講》第三講第二節)

〔龍樹學習、宏揚大乘的經過〕 龍樹,梵文Nāgārjuna,分析為nāga,arjuna(梵文連音規則,頭一個單字尾與第二個單字頭是相同的母音組成一複合詞時,要發生音變,如兩個a連用時,讀a的長音,所以玄奘把它音譯成「那伽閼樹剌」),玄奘譯為龍猛。Nāga是「龍」義,arjuna譯為「猛」,可能是取了印度大史詩《摩訶婆羅多》裏般度族五兄弟第三人arjuna的意思。因為史詩中他是最勇猛的一個,所以arjuna也就代表勇猛。這是新譯。羅什舊譯為「龍樹」,傳說其師姓龍,他是在樹下出生的。西藏譯為「龍成」,這是照原文字義譯的,因arjuna的語根ar是「成」的意思。

由於龍樹是大乘學說的創始人,後人對他備加崇敬,因此關於他的生平,有不少附會的傳說。比較可靠的原始記載,是鳩摩羅什譯的《龍樹菩薩傳》。羅什是最先介紹龍樹學說來中國的人,他編譯的這本傳是有些根據的。傳中說龍樹是南印的婆羅門族,小時即通曉婆羅門經典,後來皈依佛教。當時南印已經有大乘經典流行,所以他就接受了大乘思想。《龍樹菩薩傳》說他出家時是到山裏的佛塔受的戒,這就暗示了這樣一點︰龍樹出家的地方,是大眾系有大乘思想的一部分人所常住的塔廟裏。當時流行的大乘經本不多,他憑著聰明,很快就通達了。他感到不足,又到北印雪山地方,也是住在相信大乘的塔廟裏,那裏一個老比丘給他一些大乘經典,讀了後仍感不足,於是周遊各地。在這過程中,可能還陸續學了一些大乘經。他還與諸外道和部派佛學者們辯論,所向無敵,因之產生驕傲,認為佛教理論不過如此,便想獨出心裁,自創一派。就在此時,有個大龍(可能是宣傳大乘經典的人)把他引去龍宮(大概是北印龍族所住之處),給他看了很多而更深奧的經典,他於是滿足了,感到在龍宮看見的一部分已比外間流行的多十倍。這一點暗示了︰龍樹後來組織學說所根據的經典不只是當時流行的,還有一部分是個人保存尚未流行的。從龍樹所著的《十住毗婆沙》與《大智度論》中所提到的諸經,同中國譯經史上比較地來看,在此之前中國未譯的大乘經,大都是經龍樹的宣揚才問世的。

龍樹在通達了大乘經以後,又回到南印,著手創立學說,廣事宣傳。他得到了住地憍薩羅國王的支持,為他在黑峰山用九億金錢修建一座五層伽藍(法顯、玄奘去印度時,還見到這個伽藍的遺址)。晚年,他還到了東南印度靠近阿摩羅縛底大塔西北五十公里的吉祥山,一直住在那裏,最後便自殺了。龍樹自殺的原因,大約與政治有關。據玄奘傳說,他得了長生術,也使信仰他的皇帝長命不死,最年輕的太子久久不得繼承王位,於是有人給太子出主意說,菩薩一切都能捨的,你可以向龍樹要求把他的頭施捨給你吧。龍樹只好自殺(見《西域記》卷十)。另外據傳記說,龍樹宣揚大乘,與部派佛學以及婆羅門等教派有鬥爭,後來有位小乘法師給他一重逼迫,他就死了。從這兩個材料看,當時不但有思想鬥爭,也有政治鬥爭,而且鬥爭相當激烈。

關於龍樹的年代,有許多說法,羅什說他是佛滅後八百年的人。不過羅什所信佛滅年代(稱為羅氏年紀)為公元前637年,與一般要相差二百年左右。據他所說的推算,龍樹生年應是公元三、四世紀。佛徒們傳說龍樹活了二百歲、三百歲,大概是因為他自殺,未得終其天年,乃以長壽之說來彌補其缺陷的吧,實際上頂多活上一百歲。所以,龍樹的年代在公元三世紀比較合理。三世紀初(225)案達羅王朝滅亡,繼之而來的又是分裂割據的局面。東南印度是屬甘蔗王朝統治,時間約有百年的光景。二十世紀初,在那一帶發掘出許多塔廟遺蹟,這種塔與阿摩羅縛底大塔一樣,四面有伸展出的牙柱,柱上刻有奉獻者的姓名,從那些姓名看,都是這一王朝的皇帝、皇妃和皇室中人物。由於這一發現,連帶也找到了吉祥山,當地土人稱為龍樹山,可見此山確是龍樹住過的。這些考古資料與《龍樹傳》記載是符合的。

從龍樹組織學說經過看,他的大乘思想原是東南印大眾系發展出來的那一部分。隨後他到各地訪求以及最後大龍把他引入龍宮,見到當時尚未流行的大乘經,這一部分則是由他才開始介紹的。《龍樹傳》裏有這個記載,龍樹自著的《大智度論》最後一卷也說到有許多大部頭的大乘經是在龍宮、阿修羅宮裏藏著的。說最小的篇幅也有十萬頌。當時流行的《二萬五千頌般若》,人們已感到分量大,難於接受了,十萬頌則只能藏之龍宮,待人而傳了。這種傳說,據後人研究,還是有事實根據的。北印一帶,對龍的傳說很普遍,他們說的龍不在天上,而是在雪山。地上常年流著的江河,都發源於雪山,所以北印傳說山上有雪水積成的大湖,龍就住在那湖裏,稱之謂龍宮。如果說龍樹確由龍宮中得到大乘經,這就是說他從北印雪山深處去取得的。至於說雪山有老比丘等,也只是暗示分布在那裏的部派佛教中思想比較前進一些的學者而已。

龍樹後來仍回到了南方,並在那裏度他的晚年,這與支持他的王朝有關。其先,案達羅王朝是不信佛的,到甘蔗王朝則有幾代由於新興的大乘而引起了他們的信仰。當時要宣揚、推廣一種新的學說,得不到強有力的支持,是很困難的。所以,宣傳的範圍,也就只限於這一帶。而在這裏,龍樹也得到了他的繼承人提婆,大乘思想以此為中心,就逐漸傳播、擴展開來了。

〔主要著述〕 龍樹的著作很多,有「千部論主」之稱。他的學說傳播以後,特別在西域一帶,得到了相當的發展。鳩摩羅什又盡量把它傳譯到我國,因此,他的著作漢譯現存的約二十種,其中有托名的偽書,據考證,真正屬於他的只有十七種,但大都是很重要的。

在龍樹著作中,有一類是釋經的,主要有《大智度論》。這部書在他的傳記裏也提到過,說他著有《優婆提舍》(議論)十萬頌。這種體裁是解釋經文,並加以發揮的,可能即是指《大智度論》。它解釋了當時最大的一部經《大品般若》,譯本一百卷,尚非全書。據說對《般若》第一品的解釋是全譯了的,即達三十四卷,其他各品照此譯下去,當在千卷以上。羅什認為中國人不習慣這種繁瑣的議論,從第二品起,就擇要譯出,共成一百卷。另一部是《十住毗婆沙論》,是註釋《華嚴十住經》(後來譯本名《十地經》。此經是《華嚴》的中心部分)的。「毗婆沙」為廣論之意,註釋的不是經的正文而是經的重頌部分(經有正文,有頌,頌又有前有後,後邊的叫重頌)。漢譯有十七卷,只講到第二住,也非全文。此書是羅什之師佛陀耶舍口傳的誦本,他只記得這些,所以譯得不全。但是此書在龍樹學說中地位是頗為重要的。

另有一類組織學說的著作,主要有《菩提資糧論》。這書是隋代譯傳的,頌本計一六五頌,是龍樹寫的,釋文是自在比丘寫的。書的分量不大,譯本只有六卷。《龍樹傳》中也提到這本書,說龍樹作《莊嚴佛道論》五千頌,大概包括了他自己的註解。在《十住毗婆沙論》裏也提到這本書,名〈助道品〉。因此,書的譯傳雖然較後,仍可信為龍樹的著作。

再有一類論戰性質的,是對部派小乘以及其他學派進行破斥,從而顯示自宗的所謂立破之作。最主要的是《中論》,書中對部派的偏見做了徹底的破斥,也是龍樹基本理論之所在。羅什譯。本文五百頌,加上青目的註共四卷(此書在羅什時就有七十多家的註,羅什認為青目註最好,所以一同譯出)。《龍樹傳》中提到此書說「……造《無畏論》十萬頌,於《無畏》中出《中論》也。」意思是說,《中論》的註解包括在《無畏論》中。印度有這種著作習慣︰寫作一種對自己多種著作的自註。《無畏論》十萬頌,其中有《中論》的註。此外,有《十二門論》,是《中論》入門的書。《中論》二十七品,《十二門論》只有十二門,就簡化多了,它是解釋《中論》的根本道理的。書的分量不大,只有很少的頌,大概全文都出自龍樹之手。內容係破除小乘偏見,顯示自己主張。針對佛教以外其他學派的,漢譯有《迴諍論》一書,主要針對正理派。正理派是從認識論角度立說的,講種種量,以量成立各種的實在,這與龍樹主張空、無自性的自然是直接衝突的。龍樹要使對方放下最有力的武器,所以做了仔細的辯破。此書也是後來才傳譯的。

最後一類是與政治有關的著作。大乘學說與以前佛學不同,是將世俗事與出世事融合起來的。當時龍樹受到甘蔗王的支持,因而有對統治者的說教。此類著作漢譯有兩種︰一是頌文體裁的《寶行王正論》(陳‧真諦譯)。「寶行王」即玄奘、義淨譯的「引正王」,梵文「婆羅婆漢那」,原是案達羅王朝的姓,因為過去人們的歷史知識不足,此時雖已改朝換代成了甘蔗族,還錯誤地把前一朝代的族姓沿用下來。此書是專門對甘蔗王講如何治理國家,如何信仰佛教等等,表達了大乘的政治觀點。二是書信形式的《勸誡王頌》,我國前後經過三譯。王,也是指的引正王。據《南海寄歸傳》卷四介紹,印度當時流行許多著名的讚頌,龍樹此書就是其中之一,稱為《密友書》。它以詩代信,勸引正王相信三寶,如何對待臣民,特別是勸王要支持佛法。信的內容也尋常,但文字很優美,所以在印度十分流行,有點像中國過去的《千字文》之類,成了家喻戶曉的讀物。

龍樹著作重要部分,已經漢譯的,有上述八種。這些書大都已無梵本,只有《中論》的頌文,保存在月稱釋的牒引中,1903至1913年的十年間,俄國編印的《佛教文庫》內將其校訂出版了。另外,《寶行王正論》,尼泊爾還藏有梵本,1934年,被西洋人發現後也印出來了。除此兩種外,其餘的梵文原本,尚未發現。又《十二門論》,印度國際大學在1954年已將它從漢文還原為梵文了。

在西藏文譯本中,龍樹著作保存得相當多。因為西藏把龍樹看成是密教的祖師,十分重視。在《西藏大藏經》裏,計有譯本一一八種,內容相當蕪雜,許多是密教的。分類而言︰(1)讚頌十九種,(2)密教解釋五十一種,(3)顯教解釋及雜著四十八種。其中與漢譯重複的,只有十一種。所以研究龍樹學說,應當注意藏文中保存的資料。這些著作中,主要是有關顯教方面的,開頭是《正理聚》,共計五種︰(1)《中論》,(2)《六十頌正理論》(趙宋時有漢譯,譯得不好),(3)《七十頌空性論》(漢譯《十二門論》中提到過此書),(4)《迴諍論》(有漢譯),(5)《廣破論》(此書比《迴諍論》更進一步詳細破了正理派的十六諦)。以後到了宗喀巴時代還加了一部《寶鬘論》,即《寶行王正論》。此外,還有一部值得懷疑的書︰《二十頌大乘論》,西藏人相信它是龍樹的著作,並發現了梵本,1956年,義大利羅馬將其列入《東方叢書》的一種印行。另外,還有一種把許多大乘經貫串起來的書《一切經集論》,宋代有過漢譯,名《大乘寶要義論》。以上是西藏方面保存龍樹著作的情況。

〔主要學說〕 據《龍樹傳》記載,龍樹開始讀大乘經,感到道理還欠完備,想加以推演,創立學派,後來在所謂龍宮看到了大量的大乘經,就又感到不是少,而是多得研究不完,便打消了獨樹一幟的念頭,仍照佛學的基礎進行組織。本來,大乘思想的產生,是適應當時內外環境的需要,從佛學內部講,在流行了大約五百年的時期內,部派分裂,主張各異,其中不少學說趨向極端,致使內部很不統一。從佛學外部講,其他教派這段時期都有較大的發展,勢力日趨強盛,佛學要是還繼續分裂下去,連存在都會成問題的,因此這時就有統一並使之面貌一新的要求。適應這一形勢,大乘經典陸續地出現了,並取得佛學內外一部分人的信仰,已不感到突如其來。到了龍樹時期,印度重又分裂,社會處在顯著變遷之中,反映到意識形態上也不能照老樣子下去,至此,醞釀了一百年的大乘思想應該有個總結,應該有所組織,龍樹就是在這一形勢下來擔任組織大乘學說的工作的。要想完成這項任務,使之向前發展一步,就要從兩方面著手︰第一,要從廣的方面做工作,從佛教根本精神出發,以當時已有的大乘思想為中心,吸收和概括佛教各方面的學說,比較全面地組成大乘的思想體系。第二,從深的方面做工作,應盡量批判一切學說(包括內外各學派),加以鑒別,採取其中對大乘學說有用的,以豐富自己的理論。龍樹所組織的大乘學說體系,在深廣兩方面,都做得相當好,相當出色。

從學說廣的方面看,他首先抓住了佛學的根本問題,即究竟的境界問題(佛的境界)。他認為最究竟的境界應以菩提為目標。而部派佛學則多偏重解脫,如《異部宗輪論》說三乘之不同在於解脫之不同,並辨解脫之道有同不同。大乘則著重於菩提、智慧。佛陀,就是覺者,已含有菩提的意義在內。但是,完全把菩提當作佛體,在部派時代還不是大家能同意的,如《論事》是上座系的主張,它所反對的論點之一,即有以菩提為佛說。這種論點是那時北道部的主張,北道部屬大眾系,後來的發展接近大乘。龍樹此時,即抓住這一根本問題,然後從多方面來豐富它,組成大乘學說的體系。菩提的內容,從《般若經》中看,它包括了「一切智」、「道相智」、「一切相智」三個方面。「一切智」是部派佛學的最高智慧,意思是甚麼法相都能知道(其實是一種「共相智」)。「道相智」,不僅有了懂得一切的智慧,還連帶知道得此智慧的方法,方法還不限於一種,包括大小乘的道都在內。「一切相智」,則非但知道一切法的共相,而且知道一切法的自相。從這三方面來闡述菩提,內容顯然比部派佛學講得更完備了。

所有大乘思想,都是為了成就這個菩提,為了菩提得以形成的資糧(條件、材料),用這一思想組成的著作,名《菩提資糧論》。龍樹寫的是頌本,還有他本人的註釋,據《龍樹傳》的記載,註釋有五千頌,已經失傳,現在只有自在比丘的一個簡註,還很扼要。從註釋看,論的體系,是把有關大乘的說法都融合在六度之中,並旁通四處(實、捨、寂、智)、四無量(慈、悲、喜、捨)。不僅四處為部派佛學所公認,而四無量還是佛教外諸學派都相信的梵行(認為四無量可以帶來往生梵天的幸福,是諸學派共同追求的目的)。《菩提資糧論》把這些思想都貫穿在裏面,可見包括得很寬。(中略)

再從學說的深度方面看,對方法論更有一番創新,這就是《寶積經》裏講的「中道觀」,它比空觀更進一層,有空觀而不著空觀。但龍樹對空觀的運用和解釋,又比《寶積經》前進了。他以此作為根本的方法論,在意義上與《寶積經》也不盡同,是對部派偏執一邊的說法,給與徹底批判的。對這問題的具體闡述,見於所著《中論》一書。

《中論》對「中觀」下了一個定義,見該論第二十四品〈觀四諦品〉的末頌(印度寫作習慣,無一定格式,看行文方便,到要緊處,畫龍點睛,一語道破全書要義。定義不一定在論的開頭提出。《中論》有五百頌,二十七品;論的本宗二十五品,此頌見於第二十四品)︰「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漢譯把原意的精神基本上表示出來了,但仔細推敲,還覺意有未盡,原文尚在,可以勘對。中國佛學家,也很重視這一頌,特別是後來由此論立宗的各派,如三論宗,天台宗,更為注意。因頌中有三個「是」字,遂稱為「三是偈」。天台把「空、假、中」看成是實在的諦,所以又稱此頌為「三諦偈」。頌的原意是批判部派佛學的偏見。佛學的根本原理是緣起,部派佛學對緣起的說法不盡相同,其中有部的說法,最為片面,他們主張「一切有」就以緣起為根據,如講六因、四緣,結果把凡是從因緣而生的法,都說成是實有的了。龍樹此頌,主要就是針對有部。「眾因緣生法」,就是指緣起。緣起之法有兩個方面,第一,是無自性,即空,「我說即是空」。這個空是存在認識之中的,是以言說表現出來的,所以說「我說」。所謂「法」,事物、現象等本身,無所謂空與不空。有部的說法則認為法在概念上是實有。龍樹又指出,僅僅這樣來認識空還不夠,所以第二,還應明白諸法是一種「假名」︰「亦為是假名」。這就是說,如果光說空,不就否定一切了嗎﹖世界上何以又有千差萬別的事物呢﹖為了不產生這樣的誤會,所以說法雖然是空,而還有假名。《大智度論》把「假」音譯成「波羅聶提」,別處也譯為「施設」、「假設」,意思一樣,都是指概念的表示。概念表示不外乎語言、文字(佛學也叫「名言」)。由此看來,對緣起法,不僅要看到無自性(空),而且還要看到假設(假有)。二者又是相互聯繫的,因其無自性才是假設,因為是假設才是空。用這種方法看待緣起法就是「中道觀」──既不著有(實有),也不著空(虛無的空)。這就是龍樹講的中觀方法,是他對中觀所下的定義。實際上,中觀思想是直接由緣起空思想發展來的。

中觀思想是怎樣發展的﹖〈觀四諦品〉對這問題的來龍去脈也有明白的解釋。「中」是從「空」發展出來的,是對「空」的進一步認識,由此而連帶著產生「假」,又綜合「空」「假」而成立「中」。但一般人不這樣認識,把「空」看成極端而發展到「零」、「否定」。部派佛學者的認識就是如此。他們講,如果把緣起看成無自性、空,就會破壞佛說的一切。佛首先講了四諦,如否定了四諦,依之修習的人也不會得到四果,四果既被否定,作為它預備階段的四向也沒有了,這樣就無僧寶,無僧寶也就無法寶、無佛寶,總之,一切都沒有了。非但如此,佛說的因果既已全無,世間因果也不能離佛說因果而存在,也就破壞了世間法。但龍樹認為這不過是對空的一種誤解。為了清除這種誤解,對空的真義作進一步說明,也有一頌︰「汝今實不能,知空空因緣,及知於空義,是故自生惱。」意思是說,你們對空的三重意義不了解,所以才產生誤解。空的三重意義是︰(1)空的本身,(2)空的因緣(所為),(3)空的意義(空義之「義」原有兩重含義︰一作境界、對象解,二作用處、意義解。此處是第二種意思)。這意思就是說,應該首先了解空的本身是甚麼,同時也要知道為甚麼要講空,最後還要瞭解空的實際應用,它的意義所在。空的所為,乃在於顯示勝義諦。佛學把佛所說法分成層次,有了層次才能瞭解佛法的真義,要分層次就得有個標準,這標準叫諦。一般以二諦為標準,以世俗諦來說一切法是有,以勝義諦來說一切法空。所以說「空」的作用之一是它可以顯示勝義諦。空的實際應用就在於有空才能有種種設施,如四諦、四果、四句、三寶等等。如果沒有空,一切法都有決定的自性,那就無法作這些安排。對於「空」能做這種理解,就不會把它看成是簡單的虛無了。佛學所施設的一切,都是放在空的方面來講的,要先將不正確的看法去掉(空),才能給予正確的安排。由此看來,中觀把空同假名連帶起來看,乃是對空進一步認識所必然得到的結論。

龍樹的主要思想,集中地表現於所著《中論》一書中,如果原始要終地講,就是該《論》所提出的「八不緣起」和「實相涅槃」兩種理論。前者屬於他學說體系中「境」的部分,後者則與「行」、「果」部分相聯繫。從哲學角度看,八不緣起相當於對世界的解釋,實相涅槃相當於變革、改造世界。掌握了這兩種理論,對掌握這一家學說的要點也就差不多了。(中略)

〔龍樹學說的影響〕 最後,講一下龍樹學說對以後大乘發展的影響。這種影響主要有四點︰

(一)他的理論完全是從認識論角度來講的,處處與認識論聯繫在一起,如講對宇宙現象應該如何認識,怎樣認識才算正確,還講到應當怎樣運用概念才得到正確認識等等。這個方向指出來以後,就決定了後來大乘佛學發展變化的途徑。龍樹的主張,有的同意,有的反對,所以既有發展,也有分裂,但是都沒有超出他所指出的方向,也就是說,都建立在認識論的基礎上。例如,「三是偈」中提到的「假名」這一概念的發展就是一個例證。「假名」的原意是「假設」、「施設」,梵文是prajñāpti。後來從這個字又引出vijñapti一字,漢文常譯作「了」或「表」(如表業、無表業)。vijñapti這個字是由「識」(vijñana)變化而來,是識的過去分詞,不但是識義,且有「識所表現出來的」意義。龍樹第一次提出「假名」這一範疇,「假」用語言表示謂之「假名」,而在思想上的表現則謂之「了」,即「識」。後來就說成緣起法是空,但另一方面是「唯假」。向後發展,就說緣起法但有思想上的表現,謂之「唯表」,也就是「唯了」。由「唯假」到「唯了」(唯識)的思想變化,是很值得注意的。初期把「假」與「表」兩字看成一個字,曾經通用,後來才分清界限,表示兩個不同的意思。這就說明︰「唯假」、「唯識」這兩種思想是有先後的、內在的關係。龍樹的思想是指示了向唯識發展的這一方向。

(二)龍樹的思想帶有濃厚的唯心主義色彩。如他所說的「實相」,所謂正確的認識,並不是從客觀實際出發的,所以他講到「根本般若」部分就不能不帶有神祕直觀的性質。再從社會根源看,他的學說是為統治階級服務的,也得到了當時統治者更多的支持,這就注定了他為維護統治者的利益而不能不具有唯心論的色彩。當然,他所依據的《般若經》也有唯心論的傾向,但其程度遠不如他所組織的學說那樣濃厚。他在《大智度論》(二十九卷)講念佛三昧時,也就引到《華嚴》〈十地經〉關於「三界唯心」的說法。在其他地方,他也盡量貫穿唯心思想。這對以後大乘的發展,特別是對無著、世親等建立的瑜伽行學派,影響是相當大的。瑜伽行派以唯識為中心,唯心論更濃厚了,其根源不能不追溯到龍樹。

(三)龍樹的學說有立有破,但主要的還是破。這種以破為立的方法,到了他的弟子提婆,更是發展了。建立得不多,對反面批駁用的力量卻很大。一部《中論》二十七品,有二十五品是以破的方式出現的。既然要破人家,就要以理服人,這就牽涉到思維的邏輯性問題。這也是印度的一種傳統,他們是很注意邏輯的,其先叫「正理」,佛教加以發展後叫「因明」。龍樹所著《迴諍論》、《廣破論》都是專破正理派的。正理派的「量」是正面的認識。「量」的應用就是推理,正面的是「論證」,反面的是「駁斥」,都有一定規則。正理派在邏輯上比佛學先走一步,有所發展,龍樹此時以破為立,對其學說加以駁斥。他在《迴諍論》中根本駁倒了認為「量」可以認識一切的說法。龍樹認為「現量」和「比量」都不可以作為認識的手段,這不與他自己的學說矛盾嗎﹖不然。龍樹對正理論的駁斥只駁斥他們片面的、執著的方面,駁斥他們不能超過單純地推理階段,不是全部否定的。龍樹所用的方法,超過單純的邏輯推理,雖也用邏輯的方法,但不片面、單純而是帶有辯證的意味,這與他的中觀思想相一致的。中觀不片面講空,不片面講假,二者統一不分離才是中,就是比較辯證的看問題的。這種方法對大乘發生了極大的指導作用,後來的大乘學者對此都有進一步的發展。龍樹在這裏指出了方向,也提出了問題,這就是人們在思想上怎樣運用概念的問題。龍樹以為若運用概念會落入戲論,這是很自然的,如果叫它不落入戲論就會有矛盾,矛盾怎樣解決,這就是他所提出的問題。他所指出的這個方向以及他的解決問題的方法,對後來大乘的理論發展是有影響的。

(四)在實踐觀上,由於龍樹把世間與涅槃打成一片,因而主張對世間服務的知識都要研究,後來歸結為「五明」(聲、內、因、醫方、工藝)。不僅包括世間的哲學學說,而且有文字學、工藝、醫術等等。在他所著的《菩提資糧論》中已經可以看到這些主張。據傳記記載,龍樹本人是多才多藝的,他懂得化學(煉金術),會繪畫、雕刻、製香等等。關於這方面的著作,西藏還有譯本。漢譯的《五明論》,已佚。這種對世間學多方面的研究,也促使了大乘的發展,並制約著大乘發展的方向。到後來瑜伽派,五明並重,在那爛陀寺學府還是實際貫徹了的。這種風氣還流傳到蒙藏地區,喇嘛廟宇對天文地理、醫藥藝術,各種都學。從一方面講,佛教對一般文化的研究,其目的在把它作為幫助推廣學說的手段,另一方面,從而也影響到文化的發展與交流。例如,中國不僅受到大乘佛學的影響,同時也受到了他們所帶來的印度文化的影響。佛學所以源源不斷地傳入中國,從文化交流這個角度看也是一種很自然的現象。

◎附二︰印順〈龍樹的思想〉(摘錄自《印度佛教思想史》第四章第二節)

龍樹學被稱為中觀派,可見《中(觀)論》所受到的重視。龍樹是大乘行者,本於深觀而修廣大行的,所以更應從《大智度論》、《十住毗婆沙論》,去理解大乘的全貌。龍樹生於南印度,在北方修學,所以龍樹論有綜貫南北的特色;抉擇、貫通一切,撥荊棘而啟大乘的坦途,不是為理論而理論的說明者。「佛法」的「四部阿含」以外,大乘經的傳出,部類眾多,宗趣不一,所以龍樹依據古說,依「四阿含」的不同特性,立四種悉檀(siddhānta)以貫攝一切佛法。(中略)

「佛法」以緣起為先,「大乘佛法」以空性、真如等為量。龍樹面對佛教界的相互抗拒,於是探求佛法的真義,以「佛法」的中道緣起,貫通大乘空義,寫出最著名的一偈,如《中論》卷四說(大正30‧33b)︰「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無(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

「眾因緣生法」,是緣起法的異譯。第二句,依梵本是「我等說是空性」。緣起與空性的統一,可見當時的經文及大乘行者,已有這種見解,龍樹不過是論述得更精密更完成而已。緣起與空性,不是對立的,緣起就是空性,空性就是緣起。從依緣而起說,名為緣起;從現起而本性空說,名為空性。出發於緣起或空性的經典,所說各有所重,而實際是同一的;說得不同,只是應機的方便。龍樹是大乘行者,所以依空性成立一切,如《中論》說︰「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若無空義者,一切則不成。」《迴諍論》說︰「若人信於空,彼人信一切;若人不信空,彼不信一切。」空,是成立世出世間一切法的法則。大乘經說空性,大都是︰「空中無色,……無智亦無得。」一切無所得,一切不可安立,一切法空而隨順世俗說有,不免引起誤解︰真實義並沒有善惡因果,說善惡因果,只是化導愚人的方便。說空而有輕視或破壞世俗事的傾向,問題就在這裏。所以龍樹重空性,而說緣起與空性,不但不是對立,而且是相成的。《般若經》廣說空,重在勝義,但空也有虛妄不實的意義,龍樹著重這點,專依無自性明空性。為什麼一切法空﹖因為一切法是沒有自性的。為什麼無自性﹖因為是緣起有的。《中論》貫徹了有自性就不是緣起,緣起就沒有自性的原則,如說︰「如諸法自性,不在於緣中」;「眾緣中有(自)性,是事則不然」。這樣,緣起是無自性的,無自性所以是空的;空無自性,所以從緣起,明確的說明了緣起與空性的統一,如《迴諍論》說︰
「若法依緣起,即說彼為空;若法依緣起,即說無自性。」(頌)
諸緣起法即是空性。何以故﹖是無自性故。諸緣起法其性非有,無自性故。(中略)無自性故說為空。」

緣起與空性的統一,關鍵在沒有自性。緣起是無自性的、空的,所以可依緣起而契會空性。空性是無自性的,所以依空而緣起一切。緣起即空,也就是「世間即涅槃」了。(中略)

龍樹以無自性義,成立緣起即空,空即緣起,也就貫通了「佛法」(大乘稱之為「聲聞法」)與「大乘佛法」的對立。(中略)

依龍樹論意,說無我,說一切法空,只是應機不同;有些說得含渾些,有些說得徹底些。所以「佛法」說無我,「大乘佛法」說一切法空,是相通而不相礙的。修行者從觀法而契入實相,《中論》的〈觀法品〉,是觀五蘊無我入門的,如說︰「若無有我者,何得有我所﹖滅我我所故,名得無我智。(中略)諸法實相者,心行言語斷,無生亦無滅,寂滅如涅槃。」可見佛法本來不二,隨機而方便不同,真正的解脫門是沒有別異的。

大乘經說一切法空,一切不可得,對於根性鈍的,或沒有善知識引導的,可能會引起誤解,從《佛印三昧經》等,可見《般若經》等,已引起不重正行的流弊。同時,外道也有觀空的,所以龍樹論一再辨別,主要是二諦說︰「若不依俗諦,不得第一義。」眾生生活在世俗中,沒有世俗諦的名、相、分別,不可能契入第一義空;不依世俗諦的善行,怎麼能趣向甚深空義﹖如《大智度論》說︰「觀真空人,先有無量布施、持戒、禪定,其心柔輭,諸結使薄,然後得真空」;「不行諸功德,但欲得空,是為邪見」。所以雖一切法空平等,沒有染淨可得,而眾生不了,要依世俗的正見、善行,才能深入。《金剛般若經》也說︰「是法平等,無有高下,是名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以無我、無人、無眾生、無壽者,修一切善法,則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要知道,空性即緣起,也就是不離如幻、如化的因果。如《論》說︰「若無常、空相,則不可取,如幻如化,是名為空。」空是如幻如化的,幻化等譬喻,是「以易解空,喻難解空」;「十喻為解空法故」。一切法空,一切是如幻如化的︰「如幻化象馬及種種諸物,雖知無實,然色可見、聲可聞,與六情(根)相對,不相錯亂。諸法亦如是,雖空而可見可聞,不相錯亂。」所以,「大聖說空法,為離諸見故」。為離情執而勝解一切法空不可得,不是否定一切善惡邪正;善行、正行,是與第一義空相順而能趣入的。即使徹悟無生的菩薩,也修度化眾生,莊嚴佛土的善行,決不如中國所傳的野狐禪,「大修行人不落因果」。龍樹「性空唯名」的正確解行,是學佛者良好的指南!

龍樹的時代,部派紛諍,而「佛法」與「大乘佛法」,又處於嚴重的對抗局面。所以龍樹論的特色,是確立不二的中道,能適應多方,兼容並蓄。龍樹《中論》的中道,是八不的緣起說。不斷不常,不一不異,不來不出,《阿含經》是約中道緣起說的;不生不滅,《阿含經》是約涅槃說的。(中略)

龍樹會通了《般若經》的性空、但名,《阿含經》的中道、緣起,也就貫通了「大乘佛法」與「佛法」,互不相礙。一切法義的成立,不是為了論議,論議是可破的,惟有修行以契入實相──第一義,才是龍樹論意的所在。(中略)

文殊法門,與《般若》同源而異流,每說煩惱即菩提,如說︰「貪欲是涅槃,恚癡亦如是,如此三事中,有無量佛道。」龍樹怎樣解說這些文句﹖對於淫欲,《智論》依《般若經》,說三種菩薩︰「初者,如世間受五欲,後捨離出家,得菩提道。二者,大功德牢固,初發心時斷於淫欲,乃至成佛道。是菩薩或法身,或肉身;或離欲,或未離欲。三者,清淨法身菩薩,(中略)與眾生同事而攝取之。」第一類菩薩,如釋尊。第二類,「從初發心常作童真行,不與色欲共會」,也就是發菩提心以來,生生世世,過著清淨梵行的生活。即使是得了無生忍的法身菩薩,也是這樣。《大智度論》卷三十五說(大正25‧317b)︰
「有人言︰菩薩雖受五欲,心不著故,不妨於道。」
「菩薩應作童真修行梵行,當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梵行菩薩不著世間故,速成菩薩道。若淫欲者,譬如膠漆,難可得離。」

有大乘人以為︰受五欲,對修道是不妨礙的,只要不執著他。對於這種見解,龍樹是不以為然的。認為始終修童真梵行,能「速成菩薩道」,也就是成佛要容易得多。《龍樹傳》說︰起初,龍樹與友人,到王宮中去淫亂,幾乎被殺,這才深感「欲為苦本」而出家。龍樹有過這一番經歷,當然會稱讚始終修梵行的。這是「大功德牢固」,不是一般人都能這樣的。先受欲而後出家(第一類),應該是最一般的。第三類是法身菩薩,為了攝化眾生,如維摩詰長者那樣。大菩薩的善巧方便,不是初學者所能行的。說到「煩惱是菩提」,如《大智度論》說︰
「因緣生故無實,(中略)不從三世十方來,是法定相不可得。何以故﹖一切法入如故。若(不)得是無明定相,即是智慧,不名為癡。是故癡相、智慧相無異,癡實相即是智慧,取相智慧者即是癡。」
「諸法如入法性中,無有別異。(中略)愚癡實相即是智慧,若分別著此智慧即是愚癡。如是愚癡智慧,有何別異﹖」

龍樹的解說,是依據《思益梵天所問經》的。《思益經》明如來以「五力」說法,「二者、隨宜」︰「如來或垢法說淨,淨法說垢。……何謂垢法說淨﹖不得垢法性故。何謂淨法說垢﹖貪著淨法故。」這就是《智度論》所說︰「癡實相即是智慧,取相智慧者即是癡」的意義。一般不知道這是「隨宜」說法,以為究竟理趣。只知煩惱即菩提,而不知取相菩提就是煩惱!如通達性空,般若現前,那裏還有煩惱﹖如誤解煩惱即是菩提,那真是顛倒了!

 〔參考資料〕 《龍樹菩薩傳》;《付法藏因緣傳》卷五;《中觀與空義》、《中觀思想》、《中觀哲學》(《世界佛學名著譯叢》{62}~{65});《中觀思想論集》、《佛教文史雜考》(《現代佛教學術叢刊》{46}、{100});《諦觀》雜誌第三十八、第五十、第五十四期;壬生台舜編《龍樹教學の研究》;寺本婉雅《新龍樹傳》;M. Winternitz著‧中野義照譯《佛教文獻》第八章;M.Walleser《The Life of Nagarjuna from Tibeten andChinese Sources》;David J. Kalupahana《Nāgār-junä The Philosophy of the Middle Way》。


[國語辭典(教育部)]
邪魔外道

ㄒㄧㄝˊ ㄇㄛˊ ㄨㄞˋ ㄉㄠˋ
妨害正道的邪說和教派。語出《藥師?璃光如來本願功德經》:「信世間邪魔外道、妖孽之師,妄說禍福。」後比喻妖魔鬼怪。元.無名氏《神奴兒.第四折》:「你將金錢銀紙快安排,邪魔外道當攔住,只把那屈死的冤魂放過來。」後亦比喻異端邪說或不正當的行徑。《儒林外史.第一一回》:「若是八股文章欠講究,任你做出甚麼來,都是野狐禪、邪魔外道。」也作「邪門外道」。


全文檢索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