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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學大辭典(丁福保)]
一即一切一切即一

(術語)一與一切融即。其體無礙也。指月錄四曰:「三祖僧璨信心銘曰: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但能如是,何慮不畢。」筆削記一曰:「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一入一切,一切入一。互為主伴。」傳心法要下曰:「若能了知心外無境,境外無心,心境無二,一切即一心,心即一切,更無罣礙。」又曰:「一即一切,一切即一,諸佛圓通,更無增減。流入六道,處處皆圓。萬類之中,個個是佛。譬如一團水銀,分散諸處,顆顆皆圓。若不分時,祇是一塊。此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種種形貌,喻如屋舍。捨驢屋入人屋,捨人身至天身,乃至聲聞緣覺菩薩佛屋,皆是汝取捨處。所以有別,本源之性,何得有別?」永嘉禪師云:「一性圓通一切性,一法舍一切法,一月普現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攝,諸佛法身入我性,我性同共如來合。」華嚴經第九初發心菩薩功德品曰:「一切中知一,一中知一切。」是為佛教中最究極之說。蓋以萬有之法,在真如法界中,雖現種種之差別相,而其本體中則無絲毫之差別。種種之法,悉為絕對,而與一切法鎔融時,知其一,即知一切。如嘗海水一滴,即能知一切大海水之鹹味也。此妙旨在華嚴天台兩家發揮最多。即約觀法而為一空一切空,一假一切假,一中一切中之說。以一心三觀,示一境三諦之圓理,約觀境而傳一心一切心,一陰一切陰,一境一切境等之幽意。更於諸法上說一塵一切塵,一法一切法,一界一切界,一國土一切國土,一相一切相,一色一切色,一毛孔一切毛孔,一眾生一切眾生,一身一切身,一人一切人,一字一切字,一識一切識等,或約修證迷悟等,使明一斷一切斷,一行一切行,一位一切位,一障一切障,一修一切修,一證一切證,一顯一切顯,一欲一切欲,一魔一切魔,一佛一切佛,一入一切入,一佛一切佛,一智一切智,一理一切理,一究竟一切究竟,一門一切門,一種一切種,一受一切受等。又約破立權實而為一破一切破,一立一切立,一權一切權,一實一切實,等之解釋也。


玄旨

(術語)玄妙之旨趣也。維摩經弟子品曰:「迦旃延不諭玄旨。」義林章一本曰:「語設將融,玄旨猶隔。」信心銘曰:「不識玄旨,徒勞念諍。」張蠙詩曰:「靜室談玄旨。」


[佛光大辭典]
一心不生萬法無咎

謂不起取捨憎愛之分別心,則萬法皆可返其真實面目。信心銘(大四八‧三七六下):「二由一有,一亦莫守;一心不生,萬法無咎。」 p24


一念萬年

指一念即萬年,萬年即一念。乃表示捨離長短等相對概念之絕對語句。義同「一即一切」。謂在一念心中收攝萬年之歲月而無遺。古諺云:「十世古今,當處一念」即是此意。又信心銘(大四八‧三七七上):「宗非促延,一念萬年;無在不在,十方目前。」 p51


十牛圖

宋代廓庵師遠撰繪(一說清居禪師作)。此十圖以牧牛為主題,並各附自序及偈頌,以闡示修禪之方法與順序。十牛圖頌(全稱住鼎州梁山廓庵和尚十牛圖頌并序),一卷,收於卍續藏第一一三冊。所謂「十牛」,即:(一)尋牛,喻吾人放失本具圓成之心牛,尋於得失是非之中。(二)見跡,喻依經解義,閱教知蹤,漸見心牛之跡。(三)見牛,喻依聞法修學之功,發見本具之心牛。(四)得牛,喻雖得心牛,猶存煩惱習氣,恐再放心,遂加修練。(五)牧牛,圖示持牛之鼻索而牧之,得純和之相。即示身不離修練之意,喻悟後之調心。(六)騎牛歸家,喻脫離情識妄想之羈絆,騎本具之心牛,歸還自己本來之家鄉。(七)忘牛存人,喻若歸本覺無為之家鄉,無須再修練,則無事安閒。(八)人牛俱忘,喻凡情脫落而全界無物,凡聖共泯,生佛俱空,故圖以空白表之。(九)返本還源,以水綠山青,不留一塵一埃之圖,喻自己之本心本來清淨,無煩惱、妄念,當體即諸法實相。(十)入鄽垂手,繪濟度眾生而垂慈悲手,入市井之塵境相,以喻不偏居於向上,更能向下入利他之境。十牛圖與信心銘、證道歌、坐禪儀合印,稱四部錄。 

尋牛頌:

茫茫撥草去追尋,水闊山遙路更深;

力盡神疲無所覓,但聞楓樹晚蟬吟。 

見跡頌:

水邊林下跡偏多,芳草離披見也麼?

縱是深山更深處,遼天鼻孔怎藏他? 

見牛頌:

黃鸚枝上一聲聲,日暖風和岸柳青;

只此更無回避處,森森頭角畫難成。 

得牛頌:

竭盡精神獲得渠,心強力壯卒難除;

有時纔到高原上,又入煙雲深處居。 

牧牛頌:

鞭索時時不離身,恐伊縱步入埃塵;

相將牧得純和也,鞭鎖無拘自逐人。 

騎牛歸家頌:

騎牛迤邐欲還家,羌笛聲聲送晚霞;

一拍一歌無限意,知音何必鼓唇牙。 

忘牛存人頌:

騎牛已得到家山,牛也空兮人也閑;

紅日三竿猶作夢,鞭繩空頓草堂間。 

人牛俱忘頌:

鞭索人牛盡屬空,碧天遼闊信難通;

紅爐熖上爭容雪,到此方能合祖宗。 

返本還源頌:

返本還源已費功,爭如直下若盲聾;

庵中不見庵前物,水自茫茫花自紅。 

入鄽垂手頌:

露胸跣足入鄽來,抹土塗灰笑滿顋;

不用神仙真祕訣,直教枯木放花開。 p403                       


中峰和尚廣錄

凡三十卷。元代慈寂編。全名為天目中峰和尚廣錄。乃元代特賜天目山佛慈圓照廣慧禪師中峰明本(1263~1323)之語要,由參學門人北庭慈寂等人所集。收錄示眾、小參、山房夜話、信心銘闢義解、楞嚴徵心辯見或問、別傳覺心、金剛般若略義、幻住家訓、擬寒山詩、東語西話、雜著、偈頌等。中峰並廣泛引用各經典要旨及諸宗師之話頭,例如華嚴、法華、圓覺、維摩、楞伽,以及達磨、慧能、臨濟、黃檗、百丈、溈山、洞山等,融合諸說而主張禪淨習合、教禪一致,故世人有「佛法中興本中峰」之讚。

本書之編次,依卍藏所收,卷首有文宗元統二年(1334)正月之大普慶寺善達密的理所上表之「進天目中峰和尚廣錄表」,表中述敘中峰明本之信心銘闢義解、楞嚴徵心辯見或問、金剛般若略義等著集錄之經過,並加重編而題名為「天目中峰和尚廣錄」。另有日本所刊行天目明本禪師雜錄三卷,又稱中峰和尚雜錄,收於卍續藏第一二二冊。載錄中峰和尚廣錄所未記之示眾、法語、偈頌、頭陀苦行歌、托鉢歌等,然未載明撰者,僅由卷末所附錄日僧此山玄淵之題跋推測,本錄約成書於日本後櫻町天皇明和六年(1769)。〔禪籍目錄、禪學思想史下(忽滑谷快天)、禪宗編年史(白石芳留)〕 p1022


四部錄

全一卷。係日人將有關禪門要義之四種短篇合輯而成者。即:三祖僧璨之信心銘、永嘉玄覺之證道歌、志遠禪師之十牛圖頌,及日本道元禪師之普勸坐禪儀。 p1766


玄旨

指玄妙幽微之旨趣,亦即宗旨之根本義。大乘法苑義林章卷一(大四五‧二五四下):「語設將融,玄旨猶隔。」信心銘(大四八‧三七六中):「不識玄旨,徒勞念靜。」又指涅槃之本旨。肇論(大四五‧一五八下):「涅槃之道果出有無之域,(中略)無乃乖乎神極,傷於玄旨者也。」〔臨濟錄示眾〕 p2020


佛教辭典

佛經旨微趣深,事廣寄遠,故解說佛教術語與佛教文化之辭典的編纂,乃事屬必要。作為佛教辭典之先驅,計有:(一)將名相分門別類配列者,如長阿含卷八之眾集經、卷九之「十上經」、法集名數經、大明三藏法數、教乘法數。(二)記事抄錄諸經論之相關者,如梁代寶唱之經律異相、唐代道世之法苑珠林等。(三)逐項加以組織並附解說者,如唐代李師政之法門名義集、唐代義淨之南海寄歸內法傳、宋代贊寧之大宋僧史略等。(四)以語言為中心者,如一切經音義、寶唱之翻梵語、唐代禮言之梵語雜名、梵藏對譯之翻譯名義大集(梵 Mahāvyutpatti)、宋代法雲加註梵語之翻譯名義集、日本慧晃之枳橘易土集等。(五)將大藏經或某一經中難解難讀之名詞加以解說者,如唐代玄應之一切經音義、慧琳之一切經音義、日本觀靜之孔雀經音義等。

本世紀以降,現代佛教辭典與時俱增,計有:

(一)一般性:(一)中國方面:(1)以丁福保之佛學小辭典(1919)為最早,該書以日本織田得能之辭典為藍本,僅可謂為織田本之漢譯。(2)丁福保之佛學大辭典(1921),為中國佛教有史以來第一部大辭典,草創於民國元年(1912),至十年始克印竣,以筆劃多少為次第,共分三十三劃,約三百萬言,共三萬餘條,模仿康熙字典檢字通例。全書大抵先以簡單數語,表明各條專名之意旨,次引經論或古德著述、通人筆錄、詩歌以博證之,各類別名亦悉數備載;凡與佛教有關之俗語,或世人訛傳與佛教有關者,概一一標明出處。(3)實用佛學辭典(1934),上海佛學書局出版,高觀廬、何子培主編,係將前人所編之辭書刪繁去蕪,取其實用而簡明者以成書。(4)佛學辭典(1984),全一冊,左秀靈編,以現代口語文解釋名相,並於每一名詞與解說文字附加國語注音符號為該書二大特點。(二)日本方面:(1)佛教大辭典(織田得能,1917),多引漢譯經典,為現代化佛教辭典之嚆矢,對爾後各類佛教辭典之編纂頗具影響力。(2)佛教大辭彙(龍谷大學編,1935)六卷,採中、小項目條例,較偏重真宗。(3)佛教大辭典(望月信亨,1936)十卷,採大項目主義,內容廣博、引據豐富、解說周全、年表詳盡為其特色。(4)佛教辭典(宇井伯壽,1938)介乎專門辭書與大眾化小部之間,解說簡潔是其特色。(5)佛教學辭典(多屋賴俊、橫超慧日、舟橋一哉,1955),以初學者為對象,以明白簡易之現代語解說為其宗旨,並將有關項目約集為一大項目是其另一特色,共收三千七百餘條目。(6)新‧佛教辭典(中村元,1962),取材廣泛,較重佛教文化意義之探究及其與人生關係之考察,用語亦平易明快。(7)佛教語大辭典(中村元,1975),以佛教術語之現代化為主旨,所錄名相頗多為望月、龍谷本所無者。(8)綜合佛教大辭典(法藏館印行,1987),廣泛收錄有關印度、中國、日本等地之佛教教理、文化、歷史等資料。(9)此外尚有:佛教辭林(藤井宣正,1912)、模範佛教辭典(東方書院,1932)。(三)其他國家:艾提爾(E.J. Eitel)之中國佛教便覽(Handbook of Chinese Buddhism, 1870)、戴密微(P.Demieville)編之法寶義林(Hobogirin, 1929)、蘇錫爾(W.A. Soothill)與賀德士(L. Hodous)之中國佛教語辭典(A Dictionary of Chinese Buddhist Terms, 1937)、哈克曼(H. Hackmann)與諾貝爾(J. Nobel)合編之中國佛教解說辭典(Erklärendes Wörterbuch zum ChinesischenBuddhismus, 1951)、尼耶南提羅卡(Nyanatiloka)之佛教語彙(Buddhistisches Wörterbuch, 1954)、馬拉拉西克拉(G.P. Malalasekera)之佛教百科全書(Encyclopaedia of Buddhism, 1963. G.P. Malalasekera)。

(二)特殊性;(一)中國方面:(1)中國佛教人名大辭典(震華,1942)。(2)中國佛學人名辭典(明復,1974),共收五三二六則,以我國人士為主,起自秦漢,終於當代,前後亙二千餘年,為初機佛學研究者之實用工具書。(3)大藏會閱(會性,1978),分經、律、論三藏來解說佛典內容,廣集自東漢至民國之佛典及中國高僧大德之著述。(4)中國禪學(俞梅隱,1984),為禪門公案之解說書,書後附有惟明所編之中國禪林語粹。(二)日本方面:(1)佛書解說大辭典(小野玄妙,1931),計收九萬餘部佛書,內含各種偽經、抄本、闕本,每一項目依序列題名(或書名、具名)、卷數、著者(或譯者)及生存年代、著譯年代、內容解說、注釋書、刊行年代、現所藏處等,乃理解漢譯經典所不可或缺者。(2)印度佛教固有名詞辭典(赤沼智善,1931),網羅有關原始佛教巴利語、梵語,解說並註明出處。(3)漢譯對照梵和大辭典(荻原雲來,1940),以現存梵語佛典為本,彌補一向梵語辭典所缺之佛教語彙,並增添其相應之漢譯語,為現行有關梵語辭典中最具實用價值者。(4)此外尚有:布教百科大辭典(三井晶史等,1933~1935)、佛教文化辭典(東方佛教協會,1934)、佛典解題事典(中村元、平川彰、水野弘元等數十位合編,1966)、日本名僧辭典(中尾堯、今井雅晴合編,1976)、日本佛教史辭典(大野達之助,1979)、佛教文學辭典(武石彰夫、菅沼晃合編,1980)、現代佛教大事典(塚本善隆等,1980)、中國佛教史辭典(鎌田茂雄,1981)、佛教人物辭典(大法輪閣刊行,1982)、現代哲學大辭典(聖教新聞社刊行,1987)等。(三)其他國家:漢梵英泰佛學辭典(鑾真摩利迦,1976)、梵語辭典(德國之 Ottovon Böhtlingk 與英國之 Sir Monier Williams 合編)、巴利語辭典(英國之大衛斯、高達斯合編)、藏英辭典(H.A. Jäschke)、藏語文法(Alexander Csoma de körös)、巴利固有名詞辭典(馬拉拉錫克拉,1937)等。

(三)有關各宗派:(一)中國方面:法相辭典(朱芾煌,1937),以玄奘所譯諸經論為依據,編集唯識學名相,凡二百六十餘萬言。本書特色為不雜己意,亦不引證中土諸師解說,全係原文之摘錄。(二)日本方面:(1)密教大辭典(松永昇道,1932~1933)為現行密教辭典中最完備者。(2)淨土宗辭典(惠谷隆戒,1943)。(3)新淨土宗辭典(1974),為前書之增補本,採用多項目主義,解說平易,乃初學者之入門書。(4)禪學大辭典(櫻井秀雄,1973),乃改訂禪學辭典(神保如天,1915)與禪宗辭典(山田孝道)之不合時宜者,並增補之,歷二十餘年始成書。(5)禪林名句辭典(飯田利行,1975),輯錄景德傳燈錄、五燈會元、人天眼目、參同契、信心銘,乃至全唐詩、寒山詩及禪林各語錄中之名句,加以語譯、解說,並附上每一句之首字索引。 (四)其他:近代日本為因應時代所須,陸續出版以現代人生活形態為中心,圖使佛教生活化、社會化、學術化之手冊,如:佛教聖典(佛教傳道協會,1977)、佛具辭典(清水乞,1978)、佛教常識小百科(鎌田茂雄,1978)等,此類手冊具辭典功能,而以佛教實踐者為對象,偏重佛事基本常識(如葬儀、年中行事、寺院組織、一般佛教用語等)之引介。佛教之現代化與普遍化,此類手冊厥功甚偉。 p2718


非思量

指不涉善惡是非等思慮分別,乃超越情識思量之境地。禪宗主張思量不思量底,其方法即稱非思量。此係坐禪之極致。景德傳燈錄卷十四藥山惟儼章(大五一‧三一一下):「僧問:『兀兀地思量什麼?』師曰:『思量箇不思量底。』曰:『不思量底如何思量?』師曰:『非思量。』」〔文殊師利所說不思議佛境界經卷上、信心銘〕 p3709


真歇清了

(1089~1151)宋代曹洞宗僧。丹霞子淳禪師之法嗣。左綿安昌(四川)人,俗姓雍。又稱寂庵。十一歲,依聖果寺清俊出家,初學法華。十八歲受具足戒,入成都大慈寺學圓覺經、金剛經等。先後登峨嵋、五臺,禮拜普賢、文殊。至鄧州(河南)丹霞山,參謁子淳,開悟得證,並嗣其法。後至長蘆祖照會下任侍者之職。宣和三年(1121)祖照病,請師任第一座。宣和四年主長蘆。建炎二年(1128),登普陀山禮拜觀音。建炎四年入主雪峰寺,大振曹洞宗風。紹興十五年(1145)住能仁興聖萬壽禪寺,二十一年住崇先顯孝禪院。同年十月寂,世壽六十三,法臘四十五。諡號「悟空禪師」。著信心銘拈古一卷、一掌錄等。門人編集長蘆了和尚劫外錄一卷。〔嘉泰普燈錄卷九、五燈會元卷十四、續傳燈錄卷十七〕 p4223


真歇清了禪師語錄

凡二卷。又作悟空禪師語錄。宋代僧清了(1089~1151)撰,侍者德初、義初等編。收於卍續藏第一二四冊。卷上原題為「劫外錄」,全稱真州長蘆了和尚劫外錄,集錄上堂語、示眾法要、機緣、偈頌、宏智正覺撰之崇先真歇了禪師塔銘、華藏無盡燈記、淨土宗要、船子夾山話等。卷下原題為「真歇和尚拈古」,係信心銘諸種注疏中最早之一種。與清了同世之大慧宗杲力倡看話禪,而對清了與宏智正覺所主張之默照禪加以非難;故清了作信心銘拈古,針對宗杲之非難發揮玄旨,並指陳時世之惡弊,教誡亂禪盲悟之徒。內容雖為注解,然係論述宗乘之拈提,而非言句之解釋。 p4224


唯嫌揀擇

出自禪宗三祖僧璨之信心銘,其中「至道無難,唯嫌揀擇」一句,謂佛祖之大道,本來平等、無階級無差別、自由自在,唯因眾生之揀擇、憎愛而生難易之別。若無取捨憎愛,則十方通暢、八面玲瓏。 p4423


無孔笛

(一)禪林用語。原謂無法吹鳴的無孔之笛;於禪林中轉指禪宗悟境無法以心思或言語來表達,猶如無法吹鳴之無孔笛。嘉泰普燈錄卷三十參玄歌(卍續一三七‧二一六下):「一喝唯言三日聾,誰憐大辯翻成訥?無孔笛,最難吹,角徵宮商和不齊。」〔碧巖錄第五十一則、第八十二則、信心銘拈提〕

(二)為「少林無孔笛」一書之略稱。凡六卷。日本臨濟宗僧東陽英朝(1428~1504)所撰。(參閱「少林無孔笛」1381) p5074


僧粲

(一)(529~613)隋代僧。汴州陳留(河南開封)人,俗姓孫。少喜遊學,遍訪齊、周、陳諸國講肆,又善於辯難,自號三國論師。開皇十年(590),敕住大興善寺,直至十七年,敕為二十五眾主第一摩訶衍論主。著有「十種大乘論」,並於總化寺宣講,又撰十地論二卷。大業五年(609)與三論宗僧吉藏對論,令長安地區僧俗驚歎不已。大業九年示寂於大興善寺,世壽八十五。弟子有僧鸞、僧鳳等。〔續高僧傳卷九〕

(二)(?~606)隋代禪僧。又作僧璨、僧[王*祭]。籍貫不詳,或謂徐州人。初以居士身參謁二祖慧可,得法受衣鉢,年已四十餘,隱於司空山。北周武帝滅法,師往來避難,隱居皖公山,人無知者。隋開皇十二年(592),道信來投,年僅十四,從學九年,傳之以法,待其緣熟,以大業二年於所居山舍前,合掌立化,世壽不詳。唐玄宗賜諡「鑑智禪師」。後世尊為禪宗三祖,又稱三祖僧璨,撰有信心銘傳世。〔景德傳燈錄卷三、佛祖統紀卷三十、五燈會元卷一、隆興佛教編年通論卷十八〕 p5745


趙州

(一)位於河北省西部之都市,即趙縣。隋謂趙郡,唐名趙州,宋名慶源府,元稱趙州而為首邑。其地形,西為太行山脈,前臨河北平原,自古即為軍事要地。唐末大中年間,有南泉普願之法嗣趙州從諗以趙州為中心,大振南宗禪風。

(二)(778~897)唐代禪僧。曹州郝鄉(一說青州臨淄)人,俗姓郝。法號從諗。幼年於曹州扈通院(一說青州龍興院)出家,受具足戒前,即往池陽參謁南泉普願,南泉深器之。復往嵩山琉璃壇受戒,尋返南泉,依止二十年。其後,歷參黃檗、寶壽、鹽官、夾山、五臺等諸大德。八十歲時,眾請住趙州城東觀音院,四十年間,大揚禪風。師夙居北地,振南宗禪,常私淑三祖僧璨之信心銘,玄言遍天下,其問答、示眾等公案,如「狗子佛性」、「至道無難」等語俱膾炙人口。昭宗乾寧四年示寂,世壽一百二十。敕諡「真際大師」。著有真際大師語錄三卷。〔景德傳燈錄卷十、宋高僧傳卷十一、聯燈會要卷六、五燈會元卷四、佛祖歷代通載卷十七〕 p5934


趙州至道無難

禪宗公案名。為唐代趙州從諗與僧所作有關「究極之真實」之問答。碧巖錄第二則(大四八‧一四一中):「趙州示眾云:『至道無難,唯嫌揀擇,纔有言語,是揀擇?是明白?老僧不在明白裏,是汝還護惜也無?』有僧問:『既不在明白裏,護惜箇什?』州云:『我亦不知。』僧云:『和尚既不知,為什卻道不在明白裏?』州云:『問事即得,禮拜了退。』」

上引「至道無難」一語,係出自禪宗三祖僧璨之信心銘(大四八‧三七六中):「至道無難,唯嫌揀擇,但莫憎愛,洞然明白,毫釐有差,天地懸隔。」至道,即至極之大道、佛祖之大道,亦即宇宙最高之真理。至道無難,謂悟入至極之大道,並無困難。全句意謂凡事僅須無想無念去做,則要體會大道,並無困難;若有好惡、染淨、迷悟、彼我、取捨、憎愛等之分別情念,即落入揀擇差別之見,以此毫釐之差,必成天壤懸隔之別。至道既為一切物最究極之真實,超越分別、言語等,凡有言語,即失其真實;而此一公案中,即呈現出始終在分別裏之僧,與在無分別裏之趙州,二者境界截然不同。蓋趙州從諗自信心銘悟得「至道無難」之語,常用以接引學人,遂為禪林間所襲用。碧巖錄第五十七則趙州田庫奴、第五十八則趙州分踈不下、第五十九則趙州只這至道等,皆拈提此語。〔五燈會元卷四、禪宗頌古聯珠通集卷十九、宗門拈古彙集卷十六〕 p5935


增永靈鳳

(1902~

)日本佛教學者。畢業於駒澤大學文學部。曾任駒澤大學教授。著有根本佛教の研究、禪定思想史、道元、釋尊の生涯とその思想、新釋般若心經信心銘、永平正法眼藏(道元の宗教)、佛教の根本思想、現代禪學讀本等。 p5967


德照

(1920~1984)臺灣臺中縣人,俗姓張。別號惟宗。日本花園大學畢業。民國二十五年(1936),於龍泉寺依隆道法師出家。四十年,與德僧法師創建善光寺。四十四年,於臺中寶覺寺受具足戒。歷任臺中善光寺開山住持、善光雜誌社社長兼發行人、臺中縣佛教支會常務理事、理事等。著有關於百丈懷海禪師的思想、十牛圖講話、信心銘講要、證道歌略解、禪林句集淺釋等。 p6015


諷誦文

法會時用以讚歎三寶或追悼死者之文。多係古德所作之法語、發願文、迴向文,或偈頌。禪宗之心王銘、信心銘、參同契、證道歌及教會修證義等皆屬之。 p6313


禪門諸祖師偈頌

凡四卷。宋代子昇、如祐編。收於卍續藏第一一六冊。輯錄佛祖傳法偈、信心銘、玄中銘、雪子吟、坐禪銘、五位頌、禪月龜鑑、志公藥方、仁宗皇帝贊僧、勉佛果行腳、真性頌等,計八十餘項古德垂誡、宗乘偈頌。 p6474


禪海十珍

全一卷。全稱為霖禪師禪海十珍。明代僧為霖道霈編,清代康熙二十六年(1687)刊行。收於卍續藏第一二六冊。道霈摘錄七佛偈、初祖之「入道四行」、三祖之「信心銘」、六祖之「二種三昧」、永嘉之「證道歌」、石頭之「參同契」、臨濟之法語、洞山之「寶鏡三昧」、同安之「十玄談」、浮山之「九帶」等十種禪林法寶中之綱宗旨要,一一附論,以揭示學人參禪學道之標準。 p6478


穩密田地

謂遠離一切差別、相對,入於平等一如、安穩親密之境地。即大悟者之境地。〔信心銘夜塘水卷上〕 p66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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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佛教百科全書]
十善法語

全書十二卷。日本‧慈雲尊者飲光(1718~1804)著。有語體本與文言本兩種。語體本收在《日本大藏經》〈慈雲尊者全集〉第十一卷,文言本則收在第十二卷。

據慧琳尼所寫的緣起,慈雲尊者曾應義文尼、慧琳尼之邀,於安永二年(1773)十一月八日至三年正月十八日期間,每月八日、二十三日在京都阿彌陀寺開示說法,本書即其法語的彙編(安永四年完成)。

全書內容述說佛教徒應遵守的十善戒戒相及其功德。卷一為不殺生戒,卷二為不偷盜戒,卷三為不邪淫戒,卷四為不妄語戒,卷五為不綺語戒,卷六為不善口戒,卷七為不兩舌戒,卷八為不貪欲戒,卷九為不瞋恚戒,卷十、十一、十二為不邪見戒。書中所引的典籍,包括《阿含經》、《涅槃經》、《華嚴經》、《四十二章經》、《梵網經》、《十住毗婆沙論》、《瑜伽師地論》、《信心銘》、《大唐西域記》、《詩經》、《易經》、《漢書》、《老子》、《莊子》等數十部,頗可反映出慈雲尊者的博學。


中峰和尚廣錄

三十卷。元‧中峰明本撰,北庭慈寂等編。詳稱《天目中峰和尚廣錄》。收在《大藏經補編》第二十五冊、《禪宗全書》第四十八冊。全書除廣徵《華嚴》、《法華》、《圓覺》、《首楞嚴》、《涅槃》、《維摩》、《楞伽》、《金剛般若》等經,以及《信心銘》、《碧巖集》、《宗鏡錄》等書之外,並引用羅什、天台、傅大士、賢首及荊溪等人之所說,且言及達摩、慧能、臨濟、黃檗、趙州、百丈、雪峰、溈山、洞山、德山、玄沙、汾陽、楊岐、慈明等禪僧之語句,可知師之中心思想為禪淨雙修、教禪一致。

收錄內容列敘如下︰(1)卷一至卷十,示眾、小參、拈古、頌古、法語、書問、佛事、佛祖贊、自贊、題跋。(2)卷十一,山房夜話。(3)卷十二,信心銘闢義解。(4)卷十三,楞嚴徵心辯見或問。(5)卷十四,別傳覺心。(6)卷十五,金剛般若略義。(7)卷十六,幻住家訓。(8)卷十七,擬寒山詩。(9)卷十八至二十,東語西話。10卷二十一至二十六,賦、記、箴、銘、序、說、文、疏、雜著。(11)卷二十七至卷三十為偈頌。(12)卷末附有行錄、塔銘、道行碑及「入藏並封號國師表」。其註疏有《中峰廣錄鈔》十冊本及《中峰廣錄不二鈔》三十卷(岐陽方秀)等。


天目中峰廣錄

三十卷。元‧北庭慈寂編。元代臨濟宗楊岐派破菴派僧中峰明本的弘法語要。又稱《中峰和尚廣錄》。元‧至元元年(1335)刊,明‧洪武二十年(1387)重刊。現收在《大藏經補編》第二十五冊、《禪宗全書》第四十八冊、《嘉興藏》(新文豐版)第三十七冊。

明本,浙江錢塘人。俗姓孫,字中峰,號幻住道人。年二十四時禮高峰原妙出家,後嗣承其法。嘗隱於湖州辨山幻住庵,普獲僧俗崇信。仁宗曾賜號「佛慈圓照廣慧禪師」。至治三年(1323)示寂。逝世後,文宗、順宗均追贈諡號,順宗且敕許《中峰廣錄》入藏。

本書卷首收載〈進天目中峰和尚廣錄表〉、〈降賜天目中峰和尚廣錄入藏院劄〉及〈天目中峰和尚廣錄序〉等,敘述集錄其著作及入藏事。卷一至卷十為示眾、小參、拈古、法語、書問、佛事、佛祖贊、自贊、題跋。卷十一為山房夜話,卷十二為信心銘闢義解,卷十三為楞嚴徵心辯見或問,卷十四為別傳覺心,卷十五為金剛般若略義,卷十六為幻住家訓,卷十七為擬寒山詩,卷十八為東語西話,卷十九至卷二十為東語西話續集,卷二十一至卷二十六為賦、記、箴、銘、序、說、文、疏、雜著。卷二十七至卷三十為偈頌。卷末附錄明本的行錄、塔銘、道行碑及入藏並封號國師表。


山谷寺

位於安徽潛山縣境天柱山野寨區。又稱乾元寺、三祖寺。相傳為南朝名僧寶誌和尚於大同二年(536)所創建。隋代時,禪宗三祖僧璨前來駐錫,擴建堂舍,並於此撰《信心銘》。大業二年(606),合掌立化於寺前大樹下,後人建立化亭、立化塔供奉之。寺院原規模甚大,歷經滄桑,今僅存藏經樓、偏房數間及覺寂塔一座。覺寂塔原名三祖寺塔,始建於唐‧天寶五年(746),大曆七年(772)更今名。唐武宗滅佛之際被毀,大中(847~859)初年復置,明‧嘉靖四十三年(1564)重建。塔為樓閣式、七層八角,高近三十公尺,外旋中空;塔壁鑲有磚雕佛像,對稱排列,塔頂有八條鐵索繫住塔的八角,上懸五十一只銅鈴,風動鈴響。

寺周名勝頗多,著名者有寶公洞、錫杖井、卓錫泉、石牛古洞等。傳寶公洞為寶誌禪師開山時所居,井、泉為其錫杖所掘;石牛古洞為宋文學家黃庭堅讀書處。唐宋以來,至此遊者在崖壁上留下甚多題名石刻,現存有二百八十多處,大都保存完整,書法剛勁,刻石精深,為研究我國古代書法藝術及歷史人物的寶貴資料。


水陸法會

略稱水陸會,又稱水陸道場,悲濟會等,是中國佛教經懺法事中最隆重的一種。這種法事是由梁武帝的《六道慈懺》(即《梁皇懺》)和唐代密教冥道無遮大齋相結合發展起來的。「水陸」之名,始見於宋‧遵式(964~1032)的〈施食正名〉,謂係「取諸仙致食於流水,鬼致食於淨地」(見《金園集》卷四)。

宋‧宗鑒《釋門正統》卷四說,所謂水陸者,因梁武帝夢一神僧告曰︰六道四生,受苦無量,何不作水陸普濟群靈﹖帝因誌公之勸,搜尋貝葉,早夜披覽;及詳阿難遇面然鬼王建立平等斛食之意,用制儀文,遂於潤州(今鎮江)金山寺修設。帝躬臨地席,命僧祐禪師宣文。其年代或說在天監七年(508,據《事物紀原》),或說在天監四年(據《佛祖統紀》等)。經過周、隋各代,其傳漸衰。至唐‧咸亨中(670~673),西京法海寺道英從吳僧義濟得其儀文,遂再興法會於山北寺(《釋氏稽古略》卷三)。宋‧蘇軾重述《水陸法像贊》,後謂之《眉山水陸》。熙寧中(1068~1077),東川楊鍔祖述舊規,又制儀文三卷(佚失),行於蜀中,最為近古。江淮京浙,所用像設一百二十位者,是後人踵事增華,以崇其法。

宋‧元豐七、八年間(1084~1085),佛印(了元)住金山時,有海賈到寺設水陸法會,了元親自主持,大為壯觀,遂以「金山水陸」馳名。紹聖三年(1096),宗賾刪補詳定諸家所集,完成《水陸儀文》四卷,普勸四眾,依法崇修。今其文亦不傳,僅可從其所撰〈水陸緣起〉一文,得知其內容一斑(見《施食通覽》)。

南宋‧乾道九年(1173),四明人史浩嘗過鎮江金山寺,慕水陸齋法之盛,乃施田百畝,於四明東湖月波山專建四時水陸,以為報四恩之舉;且親制疏辭,撰集儀文。孝宗聞之,特給以「水陸無礙道場」寺額。月波山附近有尊教寺,師徒道俗三千人,施財置田,一遵月波山四時普度之法。眾更力請志磐續成《水陸新儀》六卷,推廣齋法。並勸十方伽藍,視此為法,大興普度之道(《佛祖統紀》卷三十三)。

水陸法會自宋代流行以後,很快地普及於全國,特別成為戰爭以後朝野常行的一種超度法會。宗賾〈水陸緣起〉說(卍續101‧442上)︰「今之供一佛、齋一僧、施一貧、勸一善,尚有無限功德,何況普遍供養十方三寶、六道萬靈,豈止自利一身,獨超三界,亦乃恩沾九族。(中略)所以江淮兩浙、川廣、福建,水陸佛事,今古盛行。或保慶平安而不設水陸,則人以為不善。追資尊長而不設水陸,則人以為不孝。濟拔卑幼而不設水陸,則人以為不慈。由是富者獨立營辦,貧者共財修設。」這是後世所謂「獨姓水陸」與「眾姓水陸」的淵源。

宋代以後,著名的水陸法會見於記載者,如宋‧元祐八年(1093)蘇軾為亡妻王氏設水陸道場(《東坡後集》卷十九)。紹興二十一年(1151),慈寧太后施錢為真歇清了於杭州崇先顯孝寺修建水陸法會(正覺《真歇了禪師塔銘》)。同時王機宜為亡弟留守樞密興建水陸佛事於蔣山太平興國寺,應庵曇華(1103~1163)曾為升座說法(《應庵曇華禪師語錄》卷五)。

元代延祐三年(1316),朝廷設水陸大會於金山寺,命江南教、禪、律三宗諸師說法,參加僧眾一千五百人,徑山元叟行端有〈朝廷金山作水陸升座〉法語(行悅《列祖提綱錄》卷十六)。至治二年(1322)所修水陸法會,規模尤大。正印〈金山大會歸上堂〉(卍續123‧231上)︰「金山大會,誠非小緣。山僧得與四十一人善知識,一千五百比丘僧,同入如來大光明藏,各說不二法門,共揚第一義諦。」(《月江正印禪師語錄》卷上;又有〈朝廷金山寺建水陸會升座〉法語,見《列祖提綱錄》卷十六)此外大都(今北京)吳天寺、五台山、杭州上天竺寺等南北各地,亦都曾舉行盛大水陸法會。又元代四川華嚴學者癡庵祖覺住眉州中岩寺,嘗修《水陸齋儀》行世(《大明高僧傳》卷一),其時流行於四川可知。

明初洪武元年至五年(1368~1372),相繼於南京蔣山設廣薦法會,即水陸法會。其中以洪武五年正月所修法會之規模為最大。前後法會均請四方名德與會。如楚石梵琦、季潭宗泐、來復見心、東溟慧日、夢堂曇噩等,均曾應邀赴會說法,參加僧眾常達千人。太祖曾命宗泐作〈讚佛樂章〉八曲,使太常奏曲歌舞;太祖與群臣均赴會禮佛。法會儀式,具見於宋濂〈蔣山寺廣薦佛會記〉。以上是歷代水陸法會舉行的概況。

關於水陸道場的儀式,從現存十三世紀時日僧承澄(1205~1282)所輯《阿娑縛抄》卷一六六中的〈冥道供〉一文看(冥道即水陸的異名),其壇場佈置、形像配列、法器供物及法事進行等儀式,與今《水陸儀軌》大致相同。宗賾嘗謂楊鍔祖述舊觀,撰《水陸儀》三卷行於蜀中,頗存古法,可能即是採取密教冥道儀軌而寫成的。楊鍔《水陸儀》原本已失,但據《施食通覽》所引有〈初入道場敘建水陸意〉,宣白召請上堂八位聖眾,宣白召請下堂八位聖凡等。稍後,蘇軾〈水陸法象讚序〉中說︰水陸道場隨世增廣,唯蜀人頗存古法,像設猶有典型。「虔召請於三時,分上下八位」云云(《東坡後集》卷十九)。其中上堂八位與下堂八位的名稱與《水陸儀》一致,可知二者前後有關係。宗賾撰〈水陸緣起〉,則敘述更詳。他說水陸供養的對象分上中下,上則供奉法界諸佛、諸位菩薩、緣覺、聲聞、明王、八部、婆羅門仙。次則供養梵王帝釋二十八天、盡空宿曜一切尊神。下則供養五嶽河海大地龍神、往古人倫、阿修羅眾、冥官眷屬、地獄眾生、幽魂滯魄、無主無依諸鬼神眾、法界旁生。六道中有四聖六凡,普通供養。……未發菩提心者,因此水陸勝會,發菩提心。未脫苦輪者,因此得不退轉。未成佛道者,因此水陸勝會,得成佛道。

明代江浙之間,有北水陸、南水陸之分。四明所行的南宋‧志磐續成的《水陸新儀》為南水陸。而金山舊儀,則稱為北水陸。明末袾宏不從北而從南,即依志磐《新儀》,稍事改削,行於杭州(智旭《水陸大齋疏》,見《靈峰宗論》卷七之四)。

清‧儀潤依袾宏之意,詳述水陸法會作法規則,撰成《法界聖凡水陸普度大齋勝會儀軌會本》六卷,成為現行水陸法會儀式的手冊。其後咫觀更就袾宏《水陸儀軌》詳細增補論述,成《法界聖凡水陸大齋普利道場性相通論》九卷,略稱《鸛園水陸通論》;此外又撰《水陸道場法輪寶懺》十卷。皆為現行水陸法會之所取則。

其法事內容,在七晝夜之間,主要為結界灑淨、遣使發符、請上堂、供上堂、請下堂、供下堂、奉浴、施食、授戒、送聖等。上堂三寶十位聖賢,奉請於午前;下堂聖凡十位神靈,召請於初夜(《水陸儀軌》卷二)。此儀式中的上下堂十位,即依舊制上下堂八位增訂而成(《普說水陸緣起》,見《水陸儀軌》卷二)。其上堂十位是︰十方常住一切諸佛、十方常住一切尊法、十方常住諸菩薩僧等。下堂十位是︰十方法界四空四禪六欲諸天天曹聖眾、五嶽四瀆福德諸神等。

至於現行水陸法會壇場的佈置、念誦經典及其人數,牌軸的規定和進行的程序等,依《鸛園水陸通論》等所說,法會壇場分為內壇和外壇。法事以內壇為主,像設布置香花供養,力求莊嚴。正中懸掛毗盧遮那佛、釋迦牟尼佛、阿彌陀佛三像,下置供桌,羅列香花燈燭果品供物。其前安置長方台四只成四方形,台上分置銅磬、斗鼓、鐃鈸、手鈴及儀軌等,為主法、正表、副表、齋主四人所用。四圍繞以布幕,將內壇分成三間。兩側分掛上堂、下堂各十位水陸畫像。畫像之下列插牌竿,詳記每位聖凡名稱。牌上皆畫寶蓋,下面蓮花,中用黃紙;下堂則用紅紙以為區別。

外壇有六個壇場︰大壇二十四人,專門禮拜《梁皇寶懺》。諸經壇七人,諷誦諸經。法華壇七人,專誦《妙法蓮華經》。淨土壇七人,稱念阿彌陀佛名號。華嚴壇二人,靜閱《大方廣佛華嚴經》。瑜伽壇,亦稱施食壇,為夜間施放焰口之用,人數由各壇臨時調用。此外監壇一人,共計四十八人。

內外壇法事一般為七日(內壇亦有五日者,則自第三日起)。其進行程序︰第一日三更,外壇灑淨,四更內壇結界,五更遣使建旛(旛上書「修建法界聖凡水陸普度大齋勝會功德寶旛」,高懸於大雄寶殿左前方的剎竿上)。第二日四更,請上堂,五更奉浴。第三日四更供上堂,五更請赦,午刻齋僧。第四日三更,請下堂,四更奉浴,五更說戒。第五日四更,誦《信心銘》,五更供下堂,午刻齋僧。第六日四更,主法親祝上下堂,午前放生。第七日五更,普供上下堂,午刻齋僧,未時迎上下堂至外壇,申時送聖,水陸法會即告圓滿。法會期間,自第一夜起,每夜於瑜伽壇各放焰口一台,至第六夜則放五方焰口,內壇水陸法師及諸壇僧眾均參與法事,為水陸法會儀式的頂點。(林子青)

〔參考資料〕 《釋門正統》卷四;《佛祖統紀》卷三十三、卷三十七、卷四十六、卷四十七;《東坡全集》卷九十五;《釋氏稽古略》卷二;《淨土聖賢錄》卷五;《宋學士全集補遺》卷八;《神僧傳》卷六;《禪林象器箋》〈喪薦門〉;牧田諦亮《中國近世佛教史研究》;鎌田茂雄《中國の佛教儀禮》。


平常心是道

又稱趙州平常心是道,或平常是道。意謂無思量計較的平常心就是道。據《趙州真際禪師語錄并行狀》卷上所述,趙州從諗問南泉普願︰「如何是道﹖」南泉普願答說︰「平常心是道。」南泉以為此道不屬知與無知。言知,唯是妄覺。言不知,即是無記。擬議即皆乖反。故達不擬之道,寥廓洞然,猶如太虛。《無門關》第十九則,頌云(大正48‧295b)︰「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挂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禪宗頌古聯珠通集》卷十八揭舉圜悟克勤之頌云(卍續115‧215上)︰「遇飯喫飯,遇茶喫茶,千里百帀,四海一家,解卻粘去卻縛,言無言作無作,廓然本體等虛空,風從虎兮雲從龍。」

◎附︰日種讓山著‧芝峰譯《禪學講話》〈後篇〉本論第一章第七節

禪的真理,一切都是自己所有,故此外更沒有什麼可求,求則益遠;唯照顧自己,也決沒有向他可求。要之︰祇是透徹那不可得底而已。

達磨西來的真意,不外「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罷了。簡言之︰不依一切說教理論,直指在汝之心,一旦抓住了自己所有獨然自性的那個核心,就會在那安住處發生出來。故古人云︰「道本圓成,何假修證!」也有說︰「人人分上,豐富完備。」更有說︰「人人具足,個個圓成。」祇這個圓成底,原不待於外物,唯是充足乎己;更不受任何拘束,具足自由自在;道破了,亦不外是「廓然無聖」非合理的合理而已。南泉說「平常心是道」的公案中云︰
「南泉因趙州問︰『如何是道﹖』泉曰︰『平常心是道。』州曰︰『還可趣向否﹖』泉曰︰『擬向即乖!』州云︰『不擬爭知是道﹖』泉云︰『道不屬知,不屬不知;知是妄覺,不知是無記。若真達不疑之道,如太虛廓然洞豁,豈可強是非也。』州於言下,大悟。」(《傳燈錄》卷八)

平常,是平穩常住的意味,遠離生住異滅等諸相的心境。《說佛境界經》曰︰「文殊言︰『菩提無形相無為。云何無形相﹖不可以六識知故︰云何無為﹖無生住滅故也。』」

無為無形相之道,不可名,不可說,任何語言亦不能表顯故,根本亦非因修而得。如盤山和尚說︰「三界無法,何處求心﹖」因為凡是可求的,必是被限制的。不可得不可說之道,若向之擬議,就在這個剎那裏失卻道的真相。南泉說「道不屬知,不屬不知」者,就是表現出道的超認識性。所知的是妄覺之境,即分別思慮之境;思慮分別,是對立的分裂的;知的世界,是沒有生命的活動,是個無活躍的死體。宗教的真的實在,是超知超不知之境,全不是對立的,所謂「言詮不及,意路不到」。唯立足在直觀的體驗之境的人,可以觸到那種風光,把握著那種妙味。這就是南泉說的「若真達不疑之道,如太虛廓然洞豁,豈可強是非也」的意思;達磨之所以說「廓然無聖」,也著落在這裏。這個境界,是具有無限的廣大和無量深邃的世界,不著一纖毫翳歸於純粹意識之境。這就是意識的超過意識而歸還於意識無意識的本源的境涯。然後,那纔是真的獨然自性自然的容姿這個境涯裏根本無有可師;祇是自己歸還於自己,顯現自己,此外別無他道,這是歸家穩坐之境。首山在「示竹篦公案」中記著︰「首山和尚拈竹篦示眾云︰『汝等諸人,若喚作竹篦則觸,不喚作竹篦則背;汝諸人且道︰喚作甚麼﹖』」(《傳燈錄》卷十三)

「觸」,即是肯定;「背」,就是否定。離卻這否定肯定的兩邊,纔觸著「物自體」,把握得「物自體」。故禪的根本法,是在於第一義的絕對境。這個境,應知道是徵兆未分以前,主客未立以前的物自體,是意識自體的獨自境;故黃檗說之為「無師」,百丈示之為「併卻唇吻」。然而不可忘記了另一面的存在,便是第一義自體的作用,偏陷墮在無師及併卻唇吻的一邊時,卻會失掉法自體的作用;故在翠微禪板公案所指示出的,正恐為欠缺著徵兆未分以前的一機而變成死物,這也應須加以注意。是以香林的「坐久成勞」,以顯出法自體之超越修證;馬祖的「藏頭黑海頭白」,以指示其超越性本然之姿態。三祖的《信心銘》中說的「多言多慮,轉不相應;絕言絕慮,無處不通」,在沉默中見出宗教的根源;在這沉默的神祕中現出永遠,無限光庖對的姿勢。此所謂︰「多言多慮,離真傷神。」「道箇佛字,拖泥帶水,道箇禪字,滿面慚惶」者是也。禪的源底,究非語言可得表現;禪的真實相,不容有閑言語、閑妄想的餘地,除「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之外,別無可求之道。不立,即是直示著不容語言文字,原來怎樣就是怎樣地直接啟示著真理。否定,就是不改本相的肯定;併卻唇吻、無師、無聖、西來無意的世界,就是那樣地的藏頭黑海頭白。整個都是「風休花尚落,鳥啼山更幽」的世界,徧界不藏恆時現成的世界,人人具足的世界;這是一字不說的世界,是公開的神祕之境。《起信論》云︰「若離心念,則無一切境界之相;是故一切法,從本以來,離言說相,離名字相,離心緣相,畢竟平等,無有變異。」

一達到這種絕對境,是處處無礙,事事通達的大用現前。古人說︰「言語道斷者,是一切言語也;心行處滅者,是一切心行也。」這就是顯然地說︰若徹底地到了言語道斷心行處滅沉默的神祕境界,自然地從這裏發出一切言語一切心行無處不通的達於自在境界,成為一切法之光明。

故言語及思慮,並不是完全妨害於禪的,不過禪的本源,言語及思慮是達不到的境地,這境地切勿忘記了是主客未分以前的境地!然而一旦達到本源而歸來見一切,就在一切中,堂堂地顯現其本源;所以若僅僅以否定的片面視為禪,那是大錯特錯。應知道這否定也須予以否定、在否定盡處有大肯定──大用現前不存規則的無礙境。若不明白這點,就落於雪竇禪師所說的︰「龍牙山裏龍無眼,死水何會振古風」中去。

〔參考資料〕 《景德傳燈錄》卷十;《祖庭事苑》卷七;《虛堂和尚語錄》卷九;《聯燈會要》卷六;《五燈會元》卷四;《永平廣錄》卷八;《光明藏三昧》;《延寶傳燈錄》卷七;《禪學思想史》卷上。


永嘉證道歌

一卷。唐‧玄覺撰。略稱《證道歌》。收在《大正藏》第四十八冊。全書以一八一四字(二四七句)的長詩,敘述永嘉玄覺參謁慧能之後的大悟心境。

此歌之撰述年代,並沒有確切的說明。依文中「自從認得曹溪路,了知生死不相關。」看來,當係撰於參悟六祖之後。至於參謁的年代,依《宗統編年》卷十所述,約在唐神宗神龍元年(705)。又就玄覺的示寂年月來加以推論,亦可見一些端倪。關於玄覺的示寂年月有種種異說︰

(1)《釋氏通鑑》卷八、《佛祖統紀》卷十謂唐睿宗先天元年(712)。

(2)《宋高僧傳》卷八、《五燈會元》卷二、《景德傳燈錄》卷五等謂先天二年(713)或先天二年十月十七日,此說獲得公認。

(3)《隆興佛教編年通論》卷十五、《佛祖綱目》卷三十謂開元二年十月。如依先天二年(即唐玄宗開元元年)十月十七日的說法,則玄覺乃於四十九歲示寂。由此推論,玄覺參謁慧能時,當為四十一歲。故此書當係玄覺晚年的作品。

玄覺為浙江溫州府永嘉縣人。字明道,號真覺,諡號「無相大師」,世稱「永嘉大師」。依宋‧大慧宗杲《普說》卷二、宋‧慧洪覺範《冷齋夜話》與彥琪《證道歌話》的自序等所述,《證道歌》曾以《震旦聖者大乘決疑經》的名稱傳至印度。然此說法真偽不明。

此歌扼要地顯示出佛性(本源自性天真佛)的消息。詩中云︰「無明實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法身覺了無一物,本源自性天真佛。」認為證悟天真佛的道人了知不除妄、不求真的真諦。因為一切法,空而無相。無相,就是天真佛的真實相。真俗二諦相互融即,故云「無明實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

本書之韻文極為流暢,易使人在朗朗吟誦間即悟得佛法大意。古來與《參同契》、《寶鏡三昧》、《信心銘》等並為禪林所重視。註書頗多。宋‧彥琪、知訥、永盛、法泉等人曾先後作《證道歌註》。日本方面,連山交易、石門興幹、萬回一線、僧英了諦等亦曾分別為此書作註。此外,敦煌出土的禪籍中,《禪門祕要決》一書的內容與本書相當,可視為本書的異本。

◎附︰《永嘉證道歌》
君不見,絕學無為閒道人,不除妄想不求真。
無明實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
法身覺了無一物,本源自性天真佛。
五陰浮雲空去來,三毒水泡虛出沒。
證實相,無人法,剎那滅卻阿鼻業。
若將妄語誑眾生,自招拔舌塵沙劫。
頓覺了,如來禪,六度萬行體中圓。
夢裏明明有六趣,覺後空空無大千。
無罪福,無損益,寂滅性中莫問覓。
比來塵鏡未曾磨,今日分明須剖析。
誰無念,誰無生,若實無生無不生。
喚取機關木人問,求佛施功早晚成。
放四大,莫把捉,寂滅性中隨飲啄。
諸行無常一切空,即是如來大圓覺。
決定說,表真僧,有人不肯任情徵。
真截根源佛所印,摘葉尋枝我不能。
摩尼珠,人不識,如來藏裏親收得。
六般神用空不空,一顆圓光色非色。  
淨五眼,得五力,唯證乃知難可測。
鏡裏看形見不難,水中捉月爭拈得。
常獨行,常獨步,達者同遊涅槃路。
調古神清風自高,貌顇骨剛人不顧。
窮釋子,口稱貧,實是身貧道不貧。
貧則身常披縷褐,道則心藏無價珍。
無價珍,用無盡,利物應機終不吝。
三身四智體中圓,八解六通心地印。
上士一決一切了,中下多聞多不信。
但自懷中解垢衣,誰能向外誇精進。
從他謗,任他非,把火燒天徒自疲。
我聞恰似飲甘露,銷融頓入不思議。
觀惡言,是功德,此即成吾善知識。
不因訕謗起冤親,何表無生慈忍力。
宗亦通,說亦通,定慧圓明不滯空。
非但我今獨達了,恆沙諸佛體皆同。
師子吼,無畏說,百獸聞之皆腦裂。
香象奔波失卻威,天龍寂聽生欣悅。
遊江海,涉山川,尋師訪道為參禪。
自從認得曹谿路,了知生死不相關。
行亦禪,坐亦禪,語默動靜體安然。
縱遇鋒刀常坦坦,假饒毒藥也閒閒。
我師得見然燈佛,多劫曾為忍辱仙。
幾回生,幾回死,生死悠悠無定止。
自從頓悟了無生,於諸榮辱何憂喜。
入深山,住蘭若,岑崟幽邃長松下。
優游靜坐野僧家,閴寂安居實蕭灑。
覺即了,不施功,一切有為法不同。
住相布施生天福,猶如仰箭射虛空。
勢力盡,箭還墬,招得來生不如意。
爭似無為實相門,一超直入如來地。
但得本,莫愁末,如淨琉璃含寶月。
既能解此如意珠,自利利他終不竭。
江月照,松風吹,永夜清宵何所為。
佛性戒珠心地印,霧露雲霞體上衣。
降龍鉢,解虎錫,兩鈷金環鳴歷歷。
不是標形虛事持,如來寶杖親蹤跡。
不求真,不斷妄,了知二法空無相。
無相無空無不空,即是如來真實相。  
心鏡明,鑒無礙,廓然瑩徹周沙界。
萬象森羅影現中,一顆圓光非內外。
豁達空,撥因果,莽莽蕩蕩招殃禍。
棄有著空病亦然,還如避溺而投火。
捨妄心,取真理,取捨之心成巧偽。
學人不了用修行,深成認賊將為子。
損法財,滅功德,莫不由斯心意識。
是以禪門了卻心,頓入無生知見力。
大丈夫,秉慧劍,般若鋒兮金剛燄。
非但空摧外道心,早曾落卻天魔膽。
震法雷,擊法鼓,布慈雲兮灑甘露。
龍象蹴踏潤無邊,三乘五性皆醒悟。
雪山肥膩更無雜,純出醍醐我常納。
一性圓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
一月普現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攝。
諸佛法身入我性,我性同共如來合。
一地具足一切地,非色非心非行業。
彈指圓成八萬門,剎那滅卻三祇劫。
一切數句非數句,與吾靈覺何交涉。
不可毀,不可讚,體若虛空勿涯岸。
不離當處常湛然,覓既知君不可見。
取不得,捨不得,不可得中只麼得。
默時說,說時默,大施門開無壅塞。
有人問我解何宗,報道摩訶般若力。
或是或非人不識,逆行順行天莫測。
吾早曾經多劫修,不是等閒相誑惑。
建法幢,立宗旨,明明佛敕曹溪是。
第一迦葉首傳燈,二十八代西天記。
法東流,入此土,菩提達磨為初祖。
六代傳衣天下聞,後人得道何窮數。
真不立,妄本空,有無俱遣不空空。
二十空門元不著,一性如來體自同。
心是根,法是塵,兩種猶如鏡上痕。
痕垢盡除光始現,心法雙忘性即真。
嗟末法,惡時世,眾生福薄難調制。
去聖遠兮邪見深,魔強法弱多怨害。
聞說如來頓教門,恨不滅除令瓦碎。
作在心,殃在身,不須冤訴更尤人。
欲得不招無間業,莫謗如來正法輪。  
旃檀林,無雜樹,鬱密森沈師子住。
境靜林間獨自遊,走獸飛禽皆遠去。
師子兒,眾隨後,三歲便能大哮吼。
若是野干逐法王,百年妖怪虛開口。
圓頓教,勿人情,有疑不決直須爭。
不是山僧逞人我,修行恐落斷常坑。
非不非,是不是,差之毫釐失千里。
是則龍女頓成佛,非則善星生陷墬。
吾早年來積學問,亦曾討疏尋經論,
分別名相不知休,入海算沙徒自困。
郤被如來苦訶責,數他珍寶有何益。
從來蹭蹬覺虛行,多年枉作風塵客。
種性邪,錯知解,不達如來圓頓制。
二乘精進勿道心,外道聰明無智慧。
亦愚癡,亦小騃,空拳指上生實解。
執指為月枉施功,根境法中虛捏怪。
不見一法即如來,方得名為觀自在。
了即業障本來空,未了應須還夙債。
饑逢王饍不能飧,病遇醫王爭得瘥。
在欲行禪知見力,火中生蓮終不壞。
勇施犯重悟無生,早時成佛于今在。
獅子吼,無畏說,深嗟懵懂頑皮靼。
祇知犯重障菩提,不見如來開祕訣。
有二比丘犯淫殺,波離螢光增罪結。
維摩大士頓除疑,猶如赫日銷霜雪。
不思議,解脫力,妙用恆沙也無極。
四事供養敢辭勞,萬兩黃金亦銷得。
粉骨碎身未足酬,一句了然超百億。
法中王,最高勝,恆沙如來同共證。
我今解此如意珠,信受之者皆相應。
了了見,無一物,亦無人,亦無佛。
大千沙界海中漚,一切聖賢如電拂。
假使鐵輪頂上旋,定慧圓明終不失。
日可冷,月可熱,眾魔不能壞真說。
象駕崢嶸謾進途,誰見螗蜋能拒轍。
大象不遊於免徑,大悟不拘於小節。
莫將管見謗蒼蒼,未了吾今為君訣。


佛教碑帖

指與佛教有關的碑刻或字帖。其中,碑刻之內容多為經文或塔銘,而字帖則包含經文與其他撰述文字。

由於抄寫經文為大乘佛教的信仰方式之一,因此自古以來,書寫佛經的風氣即甚為盛行。其後亦漸蔚成文人雅士之風尚。輾轉相傳,乃使歷代之佛教碑帖,流傳甚多。譬如北京房山雲居寺石經在清代即有部份流傳於書法界。其他如《金剛經》、《阿彌陀經》、《心經》等經,皆為歷代書法家所常書寫。至於王羲之〈聖教序〉、柳公權〈玄祕塔碑〉、懷素〈自敘帖〉等碑帖,則更為書法界所習知。

此類碑帖除了在書法上具有一定程度的價值之外,同時也是研究文化史的史料之一。當然,在宗教信仰層次上,也具有一定的意義。

此下所列,為台灣坊間所易覓得的碑帖。雖屬九牛一毛,然亦由此可見此種風尚之一斑。


(一)經咒類
(1)晉 王羲之 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2)北齊 泰山石峪金剛經
(3)唐 柳公權 金剛般若波羅蜜經
(4)唐 懷素 佛說四十二章經
(5)遼、金 房山雲居寺石經
(6)清 林則徐 金剛般若波羅蜜經
(7)民國 弘一 華嚴經觀自在菩薩章等多種
(8)民國 朱玖瑩 金剛頻若波羅蜜經、心經
(9)民國 本慧 楞嚴經、大悲經、十小咒、虛空藏咒
(10)民國 吳垂昆 佛說阿彌陀經
(二)寺塔碑銘類
(1)隋 龍藏寺碑
(2)唐 敬客 王居士磚塔碑
(3)唐 歐陽通 道因法師碑
(4)唐 顏真卿 千福寺多寶塔感應碑文
(5)唐 柳公權 玄秘塔碑
(6)唐 歐陽詢 化度寺邕禪師塔銘
(7)唐 裴休 圭峰禪師碑
(8)宋 米南宮 天衣禪師碑
(9)元 趙孟頫 圜通寺記
(10)民國 朱玖瑩 僧璨信心銘
(三)其他類
(1)晉 王羲之 聖教序
(2)唐 褚遂良 雁塔聖教序
(3)唐 懷素 自序帖
(4)宋 黃庭堅 諸上座
(5)宋 米南宮 方圜庵記
(6)元 趙孟頫 淨土詞
(7)明 歸昌世 歸昌世手寫佛經(金剛經、心經、阿
彌陀經、四十二章經、遺教經、圓覺
經)



洪州宗

馬祖道一(709~788)的門派。洪州,相當於現今江西修水、錦江流域與南昌、豐城、進賢等地;八世紀中葉,慧能的二傳弟子馬祖道一在該地大揚禪風,故其門派稱為洪州宗。

洪州宗宗風相對於北宗禪所主張的「日常分別動作皆虛幻」,以及牛頭宗所主張的「一切皆如夢、本來無事」,而主張「一切起心動念、揚眉瞬目等,無一不是佛性的作用。」另外,在教學方式上,洪州宗一再強調「為病不同,藥亦不同」的原則,故而反對一切繁雜的宗教儀式,採協為機動、靈活的手段,如隱語、暗示、象徵,乃至喝、打、踢等。對後世禪宗史的發展,有相當程度的影響。

◎附一︰呂澂《中國佛學源流略講》第九講(摘錄)

關於洪州禪的特點,宗密有些介紹可以參考。至於他們本宗的說法,則比較零碎,難以看出系統來。宗密說,此禪的特點是「觸類是道」,而在實踐上則為「任心」。「觸類是道」按宗密的解釋是︰修禪的人「起心動念、彈指謦欬,揚眉瞬目,所作所為皆是佛性全體之用,如麵作多般飲食,一一皆麵︰如是全體貪瞋癡等,以至受苦樂等,一一皆性」。明心見性乃是修禪所要達到的目的,但怎樣才能見到佛性呢﹖從弘忍、神秀以來,都認為佛性乃是真心、清淨心,只要得清淨心,了此真心,就是見性。而洪州則一反其道,主張修禪者應該把人的行為綜合起來觀察,人的生心起念,一舉一動,都應該看成是佛性的表現。──因為佛性乃是一個全體,表現各有不同,要見佛性,就要在各種行為上著眼。所謂善惡苦樂,都是佛性的一種表現,所以叫做「觸類是道」。決不能只把清淨心看成是佛性。這種思想是有其來源的,宗密就指出,這出於《楞伽經》。《楞伽》特別提出如來藏的思想,認為如來藏即是佛性,也是「生死」、「涅槃」的根源。所以說「如來藏是善不善因」──由於有了如來藏的因才有一切一切,單從如來藏言,則一切平等。善是如來藏的流露,惡也是來自如來藏。

其次,「起心動念」等說也出於《楞伽》。《楞伽》中有一段講到關於佛事(佛之所作)的說法,說在此方是以語言文字來作佛事(即用語言向人說教,當然語言文字要「宗通內證」,不能執死),而他方佛事起心動念,彈指謦欬揚眉瞬目等等,一舉一動都可作佛事。洪州派把這些說法豐富了他們的佛性論,認為這些也都是道。因為他們的實踐主張就是「任心」,講究「息業養神」,不要故意去做什麼好事壞事,只要能養神存性,任運自然,就做到家了。這倒好像是一種自然主義了。因此,宗密說他們是隨順自然,一切皆真,這一評語,可說是抓住了他們的特點了。這一特點貫通於南宗禪的整體中,很難分清這一思想是《壇經》中原來就有的,還是後來加上去的。不過洪州系對此思想是特別強調的。

◎附二︰印順《中國禪宗史》第九章(摘錄)
道一說「平常心是道」,如《傳燈錄》卷二十八說(大正51‧440a)︰「若欲直會其道,平常心是道。謂平常心無造作、無是非、無取捨、無斷常、無凡無聖。(中略)只如今行住坐臥,應機接物盡是道。道即是法界,乃至河沙妙用,不出法界,若不然者,云何言心地法門﹖」

道一弟子南泉普願,也為趙州從諗說「平常心是道」(大正51‧276c)。南泉弟子長沙招賢,也為人說「平常心是道」︰「要眠即眠,要坐即坐」(大正51‧275a)。道一弟子慧海也說(大正51‧443b)︰「心真者語默總真,會道者行住坐臥是道。」「平常心是道」,是洪州宗的重要意見。與「即心是佛」一樣,直指當前心本自如如;約心地說,保持了曹溪禪,也可說是佛法的特色。說到「無心」,如神秀說「離念」,神會說「無念」;都有否定的,無心(或心空)的意味,但解說不一致。牛頭以為︰道本虛空,一切法是如幻如化,心也如幻如化,本來無一物。道本來這樣,所以用心不合於道,無心可用──忘情,才泯絕無寄而契合於道。洪州宗直指人心,即心即佛,當體現成,所以說「觸類是道而任心」。在理路上,與「無心」說是不同的。「無心合道」的主張「絕觀棄守」,「無修無證」。而《傳燈錄》卷五,傳南嶽懷讓的問答(大正51‧240c)︰「修證即不無,汙染即不得」,還不必談無修無證。道一還重於「即心即佛」,而到了弟子手中,百丈懷海已承認「絕觀棄守」的〈信心銘〉,傳為僧璨所作了。道一弟子而來自浙江、福建的,對牛頭禪就自然的會給以適當的會通。大珠慧海是建州(今福建建甌縣)人,出家及弘法於越州(今浙江紹興縣)的大雲寺。他極力闡揚「即心是佛」,本著「自家寶藏一切具足,使用自在,不假外求」的見地,而說「老僧無心可用,無道可修」(大正51‧445b)。道一的再傳弟子黃檗希運,也是閩人。他從當下即是,不用別求,擬議即乖的意思,而將「即心」與「無心」,更明確的統一起來。如《傳燈錄》卷九說(大正51‧271b)︰「世人聞道諸佛皆傳心法,將謂心上別有一法可證可取,遂將心覓法。不知心即是法,法即是心。不可將心更求於心,歷千萬劫終無得日。不如當下無心,便是本法。」「諸佛菩薩與一切蠢動眾生同大涅槃性。性即是心,心即是佛,佛即是法。一念離真,皆為妄想。不可以心更求於心,不可以佛更求於佛,不可以法更求於法。故修道人直下無心默契,擬心即差,以心傳心,此為正見。」

洪州宗在「即心是佛」的原則上,會通了「無心」說,沒有失卻自家的立場。

〔參考資料〕 《禪門師資承襲圖》;鎌田茂雄《宗密教學の思想史的研究》。


從諗

唐末禪僧。山東曹縣(一說山東臨淄)人,俗姓郝。世稱趙州和尚。幼時,入曹州扈通院剃度出家。後謁池陽南泉普願,並嗣其法。其後,遍訪諸方,歷參黃檗、寶壽、鹽官、夾山、五臺諸大德。八十歲,應眾請住趙州觀音院,四十年間,大揚禪風。其示眾、問答等公案,如「狗子佛性」、「至道無難」等語,皆膾炙人口。其禪風對後世中國禪宗有甚大之影響。乾寧四年示寂,世壽一二0。諡號「真際大師」,後人稱之為「趙州古佛」。遺有《真際大師語錄》(《趙州和尚語錄》)三卷傳世。

◎附一︰〈趙州真際禪師行狀〉(摘錄自《趙州和尚語錄》卷末)

師即南泉門人也。俗姓郝氏,本曹州郝鄉人也。諱從諗。鎮府有塔記云︰師得七百甲子歟。值武王微沐,避地岨崍,木食草衣,僧儀不易。師初隨本師行腳到南泉,本師先人事了,師方乃人事。南泉在方丈內臥次,見師來參,便問︰「近離什麼處﹖」師云︰「瑞像院。」南泉云︰「還見瑞像麼﹖」師云︰「瑞像即不見,即見臥如來。」南泉乃起,問︰「你是有主沙彌無主沙彌﹖」師對云︰「有主沙彌。」泉云︰「那個是你主﹖」師云︰「孟春猶寒,伏惟和尚尊體起居萬福。」泉乃喚維那云︰「此沙彌別處安排。」

師受戒後,聞受業師在曹州西,住護國院。乃歸院省覲。到後,本師令郝氏云︰「君家之子遊方已迴。」其家親屬忻懌不已,祇候來日咸往觀焉。師聞之乃云︰「俗塵愛網無有了期,已辭出家不願再見。」乃於是夜,結束前邁。其後,自攜瓶錫,遍歷諸方。常自謂曰︰「七歲童兒勝我者,我即問伊;百歲老翁不及我者,我即教他。」年至八十,方住趙州城東觀音院,去石橋十里。已來住持枯槁,志效古人。僧堂無前後架,旋營齋食,繩床一腳,折以燒斷薪,用繩繫之。每有別制新者,師不許也。住持四十來年,未嘗齎一封書告其檀越。

因有南方僧來,舉問雪峰「古澗寒泉時如何﹖」雪峰云︰「瞪目不見底。」學云︰「飲者如何﹖」峰云︰「不從口入。」師聞之曰︰「不從口入,從鼻孔裏入。」其僧卻問師︰「古澗寒泉時如何﹖」師云︰「苦。」學云︰「飲者如何﹖」師云︰「死。」雪峰聞師此語,讚云︰「古佛古佛。」雪峰因此,後不答話矣。

厥後,因河北燕王領兵收鎮府,既到界上,有觀氣象者奏曰︰「趙州有聖人所居,戰必不勝。」燕趙二王因展筵會,俱息交鋒。乃問︰「趙之金地上士何人﹖」或曰︰「有講《華嚴經》大師,節行孤邈,若歲大旱,咸命往臺山祈禱,大師未迴,甘澤如瀉。」乃曰︰「恐未盡善。」或云︰「此去一百二十里,有趙州觀音院,有禪師年臘高邈,道眼明白。」僉曰︰「此可應兆乎。」二王稅駕觀焉。既屆院內,師乃端坐不起,燕王遂問曰︰「人王尊耶﹖法王尊耶﹖」師云︰「若在人王,人王中尊;若在法王,法王中尊。」燕王唯然矣。師良久中間問︰「阿那個是鎮府大王﹖」趙王應喏︰「弟子。」(緣趙州屬鎮府以表知重之禮)師云︰「老僧濫在山河,不及趨面。」須臾,左右請師為大王說法。師云︰「大王左右多爭交老僧說法。」乃約令左右退,師身畔時有沙彌文遠高聲云︰「啟大王不是者個左右。」大王乃問︰「是什麼左右﹖」對曰︰「大王尊諱多,和尚所以不敢說法。」燕王乃云︰「請禪師去諱說法。」師云︰「故知大王曩劫眷屬俱是冤家,我佛世尊一稱名號,罪滅福生,大王先祖才有人觸著名字,便生瞋怒。」師慈悲非倦,說法多時。二王稽首讚歎,珍敬無盡,來日將迴,燕王下先鋒使聞。師不起。凌晨入院,責師傲兀君侯。師聞之,乃出迎接。先鋒乃問曰︰「昨日見二王來,不起,今日見某甲來,因何起接﹖」師云︰「待都衙得似大王,老僧亦不起接。」先鋒聆師此語,再三拜而去。尋後,趙王發使,取師供養,既屆城門,闔城威儀,迎之入內,師才下寶輦,王乃設拜請師上殿正位而坐。師良久以手斫額,云︰「堦下立者是何官長﹖」左右云︰「是諸院尊宿并大師大德。」師云︰「他各是一方化主,若在堦下,老僧亦起。」王乃命上殿。是日,齋筵將罷,僧官排定,從上至下,一人一問。一人問佛法,師既望見,乃問︰「作什麼﹖」云︰「問佛法。」師云︰「這裏已坐卻老僧,那裏問什麼法,二尊不並化。」(此乃語之詞也)王乃令止。其時國后與王,俱在左右侍立,國后云︰「請禪師為大王摩頂受記。」師以手摩大王頂,云︰「願大王與老僧齊年。」是時迎師,權在近院駐泊,獲時選地建造禪宮。師聞之,令人謂王曰︰「若動著一莖草,老僧卻歸趙州。」其時竇行軍願捨菓園一所,直一萬五千貫,號為真際禪院,亦云竇家園也。師入院後,海眾雲臻。是時趙王禮奉燕王,從幽州奏到命服,鎮府具威儀迎接,師堅讓不受,左右舁箱至師面前云︰「大王為禪師佛法故,堅請師著此衣。」師云︰「老僧為佛法故,所以不著此衣。」左右云︰「且看大王面。」師云︰「又干俗官什麼事。」乃躬自取衣,掛身上,禮賀再三,師惟知應喏而已。

師住趙州二年,將謝世時,謂弟子曰︰「吾去世之後焚燒了不用淨淘舍利,宗師弟子不同浮俗,且身是幻,舍利何生斯不可也。」令小師送拂子一枝與趙王,傳語云︰「此是老僧一生用不盡底。」師於戊子歲十一月十日,端坐而終。於時竇家園,道俗車馬數萬餘人,哀聲振動原野。趙王於時,盡送終之禮,感嘆之泣,無異金棺匿彩於俱尸矣。莫不高營鴈塔,特豎豐碑,諡號曰「真際禪師光祖之塔」。後唐‧保大十一年孟夏月旬有三日,有學者咨問東都東院惠通禪師,趙州先人行化厥由,作禮而退,乃授筆錄之具實矣。

◎附二︰乃光、船庵合著〈漫談趙州禪〉(摘錄自《現代佛教學術叢刊》{3})

趙州禪要旨
趙州談禪,多稱性之語,悟境與功行擰在一起,教人時有會省處。現從《五燈會元》摘三段上堂法語評述於下。

(其一)如明珠在掌,胡來胡現,漢來漢現。老僧把一枝草為丈六金身用,或丈六金身為一枝草用。佛是煩惱,煩惱是佛。

僧問︰「未審佛是誰家煩惱﹖」師曰︰「與一切人煩惱。」曰︰「如何免得﹖」師曰︰「用免作麼﹖」

「明珠在掌」,即示勿要打失平常心,悟此不昧,在在處處大道自彰,所以胡來胡現,漢來漢現,只此不擬向以達其體,應用則隨緣以現,一枝草可當丈六金身用,丈六金身可當一枝草用,以其適時無礙故,得大自在。無煩惱可斷,「煩惱是佛」故,此言易解,現說「佛是煩惱」,可煞滋疑。如果會得趙州自說座下「八百個作佛漢,覓一個道人難得,覓個闡提人(不受信惑)難得」的話,也就了解到指的是︰將心作佛,則佛成寃家,「佛是煩惱」了。

(其二)金佛不度爐,木佛不度火,泥佛不度水;真佛內裏座。菩提、涅槃、真如、佛性,盡是貼體衣服,亦名煩惱。實際理地什麼處著,「一心不生,萬法無咎」。

這段上堂法語,正乃將悟境與功行擰在一起了。《趙州語錄》中,直截委悉者以此為最。任何人參看一過,當可了然於趙州禪旨。「三佛不度」,「真佛內裏座」,實為絕妙法喻,雖不離常境,卻不落常情,當與《涅槃經》諸法喻齊觀。三佛不度,真佛內裏坐,合該自度,誰為度者﹖自度即須頓悟,誰為度法﹖如《金剛般若》說的「一切眾生我皆令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實無眾生得滅度者」。此四句語極似平常,知涅槃義者類能道之。趙州作如此說,這乃古佛以香餌釣獰龍的手段。有形相的三佛和一般法同歸成壞,自身難保,向外求佛,應歇狂心,唯有情不附物,狂心歇處,是為真佛。如覺得目前猶有小物,有「菩提、涅槃、真如、佛性」可得,可證,成為自己的「貼體衣服」,仍屬「煩惱」邊事,只有於一切境物中、見聞覺知上纖毫不滯,才是個真正道人。「貼體衣服」與「淨地上屙一堆屎」相去幾何﹖有僧問趙州︰「如何是毗盧向上事﹖」趙州答︰「老僧在你腳底。」僧問︰「和尚為什麼在學人腳底﹖」趙州答︰「你原來不知向上事!」這正顯示了「實際理地什麼處著」,這僧執有「向上」一著,只好「委曲」了趙州在他的腳底了。畢竟如何是向上事,只有把高攀毗盧向上的心放下,在這裏趙州又引用了三祖《信心銘》的話,叫做「一心不生,萬法方咎。」用趙州自己的話,就是「納僧家直須坐斷報化佛頭始得」。

(其三)「至道無難,唯嫌揀擇」。才有語言,是揀擇,是明白,老僧不在明白裏,是汝還護惜也無﹖

時有僧問︰「既不在明白裏,護惜個什麼﹖」州云︰「我亦不知。」僧云︰「和尚既不知,為什麼卻道不在明白裏﹖」州云︰「問事即得,禮拜了退!」

趙州關於拈提「至道無難,唯嫌揀擇」的法語,這一則外尚有答僧問三則,今一併錄之以供參閱。

僧問︰「『至道無難,唯嫌揀擇』,是時人窠窟否﹖」師(趙州)曰︰「曾有人問我,老僧直得五年分疏不下。」

(僧)問︰「『至道無難,唯嫌揀擇』,如何是不揀擇﹖」師曰︰「天上天下唯我獨尊。」曰︰「此猶是揀擇。」師曰︰「田庫奴,甚處是揀擇﹖」僧無語。

(僧)問︰「『至道無難,唯嫌揀擇』,才有語言是揀擇,和尚如何為人﹖」師曰︰「何不引盡此語﹖」僧曰︰「某甲只念到這裏。」師曰︰「至道無難,唯嫌揀擇。」

趙州拈提或答問引用三祖《信心銘》的語句很多,他只在教人用平常心,直觸目前大道,不得擬心趨向。真實頓悟的直觀功行,關鍵全在防心走入歧路︰所以說「至道無難,唯嫌揀擇,但莫憎愛,洞然明白。」揀擇全屬慾貪見刺的業識,非明白之智。心地上焰焰空慧,不離當人如今鑒覺,「至道無難」卻也難在於一念鑒覺下打徹一切緣影相之妄,空慧現前,自然心安理得,掃盡憎愛、是非揀擇的妄取妄求之心,則「萬法無咎」無往而不自在。

此處趙州拈提「至道無難,唯嫌揀擇」的法語,完全為學人開示如何提起直觀頓悟的禪祕要旨。可是他只淡淡的說了兩句「才有語言,是揀擇,是明白,老僧不在明白裏」。揀擇是憎愛妄心出,明白是虛明自照之智,前者自然必須遣除,即虛明自照之智若墮在虛明裏,還是成病,「老僧不在明白裏」,也正是道出南泉的「心不是佛,智不是道」的心法,佛果云︰「才有是非,是揀擇,是明白,才憑麼會,錯過了也。鐵釘黏堪作何用﹖」又云︰「既不在明白裏,且道趙州在什麼處﹖為什麼卻教人護惜﹖」佛果置這兩問,急須參看它的下落!有學人問趙州「擬向南方學些佛法如何﹖」趙州答︰「你去南方,見有佛處急須走過,無佛處不得住。」學人說︰「與麼,即學人無依也﹖」趙州說︰「柳絮!柳絮!」有佛處無佛處正是學人愛憎所在處,二者不住,虛明自照,在趙州分上還須掃除,而這正是學人「護惜」所在,進一步教他掃除,使成個真正自在人,這是趙州禪「易見難識」處。禪的功夫達到不起愛憎,洞然明白,即心作佛,即智見道,應是參禪的終極目的,是禪人應護惜之處,但是趙州自說「不在明白裏」,還教人「急須走過」,豈不是把參學人最後的命根子也斷了麼﹖所以這個學人完全作不得主,惶恐地說「與麼,即學人無依也」。而趙州就要斷他這有所依住的命根,卻冷峻地諷刺他︰「柳絮!柳絮!」實際趙州是教他於法而無所住,隨處作主去,不是教他成為隨風飄盪的柳絮。

其次,「至道無難,唯嫌揀擇,是時人窠窟否」這一則,如通過體會了上一則話,也就能會取這窠窟不是別的,還是坐在那明白窠窟裏的問題。趙州說「若與空王為弟子,莫教心病最難醫」,從凡入聖易,即聖入凡難,只仰望毗盧向上事而忘失自己腳底事,是參禪人的通病,所以說「曾有人問我,老僧直得五年分疏不下」。嫌揀擇入聖之路易識,「不坐在明白裏」去作一頭水牯牛,或者如趙州常說自己「是一頭驢」的從聖入凡向異類去難。「一千人萬人盡是覓佛漢子,覓一個道人無」,正是坐此病根。天童正覺頗知此意,謂「明眼的顱得他骨頭出」,禪法商量到此,頗欲無言,天童還寫了一首頌︰「五年分疏不下,一句原無縫罅。只知推過商量,誰信分明酬價。玲瓏的相知,鹵莽的相訝!寧可與曉事人相罵,不可共不曉事人說話。」

第三則學人問「如何是不揀擇」﹖趙州說「天上天下唯我獨尊」,顯然只是以人位的「坐在明白裏」的話答出了半句,這學人似乎識透而不加肯認,所以說「此猶是揀擇」。趙州喜得面前有個不受惑的人,再放一線,叱之曰「田庫奴,甚處是揀擇﹖」要逼出學人道末後句來,那知面前立的還是個伎死禪和。真是千鈞之弩發向鼷鼠。

第四則答語,似嫌學人不全引《信心銘》四句話,即「至道無難,唯嫌揀擇,但莫憎愛,洞然明白」,而後二語實前二語的註腳,實際即三藏十二分教,從上祖師千言萬語,都是前二語的註腳,這個學人似乎會,似乎不會,只說「某甲只念到這裏」,趙州似乎許,似乎不許,重念一番──「至道無難,唯嫌揀擇。」雖然是同樣念古人的話,卻大有深淺在。

趙州常說︰「正人說邪法,邪法亦隨正;邪人說正法,正法亦隨邪。諸方難見易識,我者裏易見難識。」以上幾則法語,要窮源究底,正是大不易。

接機的著名公案
以下介紹趙州十個接機的著名公案。此等公案引起禪海波瀾,諸家宗師拈提唱頌者極眾,從這裏可以見到趙州禪的本地風光。

(一)勘破台山婆子
有僧遊五台,問一婆子曰︰「台山路向什麼處去﹖」婆曰︰「驀直去。」僧便去。婆曰︰「好個師僧又怎麼去!」後有僧舉似師(趙州),師曰︰「待我去勘過。」明日師便去,問︰「台山路向什麼處去﹖」婆曰︰「驀直去。」師便去。婆曰︰「好個師又怎麼去!」師歸院,謂僧曰︰「台山婆子為汝勘破了也。」

這個公案,有點蹊蹺麼﹖這婆子對遊方僧問路也那麼道,對趙州也那麼道,趙州並未放線垂鈎,到底那一點是勘破婆子處﹖臨濟宗師楚圓慈明對一位自許會得雲門禪(其實尚未會得)的慧南拈出「勘破台山婆子」話,慧南因之大悟。茲錄之如下,作為參看此一公案的助緣。

明問︰「脫如汝(慧南)會雲門意旨,則趙州道︰『台山婆子我為汝勘破了也』,且道那裏是他勘破婆子處﹖」南汗下不能答。次日又詣,明垢罵不已。南曰︰「罵豈慈悲法施耶﹖」明曰︰「你作罵會耶﹖」南於言下大悟。作頌曰︰「傑出叢林是趙州,老婆勘破沒來由;而今四海明如鏡,行人莫與路為仇。」呈明,明以手指「沒」字,南為易「有」字,明頷之。

慧南禪師頌子,直下照了通透之至,正表達過得趙州關。問路的僧,一個又一個;指路的婆子,一番又一番;皆「與路為仇」者。趙州一觸,歸院點破,問路指路同時銷落,正爾「有來由」,這即是他為人處。其實趙州雖去觸婆子,婆子並不因之改途易轍,笑看多少禪客平地跌跤,與路為仇。趙州不是此中人,所以說「勘破了也」。真乃浥塵止垢,又著一番精彩。有人說︰「台山婆子,非惟被趙州勘破,亦被這僧勘破」,這是遠路說禪,也「有來由」。還是天童正覺說得好︰「勘破了,老婆禪,說向人前不值錢。」

(二)庭前柏樹子

(僧)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趙州)曰︰「庭前柏樹子。」(僧)問︰「和尚莫將境示人。」師曰︰「我不將境示人。」(僧)曰︰「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曰︰「庭前柏樹子。」

這個公案,因之悟得的大有人在。夾山(名美會,嗣法船子)談禪時曾指出了世間法仔細究理,雖「目前無法」,卻又「意在目前」,佛法也正是這樣。趙州當示人「大道只在目前,要且難覩」,離開目前另覓祖師西來意,離道更遠。「祖師西來意」就是指達摩禪意,和問「佛法大意」同,是當時禪門最流行的話題。而趙州指「庭前柏樹子」,正是教人會取目前的即是,截斷學人別覓佛法的思路。如果說法處沒有柏樹,也指「庭前柏樹子」,那就變成沒有什麼意味的話了。這裏且看以下兩則禪話︰

法眼禪師問揚州光孝院慧覺禪師(趙州弟子,有鐵嘴之稱)︰「近離甚處﹖」覺曰︰「趙州。」眼曰︰「承聞趙州有『庭前柏樹子』話是否﹖」覺曰︰「無。」眼曰︰「往來皆謂︰『僧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州曰庭前柏樹子。』上座何得言無﹖」曰︰「先師實無此語,和尚莫謗先師好!」

重顯(即雪竇法名,此時未悟)在太陽為知客時,有客舉光孝覺語問曰︰「覺,趙州侍者,眼問『柏樹』因緣,乃言無此語,而眼肯之,其旨安在哉﹖」顯曰︰「宗門抑揚寧有軌轍乎﹖」時有苦行名韓大伯(後出家,即宗上座)侍其旁,輙匿笑去。顯詰其笑故,韓曰︰「笑知客智眼未正,擇法不明。」顯曰︰「豈有說乎﹖」韓對以偈曰︰「一兔橫身當古路,蒼鷹才見便生擒;後來獵犬無靈性,空向枯樁舊處尋。」

檢閱了上兩段古人關於趙州「柏樹子」話的商量,正是趙州說的「大道只在目前」的禪意;不從這裏荐取而別求禪道,就會被韓大伯認為無靈性的獵犬了。參禪的人要鍛鍊成具有蒼鷹擒兔的機智,會取大道,一涉擬向,便觸枯樁。

現在再錄出臨濟宗師五祖山法演禪師把趙州「柏樹子」的死語活用起來的一則禪話,供愛談柏樹子者添些葛藤︰

(法演云)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庭前柏樹子」,怎麼會,便不是了也;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庭前柏樹子」,怎麼會,方始是。

宗杲禪師大大地讚揚了他的師祖法演這樣拈提,說︰「要識五祖師翁麼﹖腦後見腮莫與往來。」(這是當時俗語,指長著這樣骨相的人是非常狡猾的。)正因為法演識得趙州話意。

天童正覺於此公案下有頌,描畫出趙州風神,頌曰︰「岸眉橫雪,河目含秋,海口鼓浪,航舌駕流,撥亂之手,太平之籌。老趙州,老趙州,攪攪叢林卒未休!徒費功夫也造車合轍,本無技倆也塞壑填溝。」

趙州柏樹子,原指目前法教人會取,到後來成了葛藤上樹,纏繞不休,鐵嘴慧覺否定其?趙州有此話,正是深悟趙州禪。

(三)洗鉢盂去

(僧)問︰「學人乍入叢林,乞師(趙州)指示!」師曰︰「吃粥了也未﹖」(僧)曰︰「吃粥了也。」師曰︰「洗鉢盂去。」其僧忽然省悟。

平常真實語,無過此個公案。「不用安排,自著處所」,這是趙州以本分事接人得力處。不談佛法禪道,只話家常,正指出日常生活不離這個。

現在檢視一下雲門大師對這個公案的著語︰「且道有指示,無指示﹖若言有,趙州向伊道個什麼﹖若言無,這僧為甚悟去﹖」這正是教人如何領會「參話禪」原來作用處,否則,正像宗杲說的「而今諸方有一種瞎漢,往往盡作『洗鉢盂話會了』,那不只是埋沒了祖師心而且是認驢鞍作阿爺的下巴了。」

(四)狗子還有佛性也無

(僧)問︰「狗子還有佛性也無﹖」師曰︰「無。」(僧)曰︰「上至諸佛,下至嗤蟻,皆有佛性,狗子為什麼卻無﹖」師曰︰「為伊有業識在。」又僧問︰「狗子還有佛性也無﹖」師曰︰「有。」(僧)曰︰「既有,為什麼入這皮袋裏來﹖」師曰︰「知而故犯。」

對趙州這公案,重「無」的多,重「有」的少。從義解說,趙州初答為狗子「有業識在」,所以說牠無佛性;次答狗子雖有佛性,因牠「知而故犯」,所以入皮袋受狗子身,而佛性則未失。但在一般大乘經典,尤其是為禪宗所重視的「一切眾生悉有佛性」的《涅槃經》所談佛性義,禪的「明心見性」即要見此佛性,今趙州直截地說狗子無佛性,顯然是掃除學人坐在經典裏的知見,指出應直下照了自家的才是,莫數他人寶,使業識習氣逐境現起,把堂堂真佛裝入狗皮袋去也。談有談無,話題不離狗子,而趙州指的卻在學人自己分上,要檢點自家是否「知而故犯」﹖或「有業識在」﹖天童正覺稱這兩則公案是「水上葫蘆,按著便轉」,有頌曰︰

狗子佛性有,狗子佛性無,直鈎原求負命魚。逐氣尋香雲水客,嘈嘈雜雜作分疏。平展衍,大鋪舒,莫怪儂家不慎初;指點瑕疵還奪璧,秦王不識藺相如。

狗子佛性公案,初見於承嗣馬祖與南泉為同門的惟寬禪師︰

(僧)問︰「狗子還有佛性否﹖」師(惟寬)云︰「有。」僧云︰「和尚還有否﹖」師云︰「我無。」這也顯得狗子佛性的話題在當時相當流行,趙州話出,更聳動了禪林。

(五)吃茶去
(趙州)問新到(僧)︰「曾到此間麼﹖」曰︰「曾到。」師曰︰「吃茶去。」又問僧,「曾到此間麼﹖」僧曰︰「不曾到。」師曰︰「吃茶去。」後院主問曰︰「為什麼曾到也云吃茶去,不曾到也云吃茶去﹖」師召(呼)︰「院主!」主應諾。師曰︰「吃茶去。」

這個公案,影響也大。叢林禪堂初接新學,有吃茶之制,對初到曾到有所分別,趙州破例,都教他們吃茶去,引起院主的懷疑,趙州一併叫吃茶去,直是一具棺材,三個死人。

「趙州茶」話很快由北及南,參看一則有關吃茶公案吧︰

睦州(名道明,濟上宗師)問僧︰「近離甚處﹖」曰︰「河北。」睦曰︰「彼中有趙州和尚你曾到否﹖」曰︰「某甲近離彼中。」睦曰︰「趙州有何言句示徒﹖」僧舉吃茶話,睦乃呵呵大笑曰︰「慚愧!」卻問(僧)︰「趙州意作麼生﹖」(僧)曰︰「只是一期方便。」睦曰︰「苦哉,趙州被你將一杓屎潑了也!」便打。睦卻問沙彌︰「你作麼生會﹖」彌便設拜,睦亦打,其僧往沙彌處問︰「適來和尚打你作什麼﹖」彌曰︰「若不是我,和尚不打某甲。」

這裏睦州為什麼大笑,欣賞趙州以本分接人也;為什麼又道「慚愧」,有嫌於己不如趙州處也。趙州教吃茶原是本分上事,被這個學人解作「只是一期方便」,睦州比作將一杓屎潑在趙州身上而捍衛了趙州禪。

(六)幾被玄殺與不曾眼花

(僧)問︰「如何是玄中玄﹖」師(趙州)曰︰「汝玄來多少時耶﹖」(僧)曰︰「玄之久矣。」師曰︰「闍黎若不遇老僧,幾被玄殺。」

(僧)問︰「如何是毗盧圓相﹖」師(趙州)曰︰「老僧自幼出家,不曾眼花。」(僧)曰︰「豈不為人﹖」師曰︰「願汝常見毗盧相!」

一般涉獵禪道的,將禪道視為學理的研究,那就離了主題,教乘義學座主,從名相淺深分析,層層深入以見真義;宗門禪道實即佛法教乘中提煉出來的最上精義,假祖師西來,給予活潑拈提,實即甚深般若波羅蜜在大心凡夫生活實踐中來體會,不類於教乘義學方便開顯,通過義路。禪道不玄,未離日用生活,偏有人求玄中玄;禪道觸目即是,偏有人離開本分事別求毗盧圓相;於宗門禪道實大遠在。此處致問趙州的兩僧正坐此病,趙州一一與之拈卻。「幾被玄殺」促其警覺;「不曾眼花」,警其勿得捏怪;一個直示,一個婉諷,都是練禪警語。

(七)老僧使得十二時

(僧)問︰「十二時中如何用心﹖」(趙州)曰︰「汝被十二時辰使,老僧使得十二時。」乃曰︰「兄弟,莫久立,有事商量,無事向衣鉢下坐,窮理好。老僧行脚時,除二時粥飯是雜用心處,除外更無別用心處。若不如是,大遠在!」

這段法語,真乃親切懇到。「使得十二時」這是何等氣概!反覆玩味,當中卻有指示。「雜用心處」是不是「在揀擇裏﹖」「無別用心處」是不是「在明白裏」﹖須高著手眼看,會得如何「使得十二時」。

(八)大道透長安與學人師

問︰「如何是道﹖」師(趙州)曰︰「牆外的。」曰︰「不問這個。」師曰︰「你問那個﹖」曰︰「大道。」師曰︰「大道透長安。」

一問再問真實禪道,一答再答路路透長安之道。問的意圖是離世求菩提之道,答的是直指佛法不離世法,禪道只是常道。

佛果評贊趙州云︰「蓋為他平生無許多般計較,所以橫拈倒用逆行順行得大自在。」也就是說趙州有時裝聾裝癡,卻為人指出衲衣底下事。

另一則公案也是近於詼諧的︰

(僧)問︰「如何是學人師﹖」師云︰「雲有出山勢,水無投澗聲。」(僧)云︰「學人不問者個詩。」師云︰「是你師(詩)不認。」

這僧也許是個詩僧,這兩句煞是好詩,正是這學人吟出來的,也正是這學人用心處,趙州故把「師」作「詩」,點撥禪道在詩人方面就是不離日常用心處的詩心,心外無佛,更覓個什麼師!

(九)趙州四門

問︰「如何是趙州﹖」師曰︰「東門、西門、南門、北門。」

問話的要問趙州禪,趙州知之,卻答以趙州城四門。勿笑問東答西,此正明頭暗頭都合得也。雪竇有「無限輪椎世不開」之句,頌趙州禪一切處不離本分,但一切都是趙州自家的,卻關鎖嚴緊,不露消息,不許常人藉口「平常心是道」,任其亂統胡為。趙州自說︰「老僧在此間三十餘年,未曾有一個禪師到此間。設有來,一宿一食急走過。且趁軟暖處去也。」趙州嚴峻把關,未曾寬假於人;縱有入得關來,也只停留「一食一宿」,正是指出趙州禪「易見難知」處,而一般禪和愛向有施設處覓「軟暖」,趙州是「無施設處」,只是平常。

(十)趙州石橋

師與首座看石橋,乃問首座︰「是什麼人造﹖」(首座)云︰「李膺造。」師云︰「造時向什麼處下手﹖」座無對。師云︰「尋常說石橋,問著下手處也不知。」

(僧)問︰「久向趙州石橋,到來只見掠杓子。」師云︰「闍黎只見掠杓子不見石橋。」(僧)云︰「如何是石橋﹖」師云︰「過來過來。」又云︰「度驢度馬。」

趙州石橋,是我國隋時著名的建築,觀音院離石橋不遠,趙州和首座欣賞了這座橋,問到「造時向什麼處下手」,首座卻無對。世間法也是易見難識,趙州禪也是易見難識,不要輕輕從足底下滑過去才是。

第二則問話學僧直把石橋擬趙州禪,正因為趙州禪易見難識,他看到趙州接人示物只是平常,而「古佛」之譽滿南北,所以提出「只見杓子不見石橋」,趙州把「難識」之處略露端倪,叫他「過來過來」,並說「度驢度馬」,而這學僧卻無下文,埋沒趙州這番婆心。

「尿是小事,須是老僧自去始得」,要見趙州禪也只有自家體會始得,不然,趙州只能替你把尿,卻不能代你撒尿也。

結語

趙州一日示眾云︰「未有世界早有此性;世界壞時此性不壞。」僧問︰「如何是此性﹖」師云︰「五蘊四大。」(僧)云︰「此猶是壞。如何是此性﹖」師云︰「四大五蘊。」

這是趙州談禪宗要原則。「此性」,決不是指什麼有個先天地的東西,可是學佛的人都被這個迷惑住。就教而論,「此性」是指無自性之「性」,諸法從緣生故,皆無自性;無自性故,世界成時不從之而成,壞時不從之而壞,即南泉說的「三界不攝,非過來今」。趙州貴以本分接人,指出此性即是五蘊四大,四大五蘊,離四大五蘊外無成壞相,即五蘊四大以顯緣生無自性之無成壞「性」。趙州從義學的高高峰頂上把「此性」拉入深海海底去,把通向無上涅槃的菩提大道拉入透向人間長安的大道,是一樣手法。他只教人在尋常事物上會道,這是繼承了南泉所力避的「即心即佛」的話,轉而倡導三祖《信心銘》的「至道無難,唯嫌揀擇」之旨。可是有許多話頭在趙州是隨時隨地信手拈來,於「無施設處」強為施設,如「庭前柏樹子」、「鎮州蘊卜」、「青州布衫」等等,但在異地異時卻成為無意味語,後人反認為這些無意味語上別有玄妙在,而逐漸演變為「看話頭禪」了。總之,趙州談禪貫徹了不離本分事,即貫徹在尋常生活中的「平常心是道」之旨。以下錄他一段話,作為本文結語︰
「老僧此間即以本分事接人。若教老僧隨伊根機接人,自有三乘十二分教接他了也。若是不會,是誰過歟﹖以後遇著作家漢,也道老僧不辜負他;但有人問,以本分事接人。」

〔參考資料〕 《宋高僧傳》卷十一;《祖堂集》卷十八;《景德傳燈錄》卷十;《聯燈會要》卷六;阿部正雄著‧王雷泉、張汝倫合譯《禪與西方思想》第一編;忽滑谷快天《禪學思想史》第三編。


景德傳燈燈

三十卷。宋‧釋道原撰。收於《大正藏》第五十一冊。本書敘述天竺佛、祖以迄中國禪宗的傳承世系,記載佛祖付法因緣和著名禪師機緣語句,附輯偈、頌、詩、歌,是一種以禪宗師資傳承世次為綱,以記言記事為主要內容的纂述。書名「傳燈錄」,取義於這部書記載歷代禪法傳承,有如燈燈相續的用意。又以本書成於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故於書題上加「景德」年號。

關於禪宗佛祖付法因緣、偈語等的記錄,舊傳東魏靜帝興和二年(540)有高僧雲啟(宋‧契嵩《傳法正宗論》作曇啟)前往印度求法,途經龜茲,遇北印三藏那連耶舍欲來華弘化,遂挽留暫住,共譯《祖偈因緣傳》。後耶舍東來,受到北齊文宣帝的禮遇,以齊方受魏禪,未遑開展譯事,就把前在龜茲時所出《祖偈因緣傳》授予居士萬天懿。當時另有流行於北魏境內,傳係印度三藏吉迦夜共沙門曇曜共譯的《付法藏傳》,序次失當,兼缺偈頌,乃將耶舍譯本校正其失。梁簡文帝聞有此本,遣使前往傳寫,因得流布南地。唐‧貞元間(785~804)沙門慧炬帶著《祖偈因緣傳》往曹溪,傳說曾同印度三藏勝持重加參校,並編次諸祖傳法偈語及唐初以來宗師機緣,集為《寶林傳》(原十卷,現存一、二、三、四、五、六、八諸卷)。唐‧光化中(898~901),華岳沙門玄偉續集貞元以來宗師機緣,編為《玄門聖胄集》(已佚)。朱梁‧開平四年(910),南岳沙門惟勁續集光化以來宗師機緣,編為《續寶林傳》(已佚,參閱宋‧惟白撰《大藏經綱目指要錄》卷八)。其後,南唐‧保大十年(952),泉州昭慶寺僧靜、筠二師,續有《祖堂集》(二十卷,國內不甚知名,但傳入朝鮮)的編撰,體例略同,而內容記載稍有出入,又多收禪門歌行偈頌。道原編撰《景德傳燈錄》,對以前諸籍綜合卷,並廣事網羅,重加組織,為現存禪宗史中最初具有完整規模的一部。

全書內容,大體可分為四個部分。第一部分卷一、卷二,敘述賢劫七佛和釋迦牟尼佛以下的初祖摩訶迦葉至第二十七祖般若多羅,以及旁出的二十二祖。第二部分(卷三、卷四、卷五)敘述初祖菩提達摩至第六祖慧能(順著天竺列祖世次為從第二十八祖至第三十↑祖),及其正、旁出諸法嗣。第三部分(從卷六至卷二十六)則以中國第六祖慧能門下的正嗣南岳懷讓和青原行思兩大支為綱,分敘其傳承法系。第四部分(卷二十七至卷三十)可視為本書的附錄,記載禪宗正統以外而以習禪著名的高僧,並輯錄流傳一時的諸方雜舉語句和禪宗著名禪師的廣語,以及有關贊、偈、銘、箴、詩、歌等具有代表性的篇章。

關於天竺祖師傳承的世次,是在禪家爭辯南宗正統時期開始出現的。南宗祖師慧能(638~713)的晚年弟子荷澤神會(668~760),於慧能逝世二十年之後,在北地一再攻擊和慧能同門的神秀學系,說他們師承是旁,法門是漸,認為只有慧能得菩提達摩以來的真傳,才是南宗(此處指南印度的禪宗)正統。到了神會的宗徒改編記錄慧能法語的《壇經》,更引用了《付法藏傳》所載世系以充實其說,開始有從摩訶迦葉至菩提達摩為二十八代祖師的敘次,當時雖有異議,而經過《寶林傳》、《聖胄集》等書一再繼述,其說隨著禪宗的發展傳播特廣。本書第一部分敘述天竺祖師世次,即採用此說,並經過整理補訂而加以肯定。

本書第二部分,則採用中國禪宗列祖以傳衣為信的舊說,而以達摩為東土的初祖,續傳慧可、僧璨、道信、弘忍、慧能是為禪宗的六代祖師,再一次表居承天竺傳燈的世次。自從本書對這兩部分作了肯定的敘述之後,中土與天竺傳燈的關聯和世次,遂有定型之說,更由於本書撰成後入藏頒行,從此便成為談禪宗源流的典據,在中國佛教史籍上具有一定的權威,這是值得注意的一點。

中國禪宗的傳播暢行,由於弘忍(601~674)門下的慧能在嶺南曹溪的弘揚。慧能特別提出般若行,以《金剛般若》的無相、無住之義,導入禪觀,顯然有異於前此奉《楞伽》為心要的舊的禪學。而且他所弘揚的是不隨文教的簡易禪法,很和民眾接近,因而影響擴大及於湘、贛、閩、浙那些山區地帶,而和在北方受統治階級尊崇的神秀一系成了對峙的形勢,其在宗風上南頓、北漸之相違,也形成了顯著的對照,於是中國禪家開始有南、北宗風之分。但北宗不久衰弱。從此,中國的禪宗即以南宗法系為代表。慧能門下以南嶽懷讓(677~744)、青原行思(﹖~740)為最傑出,是為南宗嫡系兩大家。它們得著馬祖道一、石頭希遷的繼承發揚,各振宗風,門庭日盛,又形成了代表南宗的兩大支。到了晚唐、五代時期(西元第九、十世紀間),政治混亂,佛教寺院、經像遭受摧殘,佛教頓衰。惟南禪簡易,未受很大影響,水邊林下都可參證,行頭陀行自食其力,因得僅存。既而宏傳於各處,道場很多,又出現了興盛的局面。其間弘傳的宗匠們,由於性格各異,所悟入的途徑不同,形成了各別的教導作風,又先後出現了五派之分,但不出於南嶽和青原兩大支法系的範圍(南嶽系下出溈仰、臨濟兩派,青原系下出曹洞、雲門、法眼三派)。

本書第三部分即敘述慧能門下的兩大法系,從卷六至卷十三敘南嶽懷讓一支的法嗣世系,始於懷讓門下第一世馬祖道一等九人,接著是第二世大珠慧海、百丈懷海、汾州無業、南泉普願等共一三八人(以上卷六至卷八),第三世溈山靈祐(溈仰派開祖)、黃檗希運、趙州從諗等共一一七人(以上卷九至卷十),第四世仰山慧寂(溈仰派祖師)、臨濟義玄(臨濟派開祖)等共一0一人(以上卷十一至卷十二上),第五世西塔光穆、龍泉文喜等五十一人,第六世芭蕉慧清、資福如寶等十九人(以上卷十二下),第七世興陽清讓、風穴延沼等十一人,第八世首山省念等六人,第九世汾陽善昭一人。附敘曹溪別出第二世法嗣羅浮靈運、耽源真應等三十人,第三世潭州無學、荊南惟忠等九人,第四世道圓、如一等五人,第五世圭峰宗密等四人,第六圭峰溫、慈恩太恭等十一人(以上卷十三)。以下從卷十四至卷二十六敘青原行思一支的法嗣世系,始於行思門下的第一世石頭希遷一人,接著是第二世天皇道悟、藥山惟儼等二十一人,第三世龍潭崇信、雲巖曇晟等二十三人(以上卷十四),第四世德山宣鑒、投子大同、洞山良价(曹洞派開祖)等十七人,第五世雪峰義存、雲居道膺、曹山本寂(曹洞派祖師)等共一一二人(以上卷十五至卷十七上),第六世瑞巖師彥、玄沙師備、雲門文偃(雲門派開祖)等共二0五人(以上卷十七中至卷二十),第七世羅漢桂琛、安國慧球等共二七七人(以上卷二十一至卷二十三),第八世清涼文益(法眼宗開祖)、清溪洪進等共七十四人(卷二十四),第九世天台德韶、報恩慧明等共七十五人(以上卷二十五至卷二十六上),第十世永明延壽、長壽明彥等共七十五人(卷二十六中),第十一世富陽子蒙等五人(卷二十六下)。

本書第四部份係附錄性質,首先記載非禪宗正統的禪門古德,有金陵寶誌、婺州善慧大士等十人(卷二十七)。其中包括有倡修法華三昧的南嶽慧思,天台宗創立者智顗,及以詩偈傳世著名的寒山、拾得等,可以見中國習禪者有種種不同的家風。同卷復輯錄諸方雜舉,徵、拈、代、別語句七十三條,大都是撰者當時所習聞的、流傳於習禪參學者間的機緣語句,以屬於法眼一派的為多,可以見當時的禪風。次錄南禪著名宗匠十二人的廣語(卷二十八),其中屬於南嶽一系的有南陽慧忠、荷澤神會、馬祖道一、大珠慧海、大達無業、南泉普願、趙州從諗、臨濟義玄等八人,屬於青原一系的有藥山惟儼、玄沙師備、羅漢桂琛、法眼文益等四人。選錄的用意在於輯錄出各家較有系統的開示,包括入道門徑的指點,教外立宗的緣由等,凡足以代表南禪的特徵又可見各別的家風的,都有助於了解中國禪家南宗特重慧悟的獨到造詣,此亦是佛學思想傳入中國後的一種創造性發展。最後輯錄中國禪家所傳誦的讚頌等篇章(卷二十九、卷三十)。中國禪家很少留下成部的著作,通常都喜用偈、頌、銘、贊等短章以寄意。這裏所輯錄的有菩提達摩的《略辨大乘入道四行》、僧璨的《信心銘》、永嘉玄覺的《證道歌》、荷澤神會的《顯宗記》、石頭希遷的《參同契》等被後人尊為禪宗要典的諸篇。其間雖不免有是非真偽等問題,而實際對於中國禪家思想發生過歷史性的影響,都是中國禪宗思想史的重要資料。至於其餘讚頌詩歌,也足以見禪門各家的不同宗風和意境,以及中國禪門文學的特殊風格。法眼派開祖清涼文益(885~958)撰《宗門十規論》,其中第九項特以「不關聲律,不達道理,好作歌頌」為規戒,意在製作需要「爛熳有文,精純靡雜」,今此所選錄的即以此為標準,亦可見作者之遵守法眼家風。

代表中國禪宗,使達摩禪弘於南土,面目一新的南禪,開祖慧能及其門下兩大法系的傑出宗匠的生地,十分之九都在中國東南諸山區地帶,且多出身平民,對於傳統文化和佛教義學接觸不多,不受何種拘束,故一經接觸佛法,多能直探其理於自心,以慧悟為指導,強調自力自度,這恰好與當時佛教內部由於實踐上的要求,反對繁瑣義學和他力信仰的趨勢相應,而起了極大的作用,在當時,確是一股具有積極意義的新法流。南禪主張直截發揮自己的體會,並提倡在世事上的實踐,以為生心應事,動靜語默無非是道,即在日常行事應對之間得其陶冶。至於表現在教授上面的,也斷然一掃過去名相科判等累贅的鋪陳,而代之以能表現教學宗風的「語錄」。南禪諸宗匠所說的,大都自道胸中物,上堂開示,隨遇答問,乃至舉拂、施棒,抑、揚、呵、喝,處處是針鋒相對,縱奪自如,創造了一種全新的極運用之妙的教風。參學的和侍者不斷地熏陶於這種氣氛之中,自然覺得只有依照說示時的口頭話語,記載當時機緣語句,才能如實地傳達應機施教的神情,以體現其真精神,這也是南禪典型的特徵之一。本書以記言為主要內容,擺脫了向來史傳尚文以碑版為據的舊習,直接編採原始的記述口語的語錄,在體系整然的大部撰述中,本書體裁,可以說是一種很大膽的嘗試,其給口頭語言以文學上的地位而在撰述上加以採用,對中國語文學史而言,也是一件劃時代的事。還有它對於其後中國儒家宗派史的撰述,也起了啟發性的作用。在本書頒行後二、三十年間,禪宗燈錄繼出的有李遵勗的《天聖廣燈錄》(三十卷)及王隨的《傳燈玉英集》(十五卷),二書都認為本書的編撰未能盡如人意,《廣燈錄》嫌本書尚略而加以擴充,《玉英集》則病書過繁而加以刪節。今觀繼出二書,都未見有勝於本書之處,反益顯出本書在禪宗史籍內是一部樹立典型的著述。

本書撰者道原,事蹟無可考,僅據《天聖廣燈錄》卷二十七所載,知為青原法系第九世天台德韶國師的法嗣,係法眼派開祖清涼文益的法孫,故本書記青原一系的法眼派特詳。其二十五、二十六兩卷專載法眼派法嗣直至長壽法齊(在傳承世次上還後於道原一代)為止,又本書卷一詳載雲門派開祖文偃機緣語句,卷二十二、卷二十三詳載雲門宗派法嗣,蓋以同出於青原一系,支派近,史料易於蒐集使然。宋初贊寧撰《宋高僧傳》,對於禪宗五派開祖,獨缺雲門文偃傳,此由贊寧和文偃各處一方,平時未相接觸而然;本書所載正可補《宋高僧傳》之缺。又本書成後進閱,曾以朝命交翰林學士楊億、兵部員外郎李維和太常丞王曙等刊削裁定,對本書內容頗多增簡潤色之處。楊億曾參學於臨濟系廣慧之門,對禪史觀點或不無出入。而本書纂述大體公允,尚不見帶有宗派色彩的偏向。它的規模和內容相稱,自有其存在和參考的價值。

本書卷首有楊億〈序〉,自述受命裁定本書,進行整理、刪訂的經過。現行本卷首有〈西來年表〉,係後來翻刻本書者所加,表內記述達摩來華年代依《傳法正宗記》(成於宋仁宗嘉祐六年,即西元1061年)而定。且其紀年和《資治通鑑》相同,當出於宋神宗元豐七年(1084)以後。又據本書註文,知後人翻刻時曾對個別傳文次序有所改動(卷六中註),並有所附加(卷九末附載〈傳心法要〉,卷三十末附載〈楊億寄李維書〉)。今存《磧砂藏》內泰定本,卷首無〈年表〉,卷內亦無校正年代等註,當為現存諸本中翻刻較早的一部,比較地更接近舊刻的面目。(游俠)

〔參考資料〕 《佛祖統紀》卷四十五;《佛祖歷代通載》卷十八;陳垣《中國佛教史籍概論》;莊司格一《景德傳燈錄固有名詞索引》;海壽椿庭《景德傳燈錄抄》;石井修道《宋代禪宗史の研究》;鈴木哲雄《唐五代禪宗史》後編。


清了

宋代曹洞宗僧。左綿安昌(四川省)人,俗姓雍。號真歇。十一歲就聖果寺清俊出家,學《法華經》。十八歲受具足戒,入成都(四川省)大慈寺,習《圓覺經》、《金剛經》等經論。後登峨嵋山禮普賢,又參鄧州(河南省)丹霞山子淳,嗣其法。復登五臺山禮文殊,投長蘆祖照門下,擔任侍者。

宣和三年(1121),祖照稱疾,命師繼席。四年七月,入主長蘆寺。建炎二年(1128)六月退居,八月登補怛洛迦山禮觀音。四年,應邀前往天台山國清寺。同年十一月入雪峰寺。紹興五年(1135)退居。六年七月弘法於四明(浙江省)阿育王山廣利寺。七年,以病辭退建康府(江蘇省)蔣山之請。八年,將溫州(浙江省)龍翔、興慶二寺併為禪院。十五年五月,住徑山能仁興聖萬壽禪寺。二十一年住崇先顯孝禪院,為慈寧太后開法。同年十月朔旦示寂,享年六十三,法臘四十五。敕賜「悟空禪師」,塔名靜照。著有《信心銘拈古》一卷。其門人編集《長蘆了和尚劫外錄》一卷。宏智正覺為師撰〈崇先真歇了禪師塔銘〉。

◎附︰虛雲〈真歇清了禪師贊〉(摘錄自《虛雲和尚法彙》〈文記〉)

師左綿雍氏子,襁褓入寺見佛,喜動眉睫,人咸異之。試經得度,拈丹霞之室,霞問︰「如何是空劫之前自己﹖」師擬對。霞曰︰「你鬧在,且去。」一日登鉢盂峰,豁然契悟,逕歸侍立。霞掌曰︰「將謂你知有。」師欣然拜之。住後,上堂云︰「我於先師一掌下,伎倆俱盡,覓箇開口處不可得。」師終於皋寧崇先,塔於寺西華相嶋,諡「悟空禪師」。贊曰︰「一掌之下,伎倆俱盡,將為瞥地,旁觀者哂。夜月流輝,澄潭無影,巧拙不到,金緘密穩。」

〔參考資料〕 《嘉泰普燈錄》卷九;《五燈會元》卷十四;《續傳燈錄》卷十七;《佛祖歷代通載》卷二十;《釋氏稽古略》卷四;忽滑谷快天《禪學思想史》下卷。


紹瑾

日本曹洞宗太祖。高祖道元之四世法孫。號瑩山。文永五年(1268,一說文永元年)生,越前(福井縣)多禰邑人。俗姓藤原,幼名行生。師因受其母信仰觀音之影響,八歲即登永平寺參訪徹通義介,十三歲在永平寺二世孤雲懷奘座下出家。弘安三年(1280)懷奘入寂後,轉而師事義介習禪。

十八歲時,師發願行腳各國。先參越前寶慶寺寂圓,後上京都,依東山湛照、白雲慧曉學臨濟宗聖一派之密教式禪風,繼登比叡山修習天台教學,次往紀伊(和歌山縣)由良興國寺訪無本覺心,後再參寶慶寺寂圓。

二十二歲時,讀《法華經》〈法師功德品〉之「父母所生眼,悉見三千界」有所省悟。二十五歲發大悲闡提之弘誓願。二十八歲被迎至阿波(德島縣)城滿(萬)寺任開山。翌年,登永平寺書寫《佛祖正傳菩薩戒作法》,蒙該寺住持義演傳授菩薩大戒之作法。是年冬季在城滿寺開堂演法,授戒法予眼可鐵鏡等五人。其後,訪肥後(熊本縣)川尻大慈寺寒巖義尹,結草庵於東宮御所附近。據傳師與峨山韶碩初見於此地。

師於三十一歲時,在城滿寺開戒法度七十餘人,並致力於民眾之教化。翌年,嗣義介之法,任大乘寺首座。三十五歲任大乘寺二世。正安二年(1300)開始《傳光錄》之開示。嘉元四年(1306)曾二度獲義介授予濟家室內祕訣,因此,確立其融合全一性之禪風。應長元年(1311),師以大乘寺為中心,充實規矩,盡力接化徒眾,著《坐禪用心記》、《三根坐禪說》、《信心銘拈提》等書。

此外,師曾創建加賀淨住寺、能登永光寺、光孝寺、放生寺、總持寺。元亨四年(1324)將總持寺讓予峨山韶碩接掌,自己退居永光寺。之後,除整修伽藍,撰述《能州洞谷山永光禪寺行事次第》、《瑩山和尚清規》、《洞谷山勤行條文》、《洞谷山盡未來際置文》外,並持續其培育弟子,使曹洞禪民眾化,及教化在家信徒等弘法利生工作。

正中二年(1325)師微恙。八月八日,以明峰素哲繼其永光寺之法席。八月十五日夜半,於書「自耕自種閑田地,幾度賣來買去新,無限靈苗繁茂處,法堂上見插鍬人」一偈後,泊然而逝。世壽五十八(一說六十二)。荼毗後所獲之舍利分供大乘寺、永光寺、淨住寺、總持寺四處。

師之得法弟子有︰明峰素哲、無涯智洪、峨山韶碩、壺庵至簡、孤峰覺明、珍山源照等人。尼弟子有︰默譜祖忍、忍戒、金燈惠球、明照。戒弟子有眼可鐵鏡、尊道、素溪、子敏、承順、慶道、月菴珖瑛、道可。師歿後,曾先後蒙後村上天皇、後桃園天皇、明治天皇分別賜予「佛慈禪師」、「弘德圓明國師」、「常濟大師」之諡號。

〔參考資料〕 《洞谷記》;《諸嶽開山二祖禪師行錄》;《洞上諸祖傳》卷上;《洞上聯燈錄》;《洞谷五祖行實》;《本朝高僧傳》卷二十四;《延寶傳燈錄》卷七;佐橋法龍《人間瑩山》。


菩提達摩

通稱達摩,是中國禪宗的初祖。他生於南印度,婆羅門族,出家後傾心大乘佛法。梁‧普通年中(520~526,一說南朝宋末),他自印度航海來到廣州,從這裏北行至魏,到處以禪法教人。據說他在洛陽看見永寧寺寶塔建築的精美,自言年已一五0歲,歷遊各國都不曾見過,於是「口唱南無,合掌連日」(《洛陽伽藍記》卷一)。

達摩抵魏,遊嵩山少林寺,在那裏獨自修習禪定,時人稱他為壁觀婆羅門。有道育、慧可二沙門禮見達摩,並親近和供養四、五年。達摩感覺他們真誠,傳授以衣法。又把四卷《楞伽經》授與慧可說︰「我看中國人的根器於此經最為相宜,你能依此而行,即能出離世間。」

隨著禪宗在中國的發展,達摩逐漸成為傳說式的人物。首先是傳說達摩到金陵(今南京)時和梁武帝的問答。梁武帝是篤信佛教的帝王,他即位以後建寺、寫經、度僧、造像甚多,他很自負地詢問達摩︰「我做了這些事有多少功德﹖」達摩卻說︰「無功德。」武帝又問︰「何以無功德﹖」達摩說︰「此是有為之事,不是實在的功德。」武帝不能理解,達摩即渡江入魏。記載這個傳說的最古文獻是敦煌出土的佚名《歷代法寶記》(774年間撰)和唐‧宗密《圓覺經大疏鈔》卷二之上。後來禪宗著名的《碧巖錄》把它作為第一則「頌古」流傳。以後,它便成為禪門眾所周知的公案了。

達摩晚年的事蹟,各傳都未明確記載。後人傳說他遇毒而逝,葬於熊耳山(今河南宜陽縣),但又傳魏使宋雲自西域回國時遇達摩於葱嶺。達摩手攜隻履翩翩獨逝。所以又有「隻履西歸」的傳說。

達摩的禪法,據敦煌出土資料,古來作為達摩學說而傳的許多著述之中,只有「二入四行說」似乎是達摩真正思想所在。唐‧淨覺《楞伽師資記》的〈達摩傳〉中有「略辨大乘入道四行」,由達摩弟子曇林記錄而傳出。據曇林的序文說,他把達摩的言行集成一卷,名為《達摩論》;而達摩為坐禪眾撰《釋楞伽要義》一卷,亦名為《達摩論》。這兩論文理圓淨,當時流行很廣。

現在一般作為達摩學說的有《少室六門集》上下二卷,即︰〈心經頌〉、〈破相論〉(一名〈觀心論〉)、〈二種入〉、〈安心法門〉、〈悟性論〉、〈血脈論〉六種。還有敦煌出土的《達摩和尚絕觀論》、《釋菩提達摩無心論》、《南天竺菩提達摩禪師觀門》(一名《大乘法論》)等,以及朝鮮梵魚寺所刻《禪門攝要》上下二卷,日本‧鈴木大拙校刊《少室逸書》所收關於達摩諸論文。這些著述內容大致都差不多。

達摩「二入四行」的禪法,是以「壁觀」法門為中心。唐‧宗密《禪源諸詮集都序》卷上之二載(大正48‧403c)︰「達摩以壁觀教人安心云,外止諸緣,內心無喘,心如牆壁,可以入道,豈不正是坐禪之法﹖」所謂二入是「理入」和「行入」,理入是屬於教的理論思考,行入是屬於實踐,即禪法的理論和實踐相結合的教義。

理入和行入的名稱,見於北涼所譯《金剛三昧經》〈入實際品〉第五。但《金剛三昧經》說的理入是「覺觀」,而「壁觀」是達摩傳出的獨特禪法。道宣在《續高僧傳》卷二十〈習禪篇〉末對達摩禪法的評價說(大正 50‧596c)︰「大乘壁觀,功業最高,在世學流,歸仰如巿。」

壁觀禪法的特點在於「藉教悟宗」,即啟發信仰時不離聖教的標準,構成信仰以後教人「不隨於文教」,即不再憑藉言教的意思。二入之中以理入為主,行入為助。

後世佛教以「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為達摩禪法的標誌,因它直以究明佛心為參禪的最後目的,所以又稱禪宗為「佛心宗」。又有人因達摩專以《楞伽經》授人以為參禪印證,因而稱它為「楞伽宗」。

達摩的師承已無可考,後人為追溯傳統遂有種種說法。《楞伽師資記》推求那跋陀羅為初祖,菩提達摩為二世,下以神秀為七世。神會堅持南宗為正統,肯定達摩為中國禪宗初祖,主張自達摩──慧可──僧璨──道信──弘忍──慧能六代是一脈相承的。吉迦夜、曇曜譯《付法藏因緣傳》等又有西天世系的說法。唐‧智炬《寶林傳》(成於801年)以印度自迦葉傳至師子比丘為二十四世,繼以婆舍斯多、不如蜜多、般若多羅至菩提達摩為二十八世。此說為五代南唐泉州靜、筠二師所集《祖堂集》(成於952年)、永明延壽《宗鏡錄》(成於957年)所繼承,又為宋‧道原《景德傳燈錄》(成於1004年)和契嵩《傳法正宗記》(成於1061年)所依用,後來即成為禪宗的正統說。

達摩的弟子有慧可、道育、僧(一作「道」)副和曇林等。

道育,一作慧育,他和慧可一同親事達摩四、五年,是達摩最初及門弟子之一。他從達摩學了禪法,專重個人內心修持而少對人講說。他的事蹟已不明,只有《景德傳燈錄》卷三等記達摩臨終時自許慧可得髓、道育得骨、尼總持得肉、道副(即僧副)得皮的傳說,可以想見其禪學程度之一斑。

僧副,俗姓王,太原祁縣人,是達摩剃度的弟子。南齊‧建武(494~497)年間住鍾山(今南京)定林下寺。他忻慕岷嶺峨眉的勝景,趁蕭淵藻出鎮蜀部(今四川)時隨從入蜀,因而使禪法流行四川。後來又回金陵(今南京),普通五年(524)寂於金陵開善寺,年六十一歲。

曇林自稱是達摩的弟子,曾記錄過達摩的「二入四行說」。〈慧可傳〉中稱他為林法師。北魏‧永平元年至東魏‧武定元年(508~543)之間,他在洛陽和鄴都參與譯經事業,在菩提流支、佛陀扇多、瞿曇般若流支、毗目智仙等譯場任筆受,是當時參加譯經的重要人物。他博學善講,在鄴都常講《勝鬘經》。周武滅法期間,他與慧可共同護持經典,被砍掉一臂,人稱「無臂林」。曇林早年雖曾親近達摩,但他以禪法與義學並重,因此後世所傳達摩臨終對在側弟子們分別印可得皮、肉、骨、髓的說法,沒有提及曇林。曇林在傳承達摩禪法上所記的《略辨大乘入道四行(觀)》於中國禪學史上留下了不朽的業績。(林子青)


菩提達磨


◎附一︰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第十九章(摘錄)

魏世禪師以菩提達摩為有深智慧,而其影響亦最大。達摩稱為中國禪宗之初祖。唐代時晚出禪宗史記,所敘達摩平生,不可盡信。茲姑不詳辨。惟今日所存最可據之菩提達摩史記有二。一為楊衒之《洛陽伽藍記》所載。一為道宣《續僧傳》之〈菩提達摩傳〉。楊衒之約與達摩同時,道宣去之亦不遠。而達摩之學說,則有曇琳所記之〈入道四行〉。此文為道宣引用。知其在唐初以前即有之,應非偽造。茲據此諸書,略述菩提達摩之平生及學說如下。

菩提達摩者,南天竺人,或云波斯人。神慧疎朗,聞皆曉悟。志存大乘,冥心虛寂,通微徹數,定學高之。其來中國初達宋境南越,末又北度至魏。

在洛見永寧寺之壯麗,自云年百五十歲,歷涉諸國,靡不周遍。而此寺精麗,遍閻浮所無也。極佛境界,亦未有此。口唱南無,合掌連日。又嘗見洛陽修梵寺金剛,亦稱為得其真相。達摩先遊嵩洛。或曾至鄴。隨其所止,誨以禪教。常以四卷《楞伽》授學者,以天平年(534~537)前滅化洛濱。或云,遇毒卒。(中略)

菩提達摩以四卷《楞伽》授慧可曰︰「我觀漢地,惟有此經。仁者依行,自得度世。」可禪師每依此經說法,那、滿等師,常賷四卷《楞伽》以為法要。可師後裔,盛習此經。達摩一派,因稱為楞伽師。按《續僧傳》〈法沖傳〉云,沖先於三論師慧暠聽《大品》、三論、《楞伽》。又以《楞伽》奧典,沈淪日久,所在追訪。

「又遇可師親傳授者,依『南天竺一乘宗』講之。(中略)其經本是宋代求那跋陀羅三藏翻,慧觀法師筆受。故其文理克諧,行質相貫。專唯念慧,不在話言。於後達摩禪師傳之南北,忘言忘念,無得正觀為宗。後行中原,慧可禪師,創得綱紐,魏境文學,多不齒之。領宗得意者,時能啟悟。」

據此達摩一脈,宗奉宋譯《楞伽》。其學頗與時人不同。因遭譏議。慧可後裔亦自知其法頗與世異。其講《楞伽》,謂依「南天竺一乘宗」,則知當世講者,或有不依此宗者。又〈法沖傳〉敘《楞伽》師承,謂有遷禪師出《疏》四卷,尚德律師出《入楞伽疏》十卷,均「不承可師,自依《攝論》。」則「依《攝論》」者「不承慧可」,亦即非「依南天竺一乘宗」也。故此「南天竺一乘宗」者,自有其玄旨,與遷禪師等之依《攝論》者不同。而其玄旨何在,大為可注意之事。

「南天竺一乘宗」即上承《般若》法性之義。何以言之。南天竺者,乃龍樹空王發祥之域。佛法自大眾部之小空,以至《般若》之大空,均源出南印度。達摩據《續傳》本南天竺人,故受地方學風之影響。龍樹之學,出於《般若》。掃盡封執,直證實相。此大乘之極詣。不但與小乘執有者異趣,且與大乘言有者亦殊途。《續僧傳》〈習禪篇〉論僧稠與達摩兩宗之禪法曰︰「然而觀彼兩宗,即乘之二軌也,稠懷念處,清範可崇。摩法虛宗,玄旨幽賾。可崇則情事易顯。幽賾則理性難通。」《續傳》言僧稠習《涅槃》聖行,四念處法。此謂稠師依《涅槃經》〈聖行品〉所載四念處法以修心。《涅槃》雖為大經,而四念處法則原為小乘最勝之方便。僧稠特重四念處法,故與達摩取法於大乘虛宗者不同。故曰,即乘之二軌也。四念處法,觀身、觀受、觀心、觀法,其階藉所由,步驟井然。故情事甚顯,而易於遵行。大乘虛宗,以無分別智,無所得心,悟入實相。依此正觀,立證菩提。故其旨玄妙幽賾。由常人視之,其理難通,必領宗得意,乃能啟悟也。

《楞伽經》者,所明在無相之虛宗。雖亦為法相有宗之典籍。但其說法,處處著眼在破除妄想,顯示實相。妄想者如諸執障,有無等戲論。實相者體用一如,即真如法身,亦即涅槃。菩提達摩主行禪觀法,證知真如。因須契合無相之真如,故觀行在乎遣蕩一切諸相。必罪福並捨,空有兼忘。必心無所得,必忘言絕慮。故道宣論又有曰︰
「屬有菩提達摩者,神化居宗,闡導江洛。大乘壁觀,功業最高。(中略)審其所慕,則遣蕩之志存焉。觀其立言,罪福之宗兩捨。詳夫真俗雙翼,空有二輪,帝網之所不拘,愛見莫之能引。靜慮籌此,故絕言乎。」

達摩所修大乘禪法,名曰壁觀。達摩所證,則真俗不二之中道。壁觀者喻如牆壁,中直不移,心無執著,遣蕩一切執見。中道所詮,即無相之實相。以無著之心,契彼真實之理。達摩禪法,旨在於此。

然所謂契者,相應之謂。不二則相應。彼無著之心,與夫真實之理,本無內外。故達摩又拈出心性一義。心性者,即實相,即真如,即涅槃,並非二也。密宗曰,達摩但說心。心性一義,乃達摩說法之特點。而與後來禪宗有最要之關係。(中略)

菩提達摩以四卷《楞伽》授學者。大鑒慧能則偏重《金剛般若》。由此似若古今禪學之別在法相與法性。然而不然。達摩玄旨,本為《般若》法性宗義。在史實上,此有六證。(1)攝山慧布,三論名師,並重禪法。於鄴遇慧可,便以言悟其意。可曰,法師所述,可謂破我除見,莫過此也。(2)三論師興皇法朗教人宗旨,在於無得。達摩所教《楞伽》,亦以「忘言忘念無得正觀為宗」。(3)道信教人念《般若》。(4)法融禪師,受學於三論元匠茅山大明法師。而禪宗人認融為牛頭宗初祖。此雖不確,然《三論》與禪之契合可知。(5)慧命禪師,曾著《大品義章》。其所作〈詳玄賦〉載於《廣弘明集》中。而禪宗之《楞伽師資記》,誤以為僧璨所作。可見宗《般若經》之慧命,與楞伽師之僧璨,義理上原少異致。(6)法沖,楞伽師也。然初學於三論宗安州慧暠,後學慧可之《楞伽經》義。

據上六事,可知北方禪宗與攝山三論有默契處。二者均法性宗義,並崇禪法。達摩禪法得廣播南方,未始非已有三論之流行為之先容也。且般若經典由於攝山諸師,而盛行於南方。禪宗在弘忍之後,轉崇《金剛般若》,亦因其受南方風氣之影響也。再者達摩原以《楞伽經》能顯示無相之虛宗,故以授學者。其後此宗禪師亦皆依此典說法。然世人能得意者少,滯文者多。是以此宗後裔每失無相之本義,而復於心上著相。至四世之後,此經遂亦變成名相。於是哲人之慧一變而為經師之學,因而去達摩之宗愈遠。《金剛般若》者言簡意深。意深者謂其賅括虛宗之妙旨。言簡者則解釋自由而可不拘於文字。故大鑒禪師捨《楞伽》而取《金剛》,亦是學問演進之自然趨勢。由此言之,則六祖謂為革命,亦可稱為中興。革命者只在其指斥北宗經師名相之學。而中興者上追達摩,力求「領宗得意」,而發揚「南天竺一乘宗」本來之精神也。

◎附二︰印順《中國禪宗史》第一章第一節(摘錄)

菩提達摩,簡稱達摩。在後代禪者的傳說中,也有不同的名字。神會(762卒)的《菩提達摩南宗定是非論》(此下簡稱《南宗定是非論》),也是稱為菩提達摩的。神會引〈禪經序〉來證明房提達摩的傳承,如《神會和尚遺集》(此下簡稱《神會集》,依民國五十七年新印本)所說,神會是以〈禪經序〉的達摩多羅為菩提達摩的。因為這樣,在傳說中,或稱為菩提達摩,或稱為達摩多羅。774年頃作的《歷代法寶記》,就綜合而稱為菩提達摩多羅。這是傳說中的混亂糅合,並非到中國來傳禪的菩提達摩,有這些不同的名字。菩提達摩與達摩多羅,被傳說為同一人。達摩多羅或譯為達磨多羅,菩提達摩也就被寫為菩提達磨了。 Dharma,古來音譯為達摩(或曇摩)。譯為達磨,是始於宋‧元嘉(430前後)年間譯出的《雜阿毗曇心論》。《雜阿毗曇心論》是達磨(即曇摩)多羅──法救論師造的。曇磨多羅論師與達摩多羅禪師,也有被誤作同一人的。如梁‧僧祐(518 卒)《出三藏記集》卷十二〈薩婆多部記目錄序〉,所載(北方)長安齊公寺所傳,仍作曇摩多羅(禪師),而僧祐(南方)《舊記》所傳五十三人中,就寫作達磨多羅了(大正55‧89a)。神會(在北方)還寫作達摩多羅與菩提達摩,而神會下別系,與東方有關的(781撰)《曹溪別傳》,就寫作達磨多羅。洪州(馬大師)門下(801)所撰,與江東有關的《雙峰山曹侯溪寶林傳》(此下簡稱《寶林傳》),就寫為菩提達磨了。從此,菩提達摩被改寫為菩提達磨,成為後代禪門的定論。達摩而改寫為達磨,可說是以新譯來改正舊譯。然從傳寫的變化來看,表示了南方禪的興盛,勝過了北方,南方傳說的成為禪門定論。(中略)達摩傳《楞伽》的如來(藏)禪,而引用《般若》與《維摩詰經》,可能與達摩的曾在江南留住有關。

《楞伽師資記》說︰還有一部十二三紙的《釋楞伽要義》,現已佚失。從前傳入日本的,有《大乘楞伽正宗決》一卷,也許就是這一部。當時,還有被認為偽造的三卷本《達摩論》,內容不明。現在,被傳說為達摩造而流傳下來的,也還不少。其中,如〈破相論〉一名〈觀心論〉、〈絕觀論〉、〈信心銘〉,這都可證明為別人造的。現存的〈悟性論〉、〈血脈論〉等,為後代禪者所造。沒有標明造論者的名字,這才被誤傳為達摩論了。達摩在中國的名望越大,附會為達摩造的越多。道藏有《達摩大師住世留形內心妙用訣》一卷,達摩被傳說為長生不死的仙人了。世俗流傳有《達磨易筋經》、《達磨一掌金》,達摩竟被傳說為武俠、占卜之流了!這真是盛名之累。

〔參考資料〕 《續高僧傳》卷十六;金鶴沖《菩提達磨大師傳》;《禪學論文集》二、《禪宗史實考辨》(《現代佛教學術叢刊》{3}、{4});胡適〈菩提達磨考〉(《胡適禪學案》第一部);忽滑谷快天《禪學思想史》上卷;鈴木大拙《禪宗思想史研究》卷二;柳田聖山《達磨の語錄》;宇井伯壽《禪宗史研究》;RuthFuller Sasaki and Heinrich Dumoulin《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Zen》。


註心賦

四卷。宋‧永明延壽述。明‧崇禎七年(1634)刊行。又名《心賦註》。收在《卍續藏》第一一一冊、《禪宗全書》第三十九冊。

永明延壽,字仲玄,賜號「智覺禪師」,天台德韶法嗣、大鑑下十二世、法眼三世。宋太祖建隆二年(961)住永明寺,達十五年;開寶八年(975)示寂。本書是師於永明寺時之著述,主要依據《楞伽經》中「佛語心為宗,無門為法門」一語,以賦絕待靈知之一心,並引用諸經論自作註釋。

在本書中,師謂此心係「覺王同稟,祖胤親傳,大開真俗之本,獨標天地之先,常為諸佛之師,能含眾妙。恒作群賢之母,可謂幽玄。靈性有珠,該通匪一。千途盡向於眾生,萬象皆從於此出。」「可謂履道之通衢,悟宗之真訣。」闡明統合一代時教應歸入此一心。書中註釋部份所引用之經論頗多,有《楞嚴》、《淨名》、《金剛》、《圓覺》、《涅槃》、《法華》、《華嚴》等諸大乘經;《大智度論》、《肇論》、《釋摩訶衍論》、《起信論》、《唯識論疏》等諸論,以及《高僧傳》、《永嘉集》、《信心銘》、《證道歌》等書。卷末另附有〈音釋〉一卷。


傳道

台灣省台南縣白河鎮人。俗姓朱。青年時期即親近開證、懺雲二師。服役期間因車禍等意外而切身體悟無常之真諦。1964年依開證披剃,1966年受具足戒。此後數年,入佛學院研究佛學。先後畢業於戒光佛學院與白聖所創之中國佛教研究院。

師畢業後即開始其弘法事業。1973年接掌台南妙心寺務,此後,以該寺為據點,大力推動正信佛法。並經常應邀至全省各地及馬來西亞、美國等地弘法。演講內容除啟迪學佛者之正知正見外,對於環保、社會關懷等利生事業亦大力推展。

師現任台南妙心寺住持、台南縣佛教會理事長、中華佛教百科文獻基金會執行祕書、高雄佛教堂董事長等職。著有《佛法十講》,並編印《朱玖瑩書法選集》、《心經‧信心銘合訂本》,出版「人間佛教播種者──印順導師」、「朱玖瑩書法天地」等錄影帶。

師年輕時曾受教界長老白聖之傳統佛教教育之薰陶;掌理妙心寺務之後,又精研當代佛學思想家印順之著述。因此,在佛學訓練方面,能糅合傳統與新式研究之特質於一身。此外,對一般學術文化亦甚為措意,且頗用心於社會關懷,故其所推動之佛教事業,頗能與時代相契合。

〔參考資料〕 江燦騰《台灣佛教文化的新動向》;昭慧〈佛教環保勇將──傳道法師〉;溫金柯〈訪傳道法師〉(《現代禪》{10})。


僧璨

我國禪宗第三祖。又作僧粲。生年、籍貫不詳。或謂徐州人。初以居士身參謁二祖慧可;二祖識器,收受為徒;遂隨侍慧可二年,得受衣法,後入司空山。北周武帝破佛滅法,師隱居皖公山十餘年,其後,出世行化。隋‧開皇十二年(592),沙彌道信來投,年僅十四,從學九年,傳之以衣法,旋往羅浮山,優遊二載,復歸皖公山。大業二年(606)十月十五日,為四眾廣宣心要訖,合掌立化於樹下。唐玄宗賜諡「鏡(鑑)智禪師」。著有《信心銘》,後人視為禪宗要典之一。

◎附︰船庵〈三祖僧璨禪師〉(摘錄自《現代佛教學術叢刊》{3})

據房琯(697~763)碑文,僧璨未出家時磊落不羈,有維摩居士風。年約四十,見慧可於舒州皖公山,乞懺悔而得法,慧可為剃髮並以授僧璨之名。僧璨身患風疾,初見慧可時,可問曰︰「你是個大風患人,見我會有什麼好處﹖」璨答︰「我身雖患風疾,但『患人心與和上心無別』。」於是深得慧可讚賞。這和後來六祖慧能答五祖弘忍的「獦獠身與和尚身不同,佛性有何差別」極為相似;同時兩人都先以白衣身得法而後出家受戒,也極體現出達磨禪重精神而不重形式的一大特色。

僧璨得法受具後,隨侍慧可數年,風疾痊癒,唯髮不復黑,時人稱為「赤頭璨」。579年,北周漸復佛教,可回鄴都,璨仍隱居於皖公山與司空山。592年,十三歲的沙彌道信見僧璨。《景德傳燈錄》關於兩人問答的話記載如下︰「(道信)曰︰『願和尚慈悲,乞與解脫法門!』師(僧璨)曰︰『誰縛汝﹖』曰︰『無人縛。』師曰︰『何更求解脫乎﹖』信於言下大悟。」這段問答精神,和慧可乞安心,僧璨乞懺悔是一脈相通的。

604年,僧璨與同門寶月、神定南遊羅浮,囑道信曰︰「有人借問,勿道於我處得法。」道信也南下江西廬山而轉雙峰,樹起東山法門的先驅旗幟。606年,僧璨北返故山月餘而寂,「道信奔自雙峰,領徒數百,葬大師於所居之處,時人始知道信得法於大師」(房琯碑文)。由於他們兩人授受之間過於隱祕,雖有隋代文豪薛道衡(540~609)與唐‧法琳為之傳製立碑(見《歷代法寶記》和《寶林傳》),而道宣的《高僧傳》卻沒有為之立傳,並說慧可是︰「道竟幽而且玄,故末緒卒無榮嗣。」這就是後人懷疑僧璨是否有其人的原因。

《楞伽師資記》稱僧璨「肅然靜坐,不出文記,祕不說法」;然不妨礙他唱出達磨禪的《信心銘》的傑作。這篇詩銘吸取了楞伽、般若、華嚴、涅槃的精要,從實踐生活中表現了禪的精神,成為後來禪家學者的語錄公案、頌古評唱取之不竭的源泉,可說是禪家文學之極唱。

信心銘》以四言有韻詩的形式,凡一四六句、五八四字而構成。冒頭兩句是︰「至道無難,唯嫌揀擇。」這裏揭示出禪者的最大信心,肯定了禪的理論和實踐的最大前提。達磨禪是建築在般若的「緣生性空」的認識論上,對自然的、社會的、生理的、心理的一切境物,不是否定它而是以最高的理智透過它,以性空的「如」來統一它,即是把客觀的、主觀的心與境,統一於必然的規律與普遍的真理「如」之中;所謂「心若不異,萬法一如」。這「如」,在事物稱法性,在精神稱佛性,透過理智的反映總稱之為「真心」;而僧璨名之曰「至道」。這種皆如的至道,在一切境物上現成存在,所以稱「無難」;但一落於主觀偏執的「揀擇」,便不能反映境物的真相,所以說「唯嫌揀擇」。禪的真實功夫,僧璨切實指出︰「不用求真,唯須息見。」一切境物的本身是最真實不過的了,只要偏執的主觀妄念不生,自然是「萬法無咎」。但是「息見」的功夫不是關門靜坐,是從實際豐富生活實踐中來克服它︰落於前者的被斥之為「不識玄旨,徒勞念靜」的死漢;屬於後者的則被讚為「六塵不惡,還同正覺」的有力大人,這種積極精神,在慧可的「即事不牽」和「從事上解脫者氣力壯」的法語中已透露出消息,僧璨繼承了這精神而發揮得更澈底了。所以中國的禪的思想是富有生活戰鬥精神的。同時,《信心銘》中還頌出「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的華嚴法界緣起思想,這給與後來禪與華嚴兩系思想交流融合的影響,也是很大的。

〔參考資料〕 《景德傳燈錄》卷三;《歷代法寶記》;《寶林傳》卷八;《傳法正宗記》卷六;《佛祖統紀》卷三十;《五燈會元》卷一;印順《中國禪宗史》第二章;孤峰智璨撰‧印海譯《中印禪宗史》第二篇;忽滑谷快天《禪學思想史》上卷。


道信

我國禪宗第四祖。蘄州(湖北省)廣濟縣人,俗姓司馬。幼慕空門而出家。隋‧開皇十二年(592)入皖公山,謁僧璨,言下大悟,奉侍九年(一說十年,或說十二年),得僧璨付法授衣。大業十三年(617),率徒眾至吉州廬陵,遇群盜圍城七旬,時泉井枯涸,眾皆憂懼。師乃勸城中道俗齊念「摩訶般若」,時賊遙望城中似有神兵守之,相謂曰︰「城內必有異人,不可攻也!」遂解圍而去。後師欲往衡岳,路過江州,道俗請留,住於廬山大林寺。唐‧武德七年(624)歸蘄州,住破頭山(後名為雙峰山),大振法道,學侶雲集。一日往黃梅縣,途逢一骨相奇秀之小兒,乃請其父母准其出家。此小兒即其後之五祖弘忍。

貞觀十七年(643),太宗聞師之道風,三詔促入京,師上表辭謝不就。帝第四度遣使,命曰︰「如再不起,即取首來。」使者至山諭其旨,師乃伸頸待刃,神色儼然,使者不得已,乃還京入奏,帝愈加歎慕。永徽二年(651)閏九月四日(一說同二十四日,或說永徽元年),垂誡門人,安坐而寂,年七十二。建塔於東山黃梅寺,中書令杜正倫為撰碑文。大曆(766~779)年中,代宗敕諡「大醫禪師」,塔曰慈雲。門人有弘忍、法融等人。著有《菩薩戒法》、《入道安心要方便門》等。

◎附一︰印順〈道信與入道方便〉(摘錄自《中國禪宗史》第二章第二節)

禪宗四祖道信,在中國禪宗史上,是值得重視的,承先啟後的關鍵人物。達摩禪進入南方,而推向一新境界的,正是道信。他的事蹟、禪學,應給以特別的注意!(中略)

達摩以來的諸大禪師,大都「不出文記」。留傳下來的,或是門人的記錄或集錄,也有別人所作而誤傳的。道信在雙峰弘禪,也傳有這樣的作品,如《楞伽師資記》說(大正85‧1286c)︰「信禪師再敞禪門,宇內流布,有菩薩戒法一本,及制入道安心要方便門,為有緣根熟者說。我此法要,依楞伽經諸佛心第一;又依文殊說般若經一行三昧,即念佛心是佛,妄念是凡夫。」(中略)

道信以《文殊說般若經》為心要,也與神秀所說相合,如《楞伽師資記》說(大正85‧1290a)︰「則天大聖皇后問神秀禪師曰︰所傳之法,誰家宗旨﹖答曰︰稟蘄州東山法門。問︰依何典誥﹖答曰︰依文殊說般若經一行三昧。」

《楞伽師資記》所傳的《入道安心要方便門》,代表了道信的禪門,是確實的、難得的珍貴資料!道信當時弘開的禪門,在上面所引的文句中,就顯出了道信禪法的三大特色︰

(1)戒與禪合一︰(中略)依《楞伽師資記》所說,道信有《菩薩戒法》,又有《入道安心要方便門》。道信的《菩薩戒法》,雖沒有傳下來,內容不明;但道信的禪門,有戒有禪,是確實的。弘忍門下的禪風,禪與菩薩戒相合,原來是稟承道信(七世紀前半)的門風。這點,極關重要!不明白這一點,柳田聖山(撰《初期禪宗史書之研究》)才重視八世紀的「江陽禪律互傳」,而想像《壇經》的「無相戒」為牛頭六祖所說,不知道這正是道信以來的禪風。

達摩禪與頭陀行相結合。頭陀行本為辟支佛行,是出家人的,而且是人間比丘──過著集體生活者所不取的。頭陀行的禪,不容易廣大的弘通。道信使禪與菩薩戒行相聯合,才能為道俗所共修。說到菩薩戒,南朝非常的流行。梁武帝與隋煬帝(那時是晉王),都曾受菩薩戒。智顗作《菩薩戒義疏》,說傳戒儀式,當時有六本︰「(一)梵網本,(二)地持本,(三)高昌本,(四)瓔珞本,(五)新撰本,(六)制旨本。」地持本、高昌本、瓔珞本流傳於北地。新撰本(南方新撰,也用梵網十重戒)及(梁武帝審定的)制旨本,是南朝所通行的。智顗取傳為鳩摩羅什所譯的梵網本。道信的《菩薩戒法》,雖沒有明文可考,然從南能北秀的戒法,以自性清淨佛性為菩薩戒體而論,可以想見為梵網戒本。道信的戒禪合一,是受到了南方,極可能是天台學的影響。

(2)《楞伽》與《般若》合一︰近代學者每以為︰達摩以四卷《楞伽經》印心,慧能改以《金剛經》印心。因而有人說︰禪有古禪與今禪的分別,楞伽禪與般若禪的分別。達摩與慧能的對立看法,是不對的。依道信的《入道安心要方便門》,可以徹底消除這一類誤會。達摩以四卷《楞伽經》印心,當然是確實的,達摩門下曾有「楞伽師」(胡適稱之為「楞伽宗」)的系統。然據《續僧傳》所說︰「摩法虛宗,玄旨幽賾。」「達摩禪師傳之南北,忘言忘念,無得正觀為宗。」達摩禪從南朝而到北方,與般若法門原有風格上的共同。到了道信,遊學南方,更深受南方般若學的影響。在吉州時,早已教人誦念「摩訶般若波羅蜜」了。等到在雙峰開法,就將《楞伽經》的「諸佛心第一」,與《文殊說般若經》的「一行三昧」融合起來,制為《入道安心要方便門》,而成為《楞伽》與《般若》統一了的禪門。

般若法門的「一切皆空」,天台學者說得好︰或見其為空,或即空而見不空,或見即空即不空,非空非不空。換言之,《般若經》所說的空,有一類根性,是於空而悟解為不空的;這就是在一切不可得的寂滅中,直覺為不可思議的真性(或心性)。大乘佛教從性空而移入真常妙有,就是在這一意趣下演進的。達摩以《楞伽》印心,而有《般若》虛宗的風格;道信的《楞伽》與《般若》相融合,都是悟解般若為即空的妙有,而不覺得與《楞伽》如來藏性有任何差別的。

道信遊學南方,深受「摩訶般若波羅蜜」法門的薰陶,終於引用《文殊說般若經》為「安心方便」。《文殊說般若經》,共有三譯,道信所用的,是梁‧曼陀羅仙(503~﹖)所譯的,名《文殊師利所說摩訶般若波羅蜜經》二卷。這部屬於般若部的經典,含有明顯的如來藏說。(中略)道信的時代,《楞伽》與《文殊般若》,早有融合的傾向。道信這才依《楞伽經》及《文殊說般若經》,成立「入道安心要方便」的禪門。可以說,「楞伽經諸佛心第一」,是達摩禪的舊傳承;「文殊說般若經一行三昧」,為適應時機的新綜合。在禪者的悟境,這兩部經是沒有不同的(方便不同),但「摩訶般若波羅蜜」,在達摩禪的傳承中,越來越重要了。

(3)念佛與成佛合一︰「念佛」是大乘經的重要法門。在中國,自廬山慧遠結社念佛以來,稱念阿彌陀佛,成為最平易通俗的佛教。達摩禪凝住壁觀,聖凡一如,原與念佛的方便不同。道信引用了一行三昧,一行三昧是念佛三昧之一。「念佛心是佛,妄念是凡夫」︰息一切妄念而專於念佛,心心相續,念佛心就是佛。道信的「入道安心方便」,是這樣的方便。依念佛而成佛,雙峰禪門才能極深而又能普及。從弘忍門下的念佛禪中,可以充分的明白出來。

◎附二︰呂澂《中國佛學源流略講》第九講(摘錄)

據《道信傳》記載,他七歲出家。十二歲那年,靠近他住的寺院「有二僧,莫知何來,入舒州(今安徽太湖縣一帶)皖公山,靜修禪業」,他就隨之學禪十年。以後有一師去了廣東羅浮山。道信也往江州廬山大林寺,後又到了湖北黃梅雙峰山。後人據此認為道信所遇二僧就是慧可與僧璨。並說去羅浮的是僧璨,他在羅浮住了三年仍回到皖公山,即死於其地,人們為他立墓,房琯撰有碑文。──這些說法都出自禪宗的另一著作《寶林傳》卷八。但碑文簡略,沒有什麼具體事實。《楞伽師資記》中也只說僧璨「蕭然靜坐,不出文記」,與《法沖傳》記載相似,其他情況就不詳了。後來《景德傳燈錄》卷三十中,載有僧璨所著的《信心銘》,當然是不足信的。

《楞伽師資記》裏說,道信「再敞禪門,宇內流布」。好像楞伽師的禪法傳承曾經中衰,由於道信的努力,始再度流傳。他著有《菩薩戒本》、《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門》二書(現均不存)。《師資記》中敘述他的禪法很多,恐即引自後一部著作。道信在廬山大林寺住了十年,此寺是三論宗興皇法朗的弟子智鍇所創建,智鍇曾向天台問過止觀,因此,道信的禪法,可能通過智鍇而受到多方面的影響。從《師資記》的記載,也可看出他的禪法已經在楞伽師說基礎上出現了許多變化。

道信禪法的變化,也與他提倡的修行方法有關。最初的楞伽師修頭陀行,遵守一種嚴格的戒律,頭陀行共有十二種戒,其中特別規定不許在一地久居,以免發生留戀,所以他們是住無定處的。儘管他們也都隨方傳授,卻不能形成一種團體。但是,到了道信就改變了這一情況,他先在大林寺住的時間相當長,後又在黃梅雙林寺定居了三十年,並且「聚徒五百人」,這就與原先的楞伽師完全不同了。此外,再從他著有大乘戒本的著作看,他一面教禪,還一面傳戒,這又類似北方禪師如天台慧思等人的作法,──慧思講梵網戒──道信也採取了。與此同時,佛教中還有一些新興的教派,都以接近群眾為目的,對於教理力求簡化,解釋也很自由,甚至曲解原來的思想以便於宣傳,如「三階教」就是一例。它主張「普法」、「普敬」,對待佛家的各種教派一律平等,對學法的人一樣尊敬,這就使他們更與群眾接近了。此外,「淨土教」等也是如此,廣泛地容納各派說法沒有什麼排他的獨特性。這類新興派別的方向,當然很有影響於楞伽師的轉變,所以,楞伽師有很多說法是和他們接近的。但是,楞伽師仍然信奉《楞伽經》,他們還特別指出要依《經》「佛語、心第一」來重視「心」。事實上,四卷本《楞伽經》只是用「一切佛語心第一」作為品名,而且這個「心」字,意思同於「樞要」、「中心」,即是說佛教中的重要意義在《楞伽經》中都已具備了,並非指人心之心。但楞伽師望文生義地曲解這一含義,卻要求人們專向內心用功夫。此外,道信還吸收了《楞伽》以外的當時比較流行的《無盡意經》、《法華經》、《華嚴經》、《維摩經》、《般若經》等的思想,並說「念心」就是「念佛」,把念佛法門也組織到他們的思想體系中去了。至於具體地說到修止觀的方法,就更與天台宗相似了。

道信提倡的這些使得他們的學說和修行都有改變,對後來楞伽師說的發展,有相當的影響。

道信住在雙峰山的時間那樣長,徒眾那樣多,在史傳中卻看不到有什麼官僚豪門的支持,而是用自給自足的方法解決生活問題,這與當時居於城巿依賴權貴的佛徒是不同的。這一點,自然和當時的社會情況有關係。自南北朝以來,中間雖然經過隋代的統一,但至唐初,社會還是不很安定。唐初仍沿用前代的均田制,每成丁受田百畝(其中永業田二十畝、口分田八十畝)。但事實上,可耕地不夠分配,因此法律上允許人們開荒。這樣,一般民眾可以藉口出家,自己去找地耕種,同時還可避免賦役的負擔。佛教也就藉此來號召門徒。道信在雙峰山所提倡的自耕自給是當時經濟狀況允許的,也是適應了當時社會經濟發展要求的。這事在關於他的傳記(敦煌卷子《傳法寶記》中也可以看到「……教誡門人,努力勤坐為根本」。如何保證生活呢﹖「能作三五年,得一口食療飢瘡,即閉門坐」。「作」指勞作,主要指務農而言。肚子餓了是一種病,稱為「飢瘡」,喫就可以治療它。而且只有在這個基礎上才能「閉門坐」。「莫讀經,莫共人語,能如此,久久堪用」。

這種情況也可以聯繫「末法」思想去理解。原來北周破滅佛教相當徹底,慧可、僧璨之到舒州來,就是被迫而逃走的。他們的親身經歷,自然會構成「末法」的思想。這種思想在禪師中有,在三階教、淨土教中也有。他們認為末法就是當時的「五濁惡世」,不可久居,不得不遷居他世。從這一普遍的思想看來,道信的團體很強調逃避現實的意義,也是對北周破滅佛教後必然會有的一種反應。因此,他們不求與外界往來。據說,道信後來的名聲越來越大,隨他學習的人很多,唐太宗在貞觀年中曾三度召他去長安,想軟化他,但是他堅決不去。甚至威脅說要殺他的頭,他還是拒不應命,終於老死在雙峰。

上述的一些情況,只是根據後人的記載,至於實際如何,還不大清楚。不過以後禪宗的發展,肯定是由此開端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們有些特點在這一時期即已形成了。

道信(580~651)所倡導的禪法,經過他的嫡傳弟子弘忍的努力宣揚,傳播四方,被譽為「法妙人尊」,博得了「東山法門」的稱號──道信晚年住在黃梅雙峰山(破頭山)的西山,以後弘忍遷到東山,由此得名。事實上,東山法門這一稱號是包括這兩代禪師在內。

〔參考資料〕 《續高僧傳》卷二十;《景德傳燈錄》卷三;《傳法正宗記》卷六;聖嚴《禪門修證指要》;忽滑谷快天《禪學思想史》上卷;伊藤英三《禪思想史體系》。


禪宗

以用參究的方法,徹見心性的本源為主旨,故又稱佛心宗。梁‧普通年中(520~526),南天竺‧菩提達摩泛海來到廣州,繼而應梁武帝之請,到金陵與帝問答,機緣不契,於是渡江到洛陽,入嵩山少林寺,面壁而坐,終日默然,時人稱為壁觀婆羅門。後有僧神光,往少林晨夕參承,得到達摩的指點和器重,因而把他的名字改為慧可,付以正法眼藏,並授袈裟為法信。既而有一白衣謁慧可,問答相契,慧可為他薙度之後,取名僧璨(﹖~606),又把正法眼藏及達摩信衣傳給他。後來隱於舒州的皖公山,相傳他著有《信心銘》。又達摩西來,本以《楞伽經》印心,故當時慧可與僧璨皆稱「楞伽師」。

後有道信(580~651),年十三(隋‧開皇十二年)入皖公山,謁僧璨,求解脫法門,侍奉九年,得衣法後,領徒眾到吉州,嘗勸道俗念摩訶般若,似已稍變重視《楞伽經》之風。後至蘄春,住破頭山,門下以弘忍、法融為最著。此宗的歷史傳到弘忍才逐漸明朗。弘忍(602~675),世稱五祖,蘄州黃梅人,幼年從道信出家,後來傳承道信衣法,在黃梅雙峰山東的馮墓山,聚徒講習,常勸僧俗持《金剛經》,會下七百餘人,當時稱為東山法門。他著有《最上乘論》。弟子中的佼佼者有神秀、慧能、慧安、道明、智詵等,就中慧能、神秀為最著,開創「南頓」、「北漸」二派。法融於道信下橫出一枝,在金陵牛頭山開法,世稱其法系為牛頭禪,傳數代而絕。

神秀(606~706),本姓李,開封尉氏(今河南尉氏縣)人,少年出家訪道,後到蘄州謁弘忍,為會下七百餘眾的上座。弘忍逝世後,往荊州,住當陽山度門寺,武后聽到他的聲望,招請他到長安,在內道場供養,中宗尤加禮重,有兩京法主、三帝國師之稱。弟子有普寂、義福等。

普寂(651~739),本姓馮,蒲州河東(今山西省永濟縣)人,幼年出家,起初學經律,後往荊州師事神秀,得印可。中宗時,神秀年高,下詔叫他代神秀統領徒眾,在長安傳教二十餘年。義福(658~736),本姓姜,潞州銅鞮(在今山西省沁縣西南)人,幼年出家,往荊州師事神秀,後來在終南山化感寺、長安慈恩寺弘傳禪法,上下尊信。普寂、義福的禪法,一時在長安等處盛傳,有凌駕南方的慧能一派之勢。

慧能(638~713),本姓盧,生於新州(今廣東省新興縣),本是一個不識字的樵夫,因聞人誦《金剛經》有所領悟,於是往馮墓山謁弘忍,弘忍令他入碓坊作務,經過八個月,弘忍召集弟子,根據各自的見解各作一偈,如偈語深透的將據以傳衣付法。上座神秀書偈於壁說︰「身似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慧能聞神秀偈後,也作了一偈︰「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請人書在壁上。弘忍看到慧能這首偈,見地透徹,便祕密把衣法傳給他。慧能得法南歸後,隱居十五年,繼至曹溪,住寶林寺,應請在韶州大梵寺說摩訶般若波羅蜜法,並傳授「無相戒」。他常對弟子們說︰「但一切善惡都莫思量,自然得入清淨心體,湛然常寂,妙用恒沙。」嗣法弟子有行思、懷讓、神會、玄覺、慧忠、法海等四十餘人。法海集其言行為《六祖壇經》。

慧能嗣法的弟子中,南岳懷讓和青原行思兩支法系到唐末特別繁衍。懷讓(677~744),金州安康(今陜西省漢陰縣)人,少年出家,繼而往曹溪,謁慧能,問答相契,執侍左右十五年,得法印後往南岳,住般若寺觀音台,接化三十餘年,入室弟子六人,而以道一為翹楚。道一(709~788),本姓馬,後世稱為馬祖。漢州什邡(今四川省什邡縣)人,幼年出家,後來到南岳,結庵而居,常日坐禪。懷讓前往問曰︰「大德坐禪圖什麼﹖」道一說︰「圖作佛。」懷讓乃取一磚在彼庵前石上磨。道一問︰「磨磚作麼﹖」懷讓答︰「磨作鏡。」道一愕然說︰「磨磚豈得成鏡耶﹖」懷讓趁勢反問︰「磨磚既不能成鏡,坐禪豈得成佛﹖」道一更驚愕,請求開示,聞法後心意超然,侍奉十年,得入堂奧,密受心印。後住建陽(今福建省建陰縣)佛迹嶺,遷至臨川,次至南康龑公山,建立叢林,聚徒說法,法嗣有懷海等一三九人,各為一方宗主,禪宗至此大盛。

行思(﹖~740),吉州廬陵(今江西省吉安縣)人,出家受戒後,往曹溪,謁慧能,問答相契,為會下的上首,既得法,回到吉州,住青原山靜居寺闡化,同門希遷、神會均於慧能逝世後,前往依附參禮。希遷(700~790),端州高要(今廣東省高要縣)人,初事慧能,慧能逝世後,稟遺命往從行思,得法後,往南岳的南寺,結庵於寺東的大石上,時人稱為石頭和尚,傳他著有《參同契》、《草庵歌》。弟子有唯儼、道悟等二十一人。其時,江西主大寂(道一),湖南主石頭,四方禪學者,一併湊集在兩家的門下。

神會(686~760),本姓高,襄陽人。初師事神秀,後到曹溪,謁慧能,服勤給侍,不離左右。據說慧能將入涅槃時,祕傳法印,並且叫他過嶺到北方去。他先在南陽,繼在洛陽大弘禪法。當時兩京之間,皆宗神秀,二十年間,「曹溪頓旨,沈廢於荊吳;嵩岳漸門,盛行於秦洛」(宗密《神會略傳》)。神會於是在滑台(今河南省滑縣)大雲寺設無遮大會,論定達摩一宗的法統,並樹立南宗的頓悟法門。又在洛陽楷定宗旨,著有《南宗定是非論》及《顯宗論》,盛弘南宗,指出達摩一宗的正統法嗣不是神秀而是慧能。自此神秀的門庭寂寞,慧能的宗風才獨尊於天下。後來德宗令皇太子召集諸禪師,楷定禪門宗旨,搜求傳法的旁正,於是以神會為第七祖,其法統稱為荷澤宗。門下有無名、法如等。圭峰宗密為法如下的第三傳,倡禪教一致說。

玄覺(665~713),溫州永嘉(今浙江省永嘉縣)人,髫年出家,初學天台止觀,後往曹溪,謁慧能,得心印,須臾告辭,慧能留住一宿,世稱「一宿覺」。著有《證道歌》、《禪宗悟修圓旨》及《觀心十門》,後人輯為一書,稱為《永嘉集》。他倡天台、禪宗融合說。

慧忠(﹖~775),越州諸暨(今浙江省諸暨縣)人,從慧能受心印後,歷遊名山,後入南陽白崖山黨子谷,靜坐長養,凡四十餘年。唐玄宗聽到他的道行,把他請到洛陽,歷受玄、肅、代三宗的禮遇。他主張「禪即教」說。他的語要有「國師三喚侍者」、「無情說法」、「無縫塔」及「圓相」等公案。

南宗禪,到唐末五代間,南岳一系分出溈仰、臨濟二宗,青原一系分出曹洞、雲門、法眼三宗,合稱禪宗五家。南岳系道一的弟子懷海(720~814),受印可後,在洪州百丈山(在江西省奉新縣西一二0里)接化,禪眾雲集。懷海創立禪院,並制定《禪門規式》(載《景德傳燈錄》卷六),雖屬草創,而成為後來《叢林清規》的楷式。弟子甚多,其中靈祐、希運等最著。靈祐(771~853)嗣法後,獨住潭州溈山(在今湖南寧鄉縣境內)七年,後來創同慶寺,禪侶輻輳,敷揚宗教四十餘年,入室弟子四十一人,就中有慧寂(814~890),具傳其心印,在袁州(故治在今江西省宜春縣)大仰山接化,師資相承,別開一派,世稱溈仰宗。

希運(﹖~850),住高安(今江西省高安縣)黃檗山,宣揚直指單傳的心要,弟子有義玄、道蹤、楚南及裴休等。裴休集錄他的語要,題作《黃檗山斷際禪師傳心法要》。義玄(﹖~867)受印可後,於鎮州(今河北省正定縣)滹沱河畔建臨濟院,設三玄、三要、四料簡等接化徒眾,機鋒峭峻,別成一家,其門葉極繁榮,於是成一大宗派,這就是臨濟宗。弟子有存獎、慧然、志閑等二十二人。慧然集錄他的語要,題作《鎮州臨濟慧照禪師語錄》。

青原係由行思傳藥山惟儼,儼傳雲巖曇晟,良价(807~869)從曇晟受心印,初居新豐山,後移住高安洞山,倡五位之說,作《寶鏡三昧歌》,宣揚禪風,著有《語錄》一卷。弟子有道膺、本寂等。本寂(840~901),少年出家,後往高安參謁良价,承受心印,後住撫州(今江西省臨川縣)的曹山,詳說洞山五位的旨訣,學者雲集。所以良价和本寂兩人所傳遂稱為曹洞宗。

又青原一系的道悟下,經過崇信、宣鑒,到義存(822~908),於福州象骨山雪峰建廣福院接化,學者常達千五百人,弟子有文偃、師備等五十六人。文偃(864~949)初參道蹤,後謁義存。稟承兩家宗風,住韶州雲門山,發揮獨妙的宗致,往來的學者亦不下千人,嗣法六十一人,世稱雲門宗。

師備(835~908),住福州玄沙院行化,其下有桂琛。桂琛下,有文益。文益(885~958)住金陵清涼寺行化,學者雲集,世稱法眼宗。

禪宗五家中,溈仰宗於五代頃一時繁興,到了宋代,從慧寂以後傳四世,法系不明。曹洞宗本寂的法系,從本寂以後四世即絕,賴道膺一脈,曹洞得以綿延。道膺六傳到道楷,其下有子淳,子淳下有清了、正覺(即宏智)。正覺(1091~1157),與臨濟下宗杲同時,針對宗杲的「看話禪」,提倡「默照禪」。所謂看話禪,即參看話頭之禪。所謂默照禪,即寂默靜照之禪。又作《頌古百則》,世稱《宏智頌古》。法眼宗文益的禪風一時繁興,嗣法的弟子有六十三人。其中德韶門葉最盛,弟子有四十九人。著名的佛教學者延壽(永明)即其弟子。此宗雖然在宋初極隆盛,後來逐漸衰微,到宋代的中葉,法脈遂絕。

雲門宗在五代勃興,到了宋代,與臨濟並盛,從文偃經過澄遠、光祚,有重顯(980~1052),住明州(今浙江省鄞縣東)雪竇山,大振宗風,稱雲門中興,嘗選《傳燈錄》一千七百則公案中的一百則,用韻語歌頌出它的蘊奧,即所謂《雪竇頌古》。到南宋,法脈遂絕。

臨濟宗,從義玄經過存獎、慧顒、延治、善昭,有楚圓,住石霜崇勝寺行化,其下有慧南(1002~1069)、方會(992~1049)開黃龍、楊岐二派,合前五家,號為七宗。楊岐方會傳守端、法演後,有慧懃(佛鑒)、清遠(佛眼)、克勤(佛果),世稱三佛,而克勤的法流尤盛。克勤(1063~1135)於政和初(1111),應張商英之請,於《雪竇頌古》加垂示、著語及評唱,發揚它的奧旨,門人加以輯錄,題作《碧巖錄》。嗣法的弟子有七十五人,就中大慧宗杲、虎丘紹隆最著,各成一家,稱大慧派、虎丘派。宗杲(1089~1163)為劃時代的禪匠,盛倡看話禪,貶正覺的主張為默照邪禪。從此禪眾無不以「看話頭」為入門。其說法縱橫踔勵,後人編為《大慧普覺禪師語錄》三十卷、《大慧普覺禪師宗門武庫》一卷等。

所謂五宗,在宋代實只臨濟一宗,其餘各宗或歸絕滅,或就衰微。但曹洞一宗,綿延至宋末,忽臻隆盛。臨濟下黃龍一派,數傳即絕,而楊岐一派,仍復臨濟舊稱。所以遞流到晚近,只臨濟稱盛,而曹洞僅維持未墬之緒而已。

禪宗的宗旨,是單刀直入,指示人人本來具有的心性,以徹見此心性而成佛。它的根本典據,是達摩的「二入」、「四行」學說。達摩把入道的途徑區分作理、行兩種,叫作「二入」。更把「行入」分為報怨、隨緣、無所求、稱法四種,叫作「四行」。「理入」是憑藉經教的啟示,深信眾生同一真如本性,但為客塵妄想所蓋覆,不能顯了,所以令捨妄歸真,修心如牆壁堅住不移的觀法,遣蕩一切差別相,與真如本性之理相符,寂然無為。四行即根據這個道理來發起行動,泯冤親愛憎,等苦樂得失,無所願樂,無所貪求,安心無為,任運與法性之理相稱而行(《續高僧傳》卷十六)。

此外,相傳僧璨著有《信心銘》、弘忍著有《最上乘論》,都是後人托名之作,不足為典據。繼承達摩學說的,是慧能的《壇經》。《壇經》的中心思想,即一超直入如來地的頓教,他說︰「善知識!菩提般若之知,世人本自有之,即緣心迷,不能自悟,須求大善知識,示道見性。善知識!遇悟即成智。」又說︰「世人性淨,猶如青天,慧如日,智如月,智慧常明。於外著境,妄念浮雲蓋覆,自性不能明。故遇善知識開真法,吹卻迷妄,內外明徹,於自性中,萬法皆見。一切法自在性,名為清淨法身。」又說︰「汝若不得自悟,當起般若觀照,剎那間妄念俱滅,即是自真正善知識,一悟即至佛地。」人的本性原來清淨,具有菩提般若的智慧,只因一向被妄念的浮雲所蓋覆,不能自悟。假如得到善知識的指示,念念起般若觀照,一旦妄念俱滅,內外明徹,頓見真如本性,自成佛道。這是禪宗的根本思想,後世禪家所說,都不外乎把它演繹或擴大。五家之分,不過是啟發學人的方式方法有所區別而已。

其次,達摩說︰「安心無為,形隨運轉。」慧能說︰「但行直心,不著法相。」後世禪家便把這種禪的意味滲透在學人的日常生活裏,使它構成一種隨緣任運(「隨緣消舊業,任運著衣裳。」)的態度。《傳燈錄》〈慧海傳〉裏,有一個故事說(大正51‧247c)︰「有源律師來問︰『和尚修道,還用功否﹖』師曰︰『用功。』曰︰『如何用功﹖』師曰︰『飢來吃飯,睏來即眠。』曰︰『一切人總如是,同師用功否﹖』師曰︰『不同。』曰︰『何故不同﹖』師曰︰『他吃飯時不肯吃飯,百種須索;睡時不肯睡,千般計較,所以不同也。』」這就是說禪人的一切言語舉動,行所無事,純任本然。(黃懺華)

中國隣近諸國,例如日本、韓國、越南之禪宗皆發源於中國,是中國禪宗的延續及發展。

日本禪宗在鎌倉時代(1192~1333)才正式建立。在此之前,入唐求學的日本僧人中不乏兼習禪學者,如道昭、道璿等;也有唐僧赴日傳授禪法的,如義空、道昉等,但都未能形成宗派。到後來,日本禪宗則形成臨濟、曹洞、黃檗三大宗派。

其中臨濟宗為日本禪宗之先河,宗祖為榮西。他曾二度入宋,在1191年得懷敞所授之衣具印信後,返國傳布禪宗,並創立日本臨濟宗。至於曹洞宗,則成立較晚,為榮西的再傳弟子道元自宋回國後所傳。

臨濟、曹洞兩宗在日本之南北朝及室町時代(1333~1600)獲得發展,南北朝時代產生「夢窗國師」及「大燈國師」兩大高僧。至江戶時代(1600~1868),中國之明朝高僧隱元在京都宇治建立黃檗山萬福寺,被奉為黃檗宗初祖。

日本禪宗各派的思想及風格,基本上皆沿襲中國禪宗的特徵,至今黃檗宗所屬各寺,仍保持中國近代禪林風範。

最早在朝鮮半島傳播禪宗的是法朗、神行二人,但未形成禪宗。784年入唐的道義,在唐住了三十七年,回國後傳播南宗頓悟禪,成為迦智山初祖。爾後入唐求法回國弘傳禪法的人逐漸增多,韓國禪宗遂進入全盛時期,出現迦智山派、桐裡山派、實相山派、闍崛山派、師子山派、曦陽山派、鳳林山派、須彌山派等「禪門九山」。高麗王朝時期,禪宗各派受到太祖支持,故有較大發展,曾出現許多著名禪師。其後,與中國佛教一樣也步入禪淨共修的途徑。現代韓國最大的宗派──曹溪宗,也是禪宗之支系。

越南佛教大體均屬禪宗(臨濟宗),可分為三大系統︰毗尼多流支系、無言通系、草堂系。

(1)毗尼多流支系︰又名滅喜禪派。相傳為南印度僧人毗尼多流支(滅喜)所傳入。574年滅喜至中國師事三祖僧璨,接受達摩所傳楞伽師的禪法。580年離開中國回到越南東京,傳法予弟子法雲。法雲之後傳承不明,至八祖定空後,慧能南宗禪的特色始漸鮮明。

(2)無言通系︰由中國人所傳入。無言通,俗姓鄭,廣州人,自稱得法於百丈,也曾登馬祖之門;820年入越南傳授禪法。此後,歷代相承,法嗣不絕,至李朝時代臻於全盛,迄今仍是越南佛教的主要宗派。

(3)草堂派︰也是中國禪僧所開創。據傳此派宗祖草堂為雪竇弟子,故此派又名「雪竇明覺派」。

十三世紀時,陳朝仁宗另創一派,名竹林派,此派源於無言通派,但在發展過程中,對其他各系統又有所吸收。十六世紀時,受淨土教影響,主張禪淨一致及禪教統一。十八世紀初,中國僧人元紹又創元紹派,主要傳授臨濟禪法,也主張禪教一致。

◎附一︰印順《中國禪宗史》序(摘錄)

禪史應包含兩大部分︰禪者的事蹟與傳承、禪法的方便施化與演變。關於前一部分,首先應該承認,禪者是重視師承的。古代禪者的共同信念,自己的體悟(禪),是從佛傳來的。重視傳承的法脈不絕,所以除中國的遞代相承,從佛到達摩的傳承,也受到重視。達摩禪越發達,傳承法統的敘列也越迫切。印度方面的傳承,達摩門下早已忘了。那時,大抵引用《禪經序》、《付法藏因緣傳》、《薩婆多部記》,而提出印度時代的法統。本來,只要的確是達摩傳來,的確是佛法就得了,如我父親的名字,祖父、曾祖、高祖……我都知道,但已上可忘了,要考據也無從考起。這有什麼關係呢﹖我還不是列祖列宗延續下來的。但禪者不能這樣做,為了適應時代的要求,非要列舉祖統不可。那只有參考古典──引用上列三書的傳承,或不免誤會(如以達摩多羅為菩提達摩);或者發現有問題,就不得不憑藉想像,編造法統。祖統,或者看作禪宗的重要部分,似乎祖統一有問題,禪宗就有被推翻的可能。其實禪宗的存在與發展,不是憑這些祖統說而發揚起來的。如《寶林傳》的撰造,當然曾給洪州門下以有力的支持,然《寶林傳》還沒有編成,西天二十八祖說還沒有成為定論(如道一門下,還有引用五十餘祖說的),江西禪法的盛行,已躍居禪法的主流了。祖統說的逐漸形成,是由於達摩禪的盛行,為了滿足一般要求,及禪者傳承的確實性而成的。正如為了族譜世系的光榮,帝王總是要上承古代帝王或聖賢的。有突厥血統的唐代皇室,也要仰攀李老子為他們的祖宗。祖統的傳說,可能與事實有距離,但與禪法傳承的實際無關。

中國方面,達摩傳慧可,見於《續高僧傳》,是沒有問題的。慧可到弘忍的傳承,現存的最早記錄──〈唐中岳沙門釋法如行狀〉,已是七世紀末的作品。弘忍以下,付法是「密付」,受法是「密受」,當時是沒有第三人知道的。優越的禪者,誰也會流露出獨得心法的自信,禪門的不同傳承,由此而傳說開來。到底誰是主流,誰是旁流,要由禪者及其門下的努力(不是專憑宣傳,而是憑禪者的自行化他),眾望所歸而被公認出來的;這就是歷史的事實。

達摩以來禪師們的事蹟,起初都是傳說,由弟子或後人記錄出來。傳說是不免異說的︰傳說者的意境(或派別)不同,傳說時就有所補充,或有所修正與減削。傳說的多樣性,加上傳說者聯想而來的附會,或為了宗教目的而成立新說(也大抵是逐漸形成的),傳說更複雜了。從傳說到記錄,古代的抄寫不易,流傳不易,後作者不一定抄錄前人,或故意改變前人的傳說。古代禪者的傳記,是通過了傳說的。部分學者忽視傳說(記錄)的多樣性,所以或將現有的作品,作直線的敘述,雖作者的區域遠隔,或先後相近,仍假定後作者是參考前人的;或過分重視《高僧傳》的價值。古代禪者事蹟的研究,應該是求得一項更近於事實的傳說而已。

禪法的方便施設與演變,這應該是禪史的重要部分。佛法(禪)是什麼﹖經中曾有一比喻︰有人在曠野中,發見了「古道」,依古道行去,發見了城邑、古王宮殿。於是回來,勸國王遷都古王宮殿,在那裏,「豐樂安隱,人民熾盛」。這是說︰佛法是自覺體驗的那個事實。佛是發見了、體悟了、到達了究竟的解脫自在。為了普利大眾,所以方便攝化,使別人也能到達解脫的境地。從佛(祖)的自覺境地來說,是一切知識、語言文字所無能為力的。正如發見的古王宮殿,怎麼向人去說,即使別人承認那是事實,也並不等於親身經歷的故王宮觀。要證實,還得自己去一趟。在這點上,佛法(禪)不但不是考據所能考據的,也不是理論所能說明的。說禪理,談禪味,都一樣的不相干。然佛法不止是自心體驗(宗),怎麼說也說不了的,還是說了,表示了(教),佛法已成為現實(時空中)人間的佛法。指雖不是月亮,但確能引人去注意月亮,發見月亮。所以自心體驗的內容,儘管「說似一物即不中」,卻不妨表示出來。語言文字(正說的,反詰的,無義味話)也好,默不作聲也好,比手畫腳也好,都是用為引人入勝的敲門磚。體悟是屬於自證的,是「不由它教」、「不立文字」與「心傳」的。從引導的方便來說(「不立宗主,不開戶牖」、「一法不立」,也還是接引學人的方便),存在於人間,成為一時代,一地區,一宗一派的禪風。這是可尋可考,可以看出禪在發展中的歷史事實。

引人入勝的不同方便,其實是有一定原則的,所以經中形容為「古仙人道」、「一乘道」、「一門」、「不二門」。如想從屋裏出去,從門、從窗都可以,打破牆壁、揭開瓦面、挖通地道也可以,而要透過空隙才能出去,卻是一條不可逾越的法則。方便的多樣性,並不表示自心體驗內容的不同。如不理解自覺與方便的相對性,就有以今疑古的︰如禪者發展到「不立文字」、「單傳心印」階段,達觀穎竟設想為達摩禪(的方便)就是這樣,因而不顧史實,否認了四卷《楞伽》的傳授。也有以古疑今的︰如重視達摩的《楞伽經》,二入四行,聽說慧能勸人持《金剛經》,就以為有了革命,或以為慧能頓禪是別有來源的。禪宗史的研究,必須弄清楚超時空的自心體驗,現實時空(歷史)中的方便演化,才能恰當處理禪宗的歷史事實。

從達摩「理入」的體悟同一「真性」,到慧能的「自性」(原本應為「法性」、「佛性」),南方宗旨的「性在作用」,達摩門下是一貫的「如來(藏)禪」。如來藏,是說來淺易,意在深徹。所以如來藏的體驗者,淺深不一。淺些的類似外道的神我見(慧忠國師評南方宗旨的話),深徹的是無分別智證的「絕諸戲論」(經說︰「無分別無影像處」)。從前黃檗希運說︰「馬大師下有八十八人坐道場,得馬師正眼者,止三二人。」(《傳燈錄》卷九)曹溪禪的究竟深處,得者實在並不太多。慧能引向簡易直捷,簡易直捷是容易通俗普及的,南方宗旨也就這樣的興盛起來了。禪者重自心體驗,憑一句「教外別傳」、「師心不師古」,對如來經教的本義,自己體驗的內容,也就越來越晦昧不明了!

會昌以下的中國禪宗,是達摩禪的中國化,主要是老莊化、玄學化。慧能的簡易,直指當前一念本來解脫自在(「無住」),為達摩禪的中國化開闢了通路。完成這一傾向的,是洪州,特別是石頭門下。達摩門下的不重律制、不重經教、(不重他力),是禪者的一般傾向。「即心即佛」、「無修無證」,是大乘經的常談。荷澤下的「無住之知」,洪州下的「作用見性」,也還是印度禪者的方便。達摩禪一直保持其印度禪的特性,而終於中國化,主要是通過了、融攝了牛頭禪學。

老莊的「道以虛無為本」(玄學者如此說),魏晉以來深入人心。晉室南移,玄學也就以江東為重心。中國佛教的勃興,得力於《般若》空義,與當時的玄學,早已保持某種關係。佛法流行於中國,多少適應中國文化,原是應該的,也是免不了的。所以中國佛教,除印度傳來,有嚴密的理論與制度的,如戒律、毗曇、(真諦與玄奘的)唯識,都或多或少受到影響的。不過禪在中國,中國化得最徹底而已。牛頭禪的標幟,是「道本虛空」、「無心為道」。被稱為「東夏之達摩」的牛頭初祖法融,為江東的般若傳統──「本來無」,從攝山而茅山,從茅山而牛頭山,日漸光大的禪門。牛頭禪與江東玄學,非常的接近。牛頭宗的興起,是與「即心是佛」、「心淨成佛」,印度傳來(達摩下)的東山宗相對抗的。曹溪慧能門下,就有受其影響,而唱出「即心是佛」、「無心為道」的折中論調。「無情成佛」與「無情說法」,也逐漸侵入曹溪門下。曹溪下的(青原)石頭一系,與牛頭的關係最深,當初是被看作同一(泯絕無寄)宗風的。曹溪禪在江南(會昌以後,江南幾乎全屬石頭法系),融攝了牛頭,牛頭禪不見了。曹溪禪融攝了牛頭,也就融攝老莊而成為──絕對訶毀(分別)知識,不用造作,也就是專重自利,輕視利他事行的中國禪宗。

達摩禪到(四祖)道信而隆盛起來。經道信、弘忍、慧能的先後弘揚,禪宗成為中國佛教的主流。道信、弘忍、慧能,都有卓越的方便,但這是繼往開來,遞嬗演化而來的。禪門的隆盛,引起了對立與分化,如牛頭與東山的對立、南宗與北宗的對立、洪州與荷澤的對立。在發展與分化的過程中,又統一於江南的曹溪流派,這就是「天下凡言禪,皆本曹溪」。

◎附二︰呂澂《禪宗》

(一)禪宗思想的源流
禪宗的「禪」,原是止觀的意思。止觀方法即禪法,隨著佛家的典籍,從漢末就傳來中國。最初,安世高的翻譯有好些和禪法有關,只是用「對法」分析的法數作止觀對象,構成「禪數」形式,始終不出小乘學說的範圍。大乘禪法的流行,遠在其後東晉‧羅什、佛陀跋陀羅的時候。他們譯出《坐禪三昧經》、《達摩多羅禪經》等,介紹了各種方法,尤其重要的是「念佛法門」。由觀念佛的相(三十二相)、好(八十隨形好)、佛的功德(百四十不共法),以至諸法實相,都從念佛法門引申而來,卻沒有更上一著。到了南朝劉宋‧求那跋陀羅翻譯《楞伽經》,列舉愚夫所行禪、觀察義禪、攀緣如禪、如來禪四種名目,而以具備自覺聖智內容的如來禪為止觀的最高層,契合於「如來藏心」(這在《楞伽經》裏看成真如異門)的攀緣如禪作它的階梯,這樣直截指示佛家實踐的究竟和源頭,便啟發了當時講究禪法的人去另闢途徑。中國禪宗的思想即導源於此。禪宗所托始的菩提達摩,雖然原來指的是佛陀跋陀羅所譯禪經中的達摩多羅禪師,但是開始弘揚達摩學說的慧可(487~593)、僧璨(﹖~606)師弟都稱為楞伽師,都用《楞伽》的經文來做實踐的印證。後來三四傳的道信(580~651)、弘忍(602~675)師弟受到《起信論》的影響,提出了「一行三昧」之說,似乎趨向轉變,更接近《般若》的思想,其實《起信論》的最後根據依舊是在魏譯《楞伽》的異義上面的。只有被看做得著弘忍真傳的慧能(638~713)才改變主張,用《金剛般若經》為正宗。這在一方面,由於當時《楞伽經》的傳習已經偏重文句的疏解,不免名相支離,失卻指導實踐的精神,不能不另求簡要的典據。另方面,也由於當時有了無著的《金剛經論》這一種新註被譯家介紹過來,改變了佛家一向對於禪的看法,而將禪的意義擴大了,不一定要靜坐歛心才算禪,就在平常的動作云謂裏,都可以和禪打成一片。慧能禪法的新主張,不無受著這樣理論影響之處。

禪宗的暢行是在弘忍以後的事。弘忍定居在黃梅雙峰山東的馮墓山,聚徒講習,門下人才很多,傑出的就有神秀(605~706)、慧能、慧安(老安,582~709)、智詵(609~702)、玄賾等十一人。神秀謹守規模,「特奉楞伽,遞為心要」。晚年和他弟子輩義福(658~736)、普寂(651~739)去京洛,受到統治階級的特殊推崇。慧能在嶺南宣傳他的簡易法門,力求和平民接近,保持禪家開宗以來的本色。不久,得著弟子懷讓(677~744)、行思(﹖~740)和再傳的馬祖(道一,709 ~788)、希遷(700~790)的闡揚,逐漸擴大學說的影響到江西(包括現今的湖南地區在內)一帶,而與在北方佔有勢力的神秀一系成了對峙的形勢。不過當時各家還都是順著達摩以來的世系,排列次序為六代、七代;並且神秀門下所傳《古禪訓》說︰「宋太祖時,求那跋陀羅三藏禪師以楞伽傳燈起南天竺,名曰南宗,次傳菩提達摩禪師」云云(見李知非序淨覺《註般若心經》),所以秀門普寂便自稱為南宗(見獨孤沛撰《菩提達摩南宗定是非論》),他和慧能門下未見有何爭論。

直到慧能死了二十年之後,他的晚年弟子神會(668~760)一再在河南滑台大雲寺(開元二十二年,734)、洛陽荷澤寺(天寶八年,749)對神秀學系大加攻擊,說他們「師承是傍,法門是漸」,只有慧能得著真傳,才是南宗正統,堪稱為第六代(這番議論詳細記載在《菩提達摩南宗定是非論》,近年敦煌卷子裏一再有此論斷片發現,已可輯成一完全本子)。從此,慧能的學說更流行於京洛,而神會一系也自成為荷澤宗。不過,荷澤數傳以後,和神秀系的北宗(這是神會論定是非以後,時人對於神秀系簡別的稱呼,但在神會的議論裏,好像「南能北秀」早有定評,而南北兩宗之說也流行已久了)先後衰落,反是懷讓、行思兩家得著馬祖、石頭(希遷)的繼承,門庭日盛。到了晚唐,南宗傳播地區愈廣,教授的禪師也方便各別,遂有五派區分,卻都屬於兩家的系統。此外,還有江西牛頭法融(594~657)一系,也稱得著道信的印證,在傳承中並雜有曾從僧璨同門寶月問學的智嚴(法融初傳弟子,600~677)和得法於弘忍的法持(法融三傳,635~702),因此,南宗各家也很重視他們,像荷澤宗的圭峰宗密(780~841)所作《禪源諸詮集都序》說禪有三宗,又作《禪門師資承襲圖》敘禪法五宗,都將法融一系包括在內。不過此宗祖述三論,主張「心寂境如」,以寂靜虛明為歸宿,說不到自性妙用的一邊,不能算禪家的正宗。

另外,南宗自敘達摩以上的傳承,從神會在定是非一場議論裏依據《達摩多羅禪經》,說達摩是迦葉傳來的第八代以後,便將禪宗向來公認求那跋陀羅為初祖而達摩為二世之說(詳見玄賾門下淨覺所撰《楞伽師資記》)根本推翻了。後來荷澤宗徒編纂《壇經》,更引用《付法藏傳》的世系來充實這一說法,就以達摩為二十八世(依敦煌本《壇經》,這是在《付法藏傳》二十三世以後再加上《禪經》的五世而成)。當時雖略有異議(像李華撰〈左溪大師碑〉,又佚名作《歷代法寶記》,都說二十九世),但最後仍以二十八世為通說,不過於人名、次第稍加改動罷了(這可參考《寶林傳》)。

和世系說相連帶的,還有一「傳衣」的問題。南宗主張「從上以來,六代只許一人,終無有二,縱有千萬學徒,亦只許一人承後」;這「譬如一四天下,唯有一轉輪王,又如一世界,唯有一佛出世」。但憑何為據呢﹖這便要衣法並傳了,但說傳法是不足置信的。神會在定是非的辯論裏堅持慧能是南宗正統,其理由之一,即是「代代相承以傳衣為信,令弘法者得有稟承,學道者得知宗旨不錯謬故」。而弘忍將袈裟付與慧能也是事實,所以唐中宗嘗說︰「朕每究一乘,安秀二師並推讓云,南方有能禪師,密受忍大師衣法,可就彼問。」(見《全唐文》第十七卷〈中宗詔〉),至於後來這袈裟的傳授如何,神會說得很隱約,只說將來自有分曉,這至少表明他並沒有得著衣傳。據現存的唐代文獻看,曹溪的傳衣曾經於肅宗的上元元年(760)取到宮中供養,不久,於代宗永泰元年(765)又送了回去(見《全唐文》〈代宗詔〉),以後便不明瞭了。《歷代法寶記》也說到武后迎慧能去京未成,就取了傳衣供養,後來落到智詵一系手裏。那完全是虛構之說。不過,南宗傳衣制度,似乎就到慧能為止(見《禪門師資承襲圖》),所以向後「一華五葉」,無妨平等齊觀,不必再有這些枝節的爭端了。

(二)幾種禪宗要點的思想
禪宗原來是自居教外,標榜著單傳心印,不立語言文字的,但到後來,流傳的文字記載卻特別繁雜。歷代著名的各家都有語錄,固然不用說了,就是最初的幾代祖師,傳記裏雖明說沒有文記,或者事實上真是沒有的,而現在仍舊流傳著有關他們的著述。像創宗的達摩祖師,後世認為他親說的著述就有好幾種,甚至還有人將那些編成《少室六門集》。此外,三祖僧璨有《信心銘》,六祖慧能有口述《壇經》,這些都被後人認為是禪宗要典。其間雖還有是非真偽等問題,可是既為後人所深信,又實際對禪家思想發生過影響,即無妨看為禪家尤其是南宗的根本典據,而略加解說。

關於達摩思想的著述,比較可信的是《略辨大乘入道四行觀》。這書早見於道宣《續高僧傳》第十六卷〈菩提達摩傳〉,其後,淨覺的《楞伽師資記》中也有同樣的文章,很少經過改竄的痕跡,應該是最近原型的了。在這一篇簡短的文字裏,很扼要地區分入道方便為「理」、「行」兩途。用理入來安心,作為一種把握;又用行入來發起行動,以便隨時隨地的踐履。理入要點在於啟發深信「含生同一真性,但為客塵所覆,不能顯了」。要是能了然明白此義,和實際道理相符,自然應付一切都有了依據,又都會恰當。這種思想基本上出於《楞伽經》所說眾生都有「如來藏」,但也聯繫著當時涅槃師「一切眾生皆有佛性」之說。所謂「同一真性」,無異同一佛性。啟發深信有待於經教,故說「藉教悟宗」,也就是後人常說的用經教發明心地,只有構成信仰以後,便不再憑藉言教。其次,從理入發生踐行,凡有四種︰對於過去,認為從前所作的惡業,應有和它相應的苦惱果報,受之不疑,這叫做「報冤行」。對於現在,種種苦樂的遭遇,純以無我的看法處理它,並不計較得失,這叫做「隨緣行」。對於未來,看三界如同火宅,意在出離,不加貪著,這叫做「無所求行」。這樣構成很自然的態度,為的是明定理,為的是除妄想,而來行一切行,以至行所無事,這叫做「稱法行」。

禪宗所傳達的思想,特別重視「安心」,並取世間禪觀下地法為障有如厚壁的意思(見唐譯《俱舍論》卷二十四),說安心的觀法也應該如壁「堅定不移」,所以稱為「壁觀」。至於稱法而行行所無事更有一任自然無為而為的用意。我們想,這裏面也許夾雜著中國玄學思想的成分。關於這一點,在托名三祖僧璨所作的《信心銘》上表現得更清楚。此銘是韻文四言句,共一四六句。它標舉真如法界(宇宙萬法的當體)不二為宗,極言一切法即一法,一法即一切法,所以「萬法一如」。要求於修行者的,是「萬法齊觀」,而來「復其本然」;不於境界作「有」的分別,也不作「空」的分別,一切二邊對待的「見」都消滅了,自然心地現出本真──這就是「不用求真,唯須息見」的工夫。見如何能息﹖這又應該「歸根返照」、「放之自然」,以到達「任性合道,逍遙絕惱」的境地。所以總結說︰「至道無難,唯嫌簡擇。」這些說法,不是有些和齊物逍遙的思想相通﹖所以後來禪家在這種影響下,益向玄學的方面發展,就自不足為異了。

慧能的思想,現只有《壇經》可考。這部著作雖不一定全是慧能所說,並且顯然編纂於神會門徒之手(此據韋處厚為馬祖弟子鵝湖大義所作碑銘說洛有神會,得總持之印,竟成《壇經》傳宗而知),連懷讓、行思的名字,都沒有列入慧能弟子輩內,但在後世南宗學徒仍公認這書的價值,實際上各家思想也和它真是脈絡貫通的。不過,現行的《壇經》本子是經過宋(契嵩)、元(宗寶)人改訂的,只有敦煌發現的卷子比較近真。據卷子末尾所記傳授,已是慧能門下法海一系的再傳,距離慧能死時至少也有四五十年了。那時南北宗的主張早經判明,勢力優劣也已決定,所以《壇經》本文裏帶著很濃厚的派別色彩,不可不注意分析。

《壇經》的中心思想,即是單刀直入的頓教。這不用說,是針對北宗所弘的漸教而建立。但是,漸頓純就見道的過程區別,如果推論到最後根據,似乎南北兩宗並沒有甚麼不同。所以說,「法即一種,見有遲疾,見遲即漸,見疾即頓」。並且,在南宗的法門中,也含有漸的一種,不過不採用它而已。所以又說︰「我此法門,從上以來,頓漸皆以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至於法即一種的「法」,意指真如(即是不變的)本性,當屬於每一個人的自心。人心本性原來清淨,具備菩提、般若之知,只緣一向迷妄顛倒,不能自悟。如得善知識啟發,修習念念不著法相的「般若行」,一旦妄念俱滅(這是「無念」的極致),真智發露,自會內外明徹,識自本心,而成「般若三昧」,也就是「識心見性,自成佛道」的頓悟。從此以後,於境無染,自在解脫,雖仍不廢修行,但既已悟到自性具足萬德,無欠無餘,所以再有修習,也於體上增不得一分,只是隨事體驗,充實德用而已。神會也說這種修行為頓悟漸修,譬如母頓生子,用乳漸養,智慧自然漸增。北宗為了漸悟而漸修與此完全不同。並且從《壇經》所引神秀和慧能的兩個呈心偈語看,神秀所悟見的實未徹底,和那悟境相應的修,更不能與南宗相提並論了。

南宗的修證雖從無念著手,但他們的禪法重在「但行直心,不著法相」,所以成為一行(一類行相的)三昧,並不限於靜坐一途,卻在一切時中,行住坐臥,道法流通。而且定慧雙行,如燈發光,事成一體。這就完全反對北宗的教人靜坐看心、看淨、不動、不起(神秀門下更將這些機械地說成「凝心入定」、「住心看淨」、「起心外照」、「攝心內證」),以為那樣將心境分成兩截,再也不會契心自性而發生智慧的。我們想,南宗禪法的根本精神貫串著無相、無住,又特提般若行,在《大般若經》裏發揮無相、無住意義最透徹的《金剛般若經》,恰恰給他們很好的根據。因此,慧能一再說聽聞《金剛經》言下便悟;又說︰「若欲入甚深法界入般若三昧者,直須修般若行,但持金剛般若經一卷,即得見性入般若三昧。」這樣便將從來用《楞伽經》印心之說輕輕換過了。

此外,南宗教人,強調「自度」,所謂「見自性清淨,自修自作法身,自行佛行,自成佛道」。由此對於當時側重他力的淨土法門,不得不另有一種看法。他們以為西方去此不遠「只為迷者說遠說近」,「迷人念佛生彼,悟者自淨其心」,心淨土淨,當前無異西方。如此通融解釋,用意深長,是很耐人尋味的。

(三)禪和生活
禪家南宗的主張經過南岳、青原一二傳以後,便將禪的意味滲透在學人的日常生活裏,使它構成一種隨緣任運的態度。嚴格的說來,這已不屬於佛家三學的純正類型,而它的理論根據也和教說相去漸遠了。本來,南宗主張定慧等學,不分先後,是用契理的知行合一來解釋定慧為一件事的兩方面,又還說外離相即禪,內不亂即定,這樣早已擴大了禪定的範圍。到了南岳的啟發馬祖,更生動地用磨磚不能成鏡來形容坐禪無從作佛,就不再拘泥平常所說靜坐習禪那些功夫了。但是,禪家一切行為的動機,始終在向上一著,探求生死不染、去住自由的境界,並且不肯泛泛地去走迂迴曲折的道路,而要直截了當把握到成佛的根源。這個根源,在他們所認識到的,即是人們的心地,也可稱為本心。說心還嫌空靈,於是從心思所表現的各方面即言語舉動等來講。像馬祖門下的大珠(慧海)回答如何用功修道的問題就說︰「飢來喫飯,睏來即眠」;而這些和常人不同之點,即在當時毫無計較,純任本然。他們又常常說「平常心是道」、「擬向即乖」,可見都是在日常生活上著眼的。後來更有人說這些不但是心的作用,而且是性的發現,所引的論據即異見王和波羅提尊者的問答。波羅提說見性是佛,性在作用,意指見聞覺知,這樣說成性和作用無異。宋宙學家很不滿意這種看法,常批評禪宗只知道心而不明白甚麼是性,因為泛泛的見聞覺知並沒有當為不當為的意義,自然說不上是性。但在禪家認定「即心即佛」,不假修成,由此本心流露無不解脫,是無妨看它作性的。所謂真正道人,「隨緣消舊業,任運著衣裳」,當行就行,當止就止,自然合泊而成為隨緣任運的生活。

禪家這種態度的修養,是經過相當努力而有幾個階段的。粗淺些說,至少可分三層次第︰最初要有迫切的尋求,其次湊泊悟解,發明心地,再次是「保任」和「行解相應」。在心地發明的時候,也有人看它作一種神祕經驗,以為是屬於宗教的。這如果像後世禪家專門在生死上用心,所謂「大事未明如喪考妣」的那樣去尋求一個歸宿處,自不免和宗教相通。至於講到如何就能湊泊,這特別重在「返照」的功夫。像臨濟(義玄,馬祖下三傳,﹖~867)在這一點上嘗指示學者,要從「解得說聽、歷歷孤明」的地方去返躬把握,假使求之於外,就愈來愈遠而成為枝蔓了。不過,這種返照的契機並非很容易地就會遇到。從前大珠由家鄉越州去江西參訪馬祖,馬祖責備他為何不顧自家寶藏卻拋家散走,他反問甚麼是自家寶藏,馬祖說「即今問我者是」,他到此才言下恍然。這可見契機的難得。到了後世,禪家接引學者每每不能明白指點,而純任機鋒領會,那就越發不易了。像有僧人問洞山(良价,石頭下三傳,807~869)如何是佛﹖他答道︰「麻三斤。」這當然不是叫問者在這句話上用心,只是把他的心思擋了回去,引起返照。如果真能在疑心的源頭得著端的,便是成佛的本源,但這對於泛泛的根機是很不相宜的。返照的另一方面,也被看成念起即落,不容轉折。百丈(懷海,馬祖下一傳,749~814)常用「頓悟法門」教人說,先歇諸緣,休息萬事,不被境惑,自是解脫。這因為本心原來沒有諸緣諸念,不涉萬事,所以一歇了念頭,便直下本心顯露,發生見用。由此,見即是性,而成為見性的狀態,並非另外有見去見性的。

禪家從悟解把握到踐行的本源以後,還須注意保任功夫。這由於有了徹底的、全面的理解,便能堅定地承當而應付一切行事。禪家也說這是「自肯」。像大梅(法常,752~839)從馬祖那裏聽到「即心即佛」一句話開悟之後,就另去梅山居住,馬祖派人考驗他說,現在馬師講的又不同了,不說即心即佛而說「非心非佛」。大梅回答說,這老漢只管用話頭來惑人,任他非心非佛,我只即心即佛。馬祖聽到了這才承認「梅子熟了」。禪家如此一門深入而透徹全體,並不比片面固執,動轍凝滯,由此便有了「直心」,「一切時中視聽尋常,更無委曲」。這說明禪家生活原是嚴肅、謹慎,並沒有放任的意思。所以曹山(本寂,石頭下四傳,840~901)答人怎樣保任的問題說,要像路過蠱毒之鄉,水也不得沾得一滴。用這樣心情來做保任功夫,也可說禪家的修證即在於此。所謂心地的體性──「理性」雖可豁然徹悟,而習氣淨盡卻要逐事去體驗。溈山(靈祐,馬祖下再傳,771 ~853)解釋這一回事說︰「實際理地不受一塵,萬行門中不捨一法」;禪家就是這樣由「頓悟漸修」的途徑來,在保任中間完成他們的實踐的。

從慧能印可南岳的「修證即不無,污染即不得」那句話裏,我們可以理會到南宗的修持是認定心地的不受染污,而要使它隨在都能灼然朗照。換句話說,即是要心地的理性隨處體現,作為修證。那末,理性何所指呢﹖這可看成佛家果位的涅槃境界提到因位來作目標而言。它的內容應該「三德」具足︰在能照、能見的一方面是正智(般若),所照、所見的一方面是法身,由能所交涉所得的結果是解脫。所謂禪的生活,不外於日常行事中隨時體現這樣的境界。但是,關於體現的方法有兩種不同的見解,後來發展為各派的家風。第一種可稱為「觸目而真」的見解,要從全體(理)上顯現出個別(事)來。這樣的境隨心淨即是當念光透十方而萬法一如,馬祖的真傳宗旨正屬如此。他的門下大珠解釋這一點說,迷人不知法身無像,應物現形,就稱「青青翠竹總是法身,鬱鬱黃花無非般若」,在講教的人或者以為這樣說法是夠透徹的了,其實還著了跡象,真要這樣比擬法身般若,豈非都成了無情的草木﹖所以,真正語法的縱橫自在,隨處都顯現法身,並不限於翠竹黃花。這一見解經過黃檗(希運,馬祖下再傳,﹖~850)、臨濟師弟的盡量發揮,就有了臨濟一派。而溈山、仰山(慧寂,814~890)師弟用全體顯現大用來作修養的宗旨,開出溈仰一派,也是依據這一種見解的。

此外,另有第二種「即事而真」的見解,要從個別(事)上顯現出全體(理),這可說形成於石頭(希遷)的議論裏。他嘗讀《肇論》,對於「會萬物為己者其惟聖人乎」一句話很有會心,就寫成一篇《參同契》。大意說,要是將理事分別開來看,執事固迷,契理也非悟︰如果合攏兩者來看,每一門都有一切境界在,所謂「門門一切境,回互不回互」,這裏面有互相含攝的地方,也有互相排斥的地方。這樣看一切事象,自能圓轉無礙,而人的行為也可以隨緣出沒了。此說再傳到雲巖(曇晟,782~841)更提出了「寶鏡三昧」的法門,意謂人觀萬象應該和面臨寶鏡一般,鏡裏是影子,鏡外是形貌,如此形影相睹,渠(影)正是汝(形)從而說明了「由個別上能顯現出全體」的境界。他的門人洞山常說「只遮個是」,曹山也跟著說「即相即真」,到得後來成功曹洞一派。從事象各別交涉的關係上建立偏正回互、五位功勳等等看法,就愈運用得細緻了。石頭的主張另經他的門下天皇(道悟,748~807)傳了幾代,生出雲門(由文偃創派)、法眼(由文益創派)兩派,看重在一切現成,都和即事而真的意思一脈貫通,所以他們中間的淵源很為清楚。南宋人對這一點發生異議,以為雲門、法眼都出於南岳系天王道悟傳承,和石頭下的道悟並無關係,現在看來,這不過是門戶之爭(當時反對雲門宗的盛行,故作此說),其實是沒有根據的。

(四)略評
禪宗一向是依著《楞伽經》宗通和說通相對的說法,而自居於教外別傳的。但它並非和教完全絕緣,不過表示所得的傳授不在言教文字上,卻另有其「心印」;如果借用現成的解釋,便是雲門所謂不從學解機智得之。更克實些說,禪宗的主旨在於「見性成佛」,這個性所指的佛性原是大乘經典裏一個重要論點。假使不拘拘名相,那末,大乘所講的義理隨處都和佛性相關,不過對於佛性的指示僅僅依賴言教總覺是不很夠的。所以,從前有個座主去問臨濟,三藏十二部豈不都在那裏說佛性,禪法有何稀奇﹖臨濟回答說︰「荒草不曾鋤。」座主不滿意,以為佛豈騙人,臨濟再問他「佛在甚麼處」,他才無話可講。由這段公案看來,可見禪家對於言教,認為一片荒蕪還待開闢,並非俯拾即是的。如果像平常尋章摘句地去瞭解,豈但佛性無從見得,便連佛也認識不到的。那末,又怎樣去開闢荒蕪﹖這就要有「正法眼藏」的揀別,而非用禪的指點不可了。禪家雖也曾取《楞伽經》作過印證,又曾以《金剛經》、《法華經》、《維摩經》作憑藉,乃至後世還採用到《楞嚴經》、《圓覺經》,似乎仍須遵從言教,但其實不盡然。他們引據經教大都斷章取義,並且別為之解,絕不能用文字去拘束它。像馬祖常常說《楞伽經》以佛語心為宗,因此「即心即佛」是有來噥。實則《楞伽經》篇名佛語心的心(hrda)字是說「樞要」,並非思慮之心(citta),而禪家完全不管這些區別。所以,他們運用經教極其自由,又還反對機械的解釋,以為不問根器高下,不看時節因緣,終會成為格格不入的。也即由於這樣情形,我們從典據的方面說,禪宗是佛學思想在中國的一種發展,同時是一種創作。在印度的純粹佛學裏固然沒有這種類型,而它的基本理論始終以《起信論》一類的「本覺」思想貫串著,又顯然是憑藉中國思想來豐富它的內容的。

我們更從中國佛學思想的流變上看禪家南宗的盛行,可說是反映著當時佛家由於實踐的要求對一般義學和信仰的反抗趨勢。禪家最初很重視《楞伽經》,傳說達摩以來就是以此經相授受的。但經文經過義學家的輾轉講解,破碎支離,反而成了禪法的蔽障。在《續高僧傳》〈慧可傳〉裏就明白地說︰「此經四世之後,變成名相,一何可悲。」四世之後正指著慧能的時代。那時南宗禪家為著擺脫這種名相紛繁的累贅,已自不能不另取文句簡單的《金剛經》來作印證了。像這樣地要擺脫思想上的束縛而直截發揮自己的體會,又特別強調自力(像石頭致書南岳的問答,以「寧可永劫沉淪,不從諸聖解脫」為言)主張平等(乃至說狗子也有佛性),並還提倡在世事上的實踐(像敦煌本《壇經》的〈無相頌〉說︰「法元在世間,於世出世間,勿離世間上,外求出世間。」後世改為「不離世間覺」云云)。這些對於當時一般佛學沉湎義解,或依賴他力,或脫離實際的思想,力求解放,是有其積極的意義的。尤其是這種思想開展於嶺南一帶文化比較新興的地方,而提倡它的慧能本人,出生在沒落了的士大夫階級,從事勞力,又係文盲,他所接觸到的平民階層生活裏嚮往自由的情緒是相當熱烈的。所以,他一聽到強調無住的《金剛經》就有會心,以致去黃梅參學,尋出一條思想道路來,成為南宗別派。這也可說恰恰符合了當時一部分平民思想自由的要求,因之他的主張很流行於嶺南地帶,現在從《壇經》的斷片記載上可見其一斑。後來他的門人,神會敢於對當時和統治階級淵源深厚的北宗挑戰,力爭正統,也只憑藉南方有群眾基礎的一點。

可是,唐代遭遇了「安史之亂」,統治階級為了應付軍費,多方聚歛,至德初年(756)便推行納謂僧的制度。一時間,佛教得著很好地發展機會,特別由於神會出來主持其事,便和南宗流行的趨勢相配合,在當時經濟基礎比較完整的南方,開闢出一個興盛的局面。像馬祖所在的南康地方,就成為「選佛場」,各地學人都奔赴前去。不過那些學人奔赴的動機不一定純正,就如丹霞(天然,739~824),本是個讀書的,要進京去選官,因在路遇著些參禪的向他說,選官不如選佛,於是他決定出家。這樣一個禪宗大家開頭的認識還十分模糊,簡直看學佛和選官同類,所為的只是爭上游,那時各處的道場很多是這樣地構成盛況,每個地方動輒聚集三五百人,而參學的人就以領眾的多寡來評定各家造詣的高下,偏重形式,自不免有損學術的純潔性了。所以,當時有個無著禪師回答文殊所問南方佛法的情況說,末法比丘少奉戒律,正是道著病處。馬祖門下的百丈有鑒於此,特為斟酌了大小乘的戒律,創立叢林法式。他主張在普遍的律寺以外,另建「禪居」,作禪宗學人的住處;那裏不用佛殿,但存「法堂」,由傳法的長老主持教學,並還行「普請法」,上下共同勞動,耕種自給,在百丈本人便是堅持「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這些規矩很能收效於一時,達到整肅風氣的目的,但是日久弊生,依然難免。像黃檗嘗責備學徒,盡是喫酒糟漢,只圖熱鬧,向八百一千人處去。長沙(景岑,馬祖下再傳)也說,若是一向舉揚宗教,法堂裏須草深一丈(此即後來長慶所說「盡法無民」之意)。從這些話裏都透露出禪宗寺院有欠缺的一面。這由於那時出家的人很多是為了逃避賦役(據敬宗時李德裕奏疏,淮右人民一戶三男的常常一人出家,一時減少了壯丁幾十萬),品質不齊,自然成為魚龍雜處。而因寺院經濟的畸形發達,加強剝削(武宗時,天下僧尼不足三十萬,但佔有良田數十萬頃,作工的奴婢十五萬人),便又養成遊惰坐食的風氣。這些情況發展到最後,終於在武宗會昌五年(845)招來滅法的結局。當時廢寺四萬餘所,返俗僧尼二十六萬餘人,對於整個教團的打擊可說是極大的。其後不久,禁令解除,寺院逐漸恢復,就在這一契機上,禪宗分裂為幾派,像溈仰、臨濟、曹洞,先後都建立起來。它們的共同趨勢,不期然地重智輕悲,偏向接引上機,和平民的關係比較疏遠,另方面影響所及,形成清談,無補實際,於是原有的一些積極意義也就日見消失了。

◎附三︰太虛〈曹溪禪之新擊節〉(摘錄自《海潮音》雜誌四卷十二期)

達摩別傳一宗,至曹溪而大行中國;宋時貤及朝鮮、日本,迄今流衍未衰,可為盛矣!然自達摩以逮曹溪,雖別傳之心宗實超教外,而悟他之法要不離經量。曹溪曰︰「吾傳佛心印,安敢違於佛經﹖」又曰︰「涅槃經吾為講說,無一字一義不合經文。……為汝終無二說。」又曰︰「執空之人謗經,直言不用文字。既云不用文字,人亦不合言語,只此言語便是文字之相。」又云︰「直道不立文字,即此不立兩字亦是文字。見人所說,便即謗他言著文字。汝等須知自迷猶可,又謗佛經!不要謗經,罪障無數。」故達摩、慧可授受《楞伽》,黃梅、曹溪宏演《金剛》也。夫《楞伽》乃大乘妙有法輪之天樞,而《金剛》亦大乘真空法輪之斗杓,洪源遙流,酌之不改初味,雪山寶林,湛焉有如新瀉。

每讀信心之銘、證道之歌,觀《般若》、《瑜伽》諸經論,輒覺渙然融釋,妙洽無痕。惟後時宗徒既混入知解,而教徒亦強挺荊榛──四教先亂《般若》,五教尤亂《瑜伽》──江西、石頭以下諸師,為救其弊,數變其法︰或由旁敲側擊使親悟,或由電驟雷轟令頓契。然皆要期自證,不為語通,絕言思之妙心,終不用父母所生為口說。故曰︰「若能不觸當今諱,也勝前朝斷舌才!」雖易臨機之用,不失教外之傳,而要以曹溪法寶為綜前開後之大規範。今者《般若》、《瑜伽》重暢,試為一拈唱焉。

(一)曹溪之自悟
夫諸法緣生,生空無性,此大乘般若之輪也。諸法唯心,心幻無性,此大乘瑜伽之輪也。破我法之執,彰真俗之諦,發理量之智,證性相之境,說或小異,揆無不同。曹溪聞《金剛般若》心即開悟,即悟此也。後呈其悟,故書偈云︰「菩提本無樹」,以諸法唯心故;「明鏡亦非臺」,以心幻無性故;「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以諸法緣生,生空無性故。然此二輪猶收教內,教外之傳,尚須一徵。

其夜,五祖以袈裟遮圍為說《金剛經》,至「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乃言下大悟一切萬法不離自性。遂言︰「何期自性本自清淨!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五祖知悟本性──即下本心──,謂曹溪曰︰「不識本心──即上本性──,學法無益。識自本心──無性本心──,見自本性──心本無性──,即名丈夫天人師佛。」此大悟界,唯迥絕言思之妙心──觸諱,罪過──,名相之所不能安立。故教下雖強名一真法界,或曰本如來藏妙真如性,旋曰非安立諦,廢詮不詮。此云言下大悟,實非言語能到,故為教外別傳之宗。此「宗」何指﹖故借一言假為詮表,則曰︰無性空心,心圓眾妙。心幻無性故應無所住;無性真心故而生其心。心──此無性空心,即曹溪所云自性──圓眾妙,本自清淨,本不生滅,本自具足,本無動搖,能生萬法也。

由是總其悟旨,可歸二言︰諸法唯心心幻無性──亦可諸法緣生生空無性──,無性空心──亦可無性幻心──心圓眾妙。後世三關之意,亦不外是。諸法緣生而生本空,一也。諸法皆心而心如幻,二也。無性妙心心即諸法,三也。夫至無性妙心心即諸法,則隨手舉來莫非涅槃──本空無性──妙心也,明矣!然此實非比智假詮可及,故云教──比智假詮──外別傳。

(二)曹溪之悟他
曹溪說法悟他,皆從自悟境界流出。然以大悟之界,須人自達,故其所言不離教內空、有二輪。說空破有,說有破空,遣除邪執發生正智而已。意在教外,言不離教,此曹溪禪所由高也。由此其說法之綱要,祇是萬法心生,生空無性──「非風幡動,仁者心動」,法心生也。「佛性無常,諸法是常」,空無性也──,俗真真俗,出沒即離。其言外之旨,在使人執亡意消,躍然自得。故曹溪曾喚其門人法海等曰︰「汝等不同餘人,吾滅度後各師一方,吾今教汝說法不失本宗──案︰《壇經》載︰『然須傳授從上以來默傳分付,不得匿其正法。若不同見同行在別法中,不得傳付,損彼前人,究竟無益,恐愚人不解謗此法』云云。此所云同見同行,即已悟可為一方師者;分付,即付囑其悟他說法之典,要令不失本宗。後世一般邪魔外道,祕為六祖不傳之據,謬甚──。先舉三科法門,動用三十六對,出沒即離兩邊,說一切法不離自性。忽有人問汝法,出語盡雙,皆取對法,來去相因,究竟二法盡除,更無去處」──案︰此曹溪傳其入室弟子說法之要,亦猶洞上有《參同契》及《寶鏡三昧》等。其密傳不令眾知者,皆為護持不同見同行在別法中者,恐彼謗法獲罪,執語障悟,別無他義。

此上來所舉,祖自有釋。今案︰動用對法,出語盡雙,即離兩邊,來去相因,乃運空有二輪以摧有空二見者也。究竟二法──空有、真俗等相對法──盡除,盡除者,是教下假詮。說一切法──五陰、十二入、十八界及三十六法──不離自性,不離者是教外妙心──指一切法離言自性。在《般若》、《瑜伽》諸經論,指其要歸,無不如此。故曹溪乃真通教意,真能說法者也!

又曰︰「若有人問汝義,問有將無對,問無將有對,問凡以聖對,問聖以凡對,二道相因,生中道義。」其為志徹說《涅槃經》常無常義。又為神會說見不見、痛不痛義。對臥輪有伎倆曰︰「惠能沒伎倆。」對住心觀靜長坐不臥曰︰「是病非禪,拘身何益。」對空知無見曰︰「不見一法存無見,大似浮雲遮日面;不知一法守空知,還如太虛生閃電。」對念佛生西曰︰「西方只在目前」──誤十萬億佛土為十萬八千里,此因不觀經文,未解經義之故──。此其與人解縛去粘、抽釘拔楔之妙,如所謂馬前相撲倒便休!活潑潑地,赤灑灑地,坦蕩蕩地,露堂堂地,誠有不可言喻形容之者!

其曰︰「吾有一物,無頭無尾,無名無字,無背無面,問諸人還識否﹖」纔被神會喚作本源佛性,即呵之為知解宗徒。以說一切法雖不離這個,而這個終不能言陳出之。神會名作本源佛性,以為假智假詮可得,遂滯於名相知解中,而失教外之傳。此與賢首等之知解教徒,以諸美辭種種形容繪畫絕言思之一真法界,自謂超越先哲,能言龍樹、世親諸祖所不能言,同一僭妄!殊不知諸祖豈不能言哉!特以實非言思之所及耳。雖構種種形容繪畫之說,徒益名想之影,反障證悟之門,故曹溪力呵之。有曹溪力呵之,故雖有神會等知解宗徒,而宗風仍暢。慈恩等於知解教徒未力呵斥,故四教、五教興,嘉祥、慈恩之教輪輟。清涼引而化之,陷泥已深。圭峰則由知解宗徒兼為知解教徒,宗下承曹溪風能斥去之,故宗彌盛。而清涼於圭峰又不能呵卻之,故教益晦。厥後,永明順而正之,落草愈甚。宗徒教徒殊皆沒入知解,不期離言妙悟,封著名相。

二三真禪,唯用峻險或截擊為法門,務以颺落知解為事,以延教外之傳。故墮於知解者,不唯失宗,亦失於教。若曹溪之說法悟他,不唯得宗,亦得於教。昔一居士請雲門曰︰「三藏十二部教意即不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門曰︰「祖師意且置,汝道如何是教意﹖」士罔措,門大加呵斥而去。故宏宗演教者,當學曹溪悟他,以知佛祖說法之妙。

(三)曹溪之自性

曹溪於其敘悟及教說法等中,若諸偈言及長行等,三科法門三十六對,亦是常途語句。最關要者,唯在「自性」一名。於其自敘及教他中,若不識「自性」一名所指,必難瞭然。其自敘中敘悟自性本清淨等,其教他中令說一切法不離自性等,皆必知其自性所名,乃有著落。好在曹溪曾自釋云︰「自性能含萬法,名含藏識──此指第八本識──;若起思量,即是轉識──此指第七末那。多以轉識為心,如云︰心為地,性為王;性在心存,性去心壞。性指一報之主之異熟識,心指前七──生六識,出六門,見六塵。如是十八界皆從自性──指含藏識──起用──從藏識所藏之十八界種子起十八界現行,曰起用,即以前六三不起現行為息用。粗似《易經》「寂然不動為體,感而遂通為用」;亦似《中庸》「未發為中,發而中節為和」。覈於《成唯識論》等義,此種見解,猶有疏謬,以異熟識非真寂故──。自性若邪,起十八邪──有漏異熟識緣有漏種起有漏現行;自性若正,起十八正──無漏無垢識緣無漏種起無漏現行;若惡用即眾生用,善用即佛用──「由此有諸趣及涅槃證得」──。用由何等,由自性有──「無始時來界,一切法等依」──。

依此觀之,曹溪確指第八識名自性,明矣!其頌四智,亦曰︰「大圓鏡智性清淨,平等性智心無病。」此亦以第八名性,第七名心者。謂自性──第八──若清淨,即大圓鏡智。自心──第七──若無病,即平等性智也。

然第八識名義糾紛,頗難分解。通名或曰一切種識,或曰阿陀那識,或曰本識,或曰心。在有漏位,或曰阿賴耶識,或曰界趣生體,或曰異熟識;在無漏位,或曰菴摩羅識,或曰大圓鏡智,或曰真佛身。就有漏中指無漏界曰如來藏,亦曰佛性。以假智詮指絕言思界曰一真法界,亦曰真如──真如一名,諸經論中多指遮空二執空理。然《起信》云︰「唯是一心,名為真如。」又說真如之自體相及真如用。《楞嚴》亦說︰「本如來藏妙真如性。」曹溪亦說真如自性是真佛及說真如用。此等所言真如,每與指一真法界或如來藏同,非但二空空理──。而曹溪言自性,亦復通此多義。言自性本自清淨等,是指如來藏或一真法界也。言自性邪正起十八邪正,是指異熟識或阿賴耶識或菴摩羅識或一切種識也。其名義之玄紐若此之甚,無怪因《起信論》真如一名,生後人歷久之諍歟!

禪宗悟本體禪、主人翁禪,所悟雖亦離言法界,在異生位仍即阿賴耶、異熟識。前六剎那不生,末那我愛執藏暫現。此若執實,雖悟唯心,不悟無性,或入外道。了幻無性,取無性空,不透末後,或歸二乘。進悟無性心源含融萬法,乃大徹了。故《深密》云︰「阿陀那識甚深細,一切種子如瀑流,我於凡愚不開演,恐彼分別執為我」──執為我即執為性,我義即性義,未悟無性故入外道──。然在凡位欲求頓悟,除悟此亦別無真體,故《大佛頂》曰恐迷真非真;迷此非真欲別求真,終亦無真可得。嗚呼!此可知曹溪自性一言所關之大已!

然自性應專指諸法離言自性。若曹溪說為含藏識,不如易以通名,名以一心,或名自心為當。故吾有取於永明之舉「一心為宗,照萬法如鏡」。

唐‧圭峰以瑜伽為法相宗,般若為破相宗,自居為法性宗,曰一乘顯性教。以有情有本覺真心名如來藏,又名佛性。此亦以如來藏名法性者,不如名以真心為當。然其不脫知解,不悟諸法離言自性,作《禪源詮》,嘗曰︰「心是其名,知是其體,知之一字,眾妙之門。」以為舉知字即能得心體,宗門或斥之曰︰「知之一字,眾禍之門!」明‧永覺賢以真心具空寂與靈知之二義,補曰「空寂之知」,謂圭峰取知遺空寂,不了真心。今按︰空寂即無性義,空寂靈知即無性心。即心不悟無性,故成妄執;妄心若悟無性,即契真如。故空寂知始是真心,彼執知為心體,且不悟心無性,更何解乎無性心哉!故後世宗師於曹溪所云自性,亦諱言之。但云「這個」,這一「著子」以指示之,誠以「說似一名即不中」也!

◎附四︰巴壺天〈禪宗的思想〉(摘錄自《現代佛教學術叢刊》{2})

禪宗是佛教裏一個革新派,稱為教(其他各宗)外別傳,它的宗旨是︰「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相傳禪宗的始祖是達摩,他東來中國(六世紀時)後,住了五十多年,用《楞伽經》作教典,傳至五祖弘忍,有兩個大弟子,一是神秀,一是慧能,一天,弘忍為決定他的衣法繼承人,令弟子們呈驗悟境,神秀作偈云︰「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壇經》)

這首詩偈雖好,但它的境界,只在修行途中,尚未見性。後來慧能亦作一偈云︰「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壇經》)

弘忍看他這首詩偈,知已徹悟心源,便叫他夜間入室,為他說《金剛經》,並將衣法傳給他,於是慧能嗣為六祖。因此有人說︰「禪宗原來是宗奉楞伽經的,後來變為宗奉金剛經。」又有人說︰「六祖壇經大半是假的。」其實禪宗既是不立文字,這些問題就無關宏旨了。(參看本文甲二貴行解不貴知解一節)慧能的大弟子,有懷讓、行思與神會。神會這系法嗣,數傳即絕;而懷讓與行思兩系,法嗣特盛。後來分成臨濟、溈仰、曹洞、雲門、法眼五宗,臨濟一宗,後又分成楊岐、黃龍兩派。這五宗七派形成後,綿延很久,影響很大。(尤其是臨濟、曹洞兩宗)他們的門庭施設(接引方法),雖然花樣繁多,但是「佛法無多子」(《臨濟語錄》),從根本的思想及接引方法的原則說來,他們大致是相同的。

甲、根本的思想
(一)貴自求不貴他求
佛家其他各宗沒有不重視拜佛的(尤其是淨土宗),禪宗卻不然,不惟不重視拜佛,有時甚至呵佛罵祖,如德山鑒罵達摩是老臊胡,釋迦是乾屎橛(《御選語錄》),雲門偃要一棒將佛打殺與狗子吃(《雲門語錄》),雪竇顯要喚祖師來替他洗腳(《碧巖集》),這些佛祖有什麼過﹖洛浦安曾答僧問說︰「一片白雲橫谷口,幾多歸鳥盡迷巢。」(《御選語錄》)

有佛祖的偶像在,多少人被他們惑住了,就迷失了自己回家的路。卻不知「金佛不度爐,木佛不度火,泥佛不度水,真佛內裏坐。」(《趙州語錄》)人人自己皆有佛性(亦稱自性、真心,異名甚多,見真心直說),與眾生同體,本來光明,清淨無染,只因無始劫來,被無明(盲目的意欲)覆蓋著,被塵勞牽轉著,墮入對立界中去,於無限中認取有限,於平等中妄立差別,不能見出本來的光明與清淨,本來的無限與平等。

慧朗禪師問石頭希遷和尚︰「如何是佛﹖」頭曰︰「汝無佛性。」曰︰「蠢動含靈又作麼生﹖」頭曰︰「蠢動含靈,皆有佛性。」曰︰「慧朗為什麼卻無﹖」頭曰︰「為汝不肯承當!」(《五燈會元》)

「自家屋裏物不肯信,只管向外覓。」(《臨濟語錄》)那麼,自家屋裏物也就雖有若無了。「貪看天上月,失卻掌中珠」,這般人太堪憐愍了。南嶽慧思說︰「道源不遠,性海非遙,但向己求,莫從他覓,覓即不得,得亦不真。」(《御選語錄》)

但能辦個肯心,反求諸己,不向外覓,一旦見著自己的本有寶藏(佛性),一切受用,無不具足。

「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遍嶺頭雲,歸來偶過梅花下,春在枝頭已十分!」(某尼詩見《鶴林玉露》)

(二)貴行解不貴知解
禪宗既不重視拜佛,自亦不重視看經。德山鑒說︰「十二分教是鬼神簿,是拭瘡疣紙。」(《御選語錄》)夾山會說︰「一大藏教是老僧坐具;祖師玄旨是破草鞋,不著更好。」(《御選語錄》)這是為什麼呢﹖因為見性是一種神祕境界,須人親自體驗,不是知識的研究。神祕境界不在經典文字裏,經典文字至多不過是神祕境界的摹擬,不是神祕境界的本身。譬如遊草山,佛祖都是遊過草山的人,他們的經典,好比草山遊記。無論遊記寫得如何真實,總不是草山的真面目。我們單看遊記,不能算是了解草山。所以禪宗不教人看遊記,只教人親自去草山。

古靈神贊禪師行腳遇百丈,開悟即回。受業本師一日在窗下看經,蜂子投窗紙求出,師覩之曰︰「世界如許廣闊,不肯出,鑽他故紙,驢年去!」(《御選語錄》)

白雲端禪師曾作蠅子透窗偈云︰「為愛尋光紙上鑽,不能透處幾多難;忽然撞著來時路,始覺平生被眼瞞。」(《林間錄》)這皆是說向故紙裏鑽,是沒有出路的,必須別尋途徑。怎樣別尋途徑呢﹖

趙州從諗禪師問僧︰「一日看多少經﹖」曰︰「或七八卷,或十卷。」師曰︰「闍黎不會看經。」曰︰「和尚一日看多少﹖」師曰︰「老僧每日只看一字。」(《五燈會元》)

只看一字,不是看經上的死字,是看他的本來面目,他的本來光和淨的「性」。同時宗門中有參趙州一個無字法門,也是見性的一種途徑。(見黃檗《傳心法要》、慧開《無門關》)現在且引慧開的話︰
「……將三百六十骨節,八萬四千毫竅,通身起個疑團,參個無字,晝夜提撕,莫作虛無會,莫作有無會,如吞了個熱鐵丸相似,吐又吐不出,蕩盡從前惡知惡覺,久久純熟,自然打成一片,如啞子作夢,只許自知。」(《無門關》)

惡知惡覺蕩盡了,光明清淨的自性就會驀然地呈露出來。「我有神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今朝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郁山主語》,見《御選語錄》)

言時主觀融歸客觀,有限融歸無限,差別融歸平等。能所兩忘、物我一體。但是前念離境即菩提,後念著境仍煩惱。(反用《壇經》六祖語意)頓悟自性以後,還須向事境上去磨練,時時回光返照,善自保住,莫讓它隨境轉,直至工夫純熟,雖在差別境中而能常入無差別定。

(三)貴超聖不貴住聖
以上說的,都是超凡入聖邊事,但是入了聖的人是不該住在聖裏的,因為入聖只是一個階段,一個過程,不是終點。

黃檗希運禪師,遊天台,逢一僧,與言笑,如舊相識,乃偕行。屬澗水暴漲,師捐笠植杖而止。僧褰衣躡波,若履平地,回顧曰︰「渡來渡來。」師曰︰「咄!這自了漢,吾早知,當砍汝脛。」僧歎曰︰「真大乘法器。」(《五燈會元》)

有了渡水能力,只管自渡,不去渡人,這不過是個自了漢。徹底見性的人,他已知眾生與他自己同體,好比耳目和手足間的相互關係,他不能坐視眾生沈淪在苦海裏,不加援救,所以必須超聖入凡,接物度生。這時他「入色界不被色惑,入聲界不被聲惑,入味界不被味惑,入觸界不被觸惑,入法界不被法惑。」(《臨濟語錄》)雖入凡,已與先前入凡情形不同。


┌──┬─────┬────┐
│在凡│因惑(迷)│物轉 │
├──┼─────┼────┤
│入聖│因智(悟)│不被物轉│
├──┼─────┼────┤
│墮凡│因(慈)悲│轉物 │
└──┴─────┴────┘


最初凡夫在凡是因惑(迷),後來從凡入聖是因智(悟),現在從聖墮凡是因悲。迷時被物轉,悟時不被物轉,悲時轉卻物。舉一個譬喻,迷時在凡,好比溺者入水,悟後悲時入凡,好比援溺者入水,他已入水不溺,才能從水救人。這種從凡入聖與從聖入凡的程序,頗似具有黑格爾辯證法的意義。但是從凡入聖與從聖入凡,猶有凡與聖的對立。尚須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攝用歸體,回至究竟涅槃境界;這時凡聖同泯,不見有佛可成,也不見有眾生可度。

乙、接引方法的原則(以下一、二說的不用死句與補藥,是原則上不用,並非絕對沒有人用。)

(一)用活句不用死句
禪師們在任何時間與任何場合裏,都以這件大事(見性)為念;他們接人,也只是要人識得這個自性。但如實說來,自性是絕對的,是不可感覺不可思議的。它「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南泉語見《五燈會元》)說「似一物即不中」(《懷讓語錄》)。神會把它說破(叫它本源佛性),便被六祖呵為「知解宗徒」(《壇經》)。因此禪師們對於這不能說的,常以不說為說,必不得已要說的時候,就從日常生活中,藉任何當前可感覺的具體事物,來象徵或影射不可感覺與不可思議的自性。無論他們是近取諸身(如舉拳、彈指、叉手、垂足等),或是遠取諸物(如拈杖、豎拂、砍柴、挑水、遊山等),表面上說的是有關這類事物的話,骨子裏卻是另有所指。「鵓鳩樹頭啼,意在麻畬裏」,這類言在此而意在彼的話,就叫做活句。但是在門外漢聽來,活句卻往往被誤解為死句。(潭柘亨云︰「書記(指萬松秀)若會,死句也是活句;若不會,活句也是死句。」見《從容錄》)

洞山守初禪師,初參雲門,門問︰「近離甚處﹖」山云︰「渣渡。」門云︰「夏在甚麼處﹖」山云︰「湖南報慈。」門云︰「幾時離彼中﹖」山云︰「八月二十五。」門云︰「放汝三頓棒,參堂去!」師晚間入室親近問云︰「某甲過在甚麼處﹖」門云︰「飯袋子,江西湖南便恁麼去!」(《御選語錄》)

宗門中常稱凡為這邊,聖為那邊;如南泉云︰「直向那邊會了,再來這邊行履。」(見《古尊宿語錄》)從凡入聖是去那邊,從聖入凡是來這邊。雲門問的「甚處」、「彼中」,並非真的要問他從那個地方的廟裏來,卻是藉此考驗他會不會那邊事(聖境)。誰知洞山不會,遂只作尋常問話應答,所以雲門都罵他是飯袋子。若是會家相逢,一問一答,句裏呈機,那就如函蓋相合,箭鋒相拄了。

長沙景岑招賢禪師一日遊山歸,至門首,首座云︰「和尚什麼處來﹖」賢云︰「遊山來。」座云︰「到什麼處來﹖」賢云︰「始隨芳草去,又逐落花回。」……(《御選語錄》)

座主豈不知景岑賢是遊山,卻要問他到什麼處來,景岑賢聞他舉著便知落處,就答道︰「始隨芳草去,又逐落花回。」原來宗門中常說入凡是落草,入聖是上孤峰。景岑賢的答話,是說先從凡入聖,卻又不住在聖位裏,回到凡裏來。這種言句,既不違世諦,亦不離佛法,語意雙關,好漂亮!好靈活!以上說的是單用言句接人,此外還有用峻烈的動作配合著,截斷人家情思,使他當下直悟自性。

百丈懷海禪師一日侍馬祖行次,見一群野鴨子飛過,祖云︰「是什麼﹖」師云︰「野鴨子。」祖云︰「甚處去也﹖」師云︰「飛過去也。」祖遂把師鼻扭,師負痛失聲,祖云︰「又道飛過去也﹖」丈大悟。(《指月錄》)

百丈兩度答話,都是跟著外境(野鴨子)轉,馬祖要他直下體認自性,並沒有飛去,遂扭著百丈的鼻頭,於是百丈負痛失聲;就在這個當兒,自己的主觀和客觀(野鴨子)的對立被破壞了,而躍入主客不分的絕對境界裏去。

(二)用瀉藥不用補藥
禪師接人,不是給人家添些什麼,只是把人家的什麼都扔了去。譬如治病,他只是用瀉藥,不用補藥。玉琳琇說︰「我有一方濟世,大黃八兩,水二碗,濃煎頓服。」又說︰「再加四兩。」又說︰「渣再煎。」(《揞黑豆集》)

但一般學人是患些什麼病呢﹖「凡語不滯凡情,即墮聖解,乃學者大病。」(風穴沼語,見《人天眼目》)

所以圓悟勤說︰「在孤峰(聖)者救令入荒草(凡);落荒草者救令處孤峰。」(《碧巖集》)

這是說︰滯凡情的,用「聖」藥給他吃,把他的凡情瀉卻;墮聖解的,用「凡」藥給他吃,把他的聖解瀉卻。但除凡情是一層,除聖解又是一層,凡聖俱除又是一層,轉入轉深。

僧問趙州︰「學人乍入叢林,請師指示。」州曰︰「吃粥了也未﹖」僧曰︰「吃粥了也。」州曰︰「洗鉢盂去。」(《指月錄》)

趙州問僧吃粥也未,是問他悟了也未;僧答吃了,是說已悟(聖解);趙州教他洗鉢盂去,是令他除悟。(宏智覺解釋見《天童頌古直註》。按粥有粘性,趙州洗鉢盂話,亦是教他解粘。參看《五燈會元》「黃龍誨機救糍公案」。)這是教人不住一(聖)邊。

船子德誠禪師囑夾山曰︰「汝向去直須藏身處沒蹤跡,沒蹤跡處莫藏身。」(《指月錄》)

船子誠首句話叫夾山不要住有,但又怕他執空,所以次句叫他亦不要住空,這是教人不住二邊。

空室道人智通,政和間居金陵,曾設浴,揭榜於門曰︰「……盡道水能洗垢,誰知水亦是塵;直饒水垢頓除,到此亦須洗卻。」(《御選語錄》)

「盡道水能洗垢」句,說垢是穢,水是淨,教人捨穢;但穢捨了,又怕人取淨,所以次句說淨(聖解)亦是穢,也須捨卻;末兩句則更教人連「穢淨俱捨」也須捨卻。這是教人不住二邊,亦不住中間。禪師們替人家治病,不獨常用玄妙的象徵的言句,也常用奇特的象徵的舉動。有潑茶的,有割指的,有打破鍋子的,有用袖拂去圓相的,有用钁頭打蚯蚓的,不一而足。現在且舉打蚯蚓一事,稍加說明︰勝光钁斷一條蚯蚓,向子湖神力禪師云︰「某甲今日钁斷一條蚯蚓,兩頭俱動,未知性命在那頭﹖」師提钁頭向蚯蚓左頭打一下,右頭打一下,中心空處打一下,擲卻钁頭便歸。(《五燈會元》)

勝光問子湖蚯蚓的性命在那頭,猶有邊見存在,子湖用象徵的舉動,暗示他︰兩頭和中間都應除卻。由此可知禪師這類言動,不外玉琳琇說的,大黃八兩,不夠,再加四兩;再不夠,煎藥渣。總教人家吃了再吃,瀉了再瀉,直至一切瀉盡為止。

最後我要聲明的是︰禪宜默不宜說,說得越多,去禪越遠。現在我該「將嘴挂在牆上」(德山鑒語),去學須菩提向巖中宴坐了。

須菩提巖中宴坐,諸天雨花讚歎,尊者曰︰「空中雨花讚歎,復是何人﹖」天曰︰「我是天帝釋。」尊者曰︰「汝何讚歎﹖」天曰︰「我重尊者善說般若波羅密多。」尊者曰︰「我於般若未嘗說一字,汝云何讚歎﹖」天曰︰「尊者無說,我乃無聞;無說無聞,是真般若。」(《碧巖集》)

可是進一步說,禪非語亦非默,它是聖凡罔測的。就連「於般若未嘗說一字」的須菩提尊者,也是去禪尚遠。不見雪竇顯禪師頌這段公案麼﹖「雨過雲凝曉半開,數峰如畫碧崔嵬;空生(即須菩提)不解巖中坐,惹得天花動地來!」(《雪竇語錄》)

◎附五︰慧風〈從禪宗的教學方法、勞動精神中看出宗師們的風格〉(摘錄自《現代佛教學術叢刊》{2})

印度佛教傳來中國,經過一千一百多年的歷史,到禪宗六祖慧能(638~713)時代,也是中國佛教最盛時期,各宗派都已成立;自達摩到惠能,經過二五0年的傳播,禪宗作為一宗的體系也基本完成。禪宗以般若思想為中心,擷取《楞伽》、《法華》、《涅槃》、《淨名》諸大乘經典的精髓,融合老莊的浪漫思想,提煉成簡單明白教學的理論,標出單刀直入明心見性的宗旨。它是沒有義學繁雜的教相,沒有律學細節的戒條,更沒有密部那種眾多的儀軌,思想極其自由,行動極其灑脫,雖是佛教中的一宗,卻不受佛教形式的束縛。它自己構成一種獨往獨來的風格。

佛教哲學的基本理論在緣起,在實踐倫理方面是革凡成聖,以證悟菩提涅槃為目的。教家雖說佛與凡夫在緣起性空之理上是平等,但在煩惱菩提之間則有條界線。禪宗則是直指人心見性成佛,肯定了人本來是佛,所謂即心即佛,人與佛之分是妄見,佛本現成無須用求。所謂「不用求真,唯須息見」,是禪宗教學上的基本理論。百丈的「但離妄緣,即如如佛」,黃檗更肯定「佛祇是人,人祇是佛」,是禪家的口頭語句;南泉的「平常心是道」更顯出禪宗用語上的特點。就是這樣,把人從自卑的心情中解放出來,樹立起獨立自主的人格,人即是佛。

(一)
南宗頓悟,只在真正見解,從認識論上著手,悟後還須從實際生活中去鍛鍊和體驗自己工夫。黃檗說的「語默動靜,一切色聲,盡是佛事」;臨濟稱之為「隨處作主,立處皆真」;就是把禪的最高原則運用到一切日常生活中來,在禪家眼裏,無處不是活生生的禪。禪家到此,肯定了自己是佛,是和十方諸佛同一鼻孔出氣,稍有自卑,便成擔枷帶鎖漢,無繩自縛人。

臨濟(~867)受黃檗心法,是百丈徒孫,他就是個充分具有這樣氣概的人。他在教導學人時,再三地激勵學人「切要求取真正見解,向天下橫行」!真正見解,並不是別的,只認取自心本來是佛,所謂「祖師西來,直指一切人全體是佛」(黃檗語)。既然一切人全體是佛,佛法便是極平常的事,更沒有會被什麼黏縛住,所以稱「佛是自由人」。「你欲識得佛祖麼﹖只你面前聽法底是」。禪家教人,就是這樣親切,單刀直入,一切教條到這裏都沒有用處了。臨濟在教學中,經常用激勵人心的話來激勵學人,如說︰「大丈夫兒,今日方知本來無事!」「欲得如法,直須是大丈夫兒始得,若萎萎隨隨地,則不得也!」臨濟教導學人「不取佛,不取菩薩羅漢,不取三果殊勝,只是認取自己」。他敘說自己是︰「迥然獨脫,不與物拘,乾坤倒覆,我更不疑!」並教導學人說︰「自達磨大師從西土來,祇是覓個不受人惑底人!」禪家教學的方法,鼓勵人的自信心,要從一般宗教徒的卑怯心情中來解放自己,直把古代佛祖也不放在眼裏,認佛祖不過是個「傳語人」。這是禪宗教導人第一著眼處,是參禪人的真正見解處,不受人惑處。

禪家宗師為了鍛鍊和考驗學人這種不受人惑的見解,在平常實際生活中運用了種種的方法,自馬祖以下,產生了所謂禪機或公案的問答,用棒用喝,毀佛毀祖,無所不用其極。等到學人確實達到這種見地時,才得師家許可,與以印證,即所謂以心傳心,心心相印,全都就共同見地說。就是在得到師家印證的場面,也是大異尋常。從前黃檗(~850)在百丈(720~814)座下受教,有一天,百丈自敘他過去被馬祖(709~788)一喝,直得三日耳聾,黃檗聽了不覺吐舌。百丈便印證了黃檗悟得馬祖一喝的心法,對黃檗說︰「見與師齊,減師半德;見過於師,方堪傳授;子甚有超師之見。」後來黃檗弟子臨濟,在大愚處悟得黃檗心法時,便說「原來黃檗佛法無多子(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意思)」。這都說明弟子要有超師之見,才得師家許可;不僅如此罷了,黃檗在百丈座下,臨濟在黃檗座下,受到師家考驗時,常用拳掌痛揍他們的老師,受揍的老師以呵呵大笑來稱許自己的弟子。師家與弟子之間,為了考驗見地(即是否有共同的真正見解),完全脫略形迹。這種別開生面大膽的教學方法,在佛教中除禪宗外是沒有的。

作為一個明眼的禪宗師家,生怕學人不敢承當自己與佛祖無別,生怕學人去覓古人的足跡,迷入古人的歧路,於是產生了呵佛罵祖的作風,其中以臨濟和臨濟同時的德山(782~865)兩人最為突出。臨濟說「菩提涅槃是繫驢橛」,要「坐斷佛頭」,指義學法師是把糞塊向口裏含過吐與別人喫;德山罵佛為「老胡」,說佛「經三大阿僧祇劫,即今何在﹖八十年後死去,與爾何別」﹖罵達摩為「老臊胡」,貶經典為「拭瘡痍紙」。

在禪宗來看,這也是一種教學的方法。臨濟自說是︰「夫大善知識,始敢毀佛毀祖,是非天下,排斥三藏教,罵辱諸小兒,向逆順中覓人。」覓什麼人﹖覓「不著佛求,不著法求,不著眾(僧)求」(黃檗語)的人,覓個赤體承當自己本來是佛的人。臨濟並說自己這樣呵佛罵祖,排斥經典,「於十二年中,求一個業性如芥子不可得」。這種教學的方法,也是除禪宗外在佛教中找不出第二個例子的。

佛教經論,說明一個問題時經常運用它的辯證法,百丈稱之為「透過有、無兩頭句」。在禪宗教學上更著重在遣蕩、建立。透過遣立,呵佛罵祖,排斥經典,是屬於無句,遣蕩邊事。黃檗自說於不著三寶中求卻「常禮如是事」,於矛盾中得到統一;黃檗看經(建立邊事),臨濟指是「揞黑頭老和尚」(遣蕩邊事。按淨土宗有教婆子念佛以豆子記數的)。就是臨濟,也說「一即三,三即一,如是解得好看教」。百丈說,「讀經看教,不是一向不許……第一須自有眼,須辨他生死語」(指了義教為生語,不了義教為死語)。但就總的精神看,三寶雖尊,一落求心便成縛著,所謂「金屑雖貴,落眼成翳」。

禪家的一棒一喝間,都有明暗賓主之辨,縱奪殺活之機,有時一拳是報恩,有時一踏是情深。這是禪的教學方法,稱之為「大機大用」,決不是無目的地胡來一套。

自馬祖以下,在教學的方法上突破了常規,他們用峻峭的,權變莫景禪機,來勘驗學人,畫圓相,豎拂子,把鼻、吐舌、拍手、作舞、燒佛、斬貓、擎拳、舉指等等,都被運用到教學上來,臨濟、德山,動不動教學人吃三十棒,喝聲震響了僧堂。為遣蕩經論教條的執著,後來宗師,卻應用了人民的歌謠,甚至用艷麗情詞代替了佛語,可以看出禪家教學上的大膽。這樣作法,就是臨濟說的「向逆順中覓人」;可是這種過「左」的作法,漸漸地失去「全體作用」的精神,變成一種徒具形式的玩意兒了,後來禪宗之衰,未始不植毒根於此。

總之,禪宗的教學目的是︰在於把人從自卑怯弱的思想中解放出來,要求每個人都樹立起與佛祖無別的獨立自主的人格;它的教學的方法是︰不離實際生活,運用活的教材,充分地表達出「生龍活虎」的精神。

(二)
禪宗自達摩到六祖慧能,完成了一宗的思想體系;到了馬祖以下,教學方法上起了巨大的變革;一方面和一般義學的教家有所距離,另一方面和謹慎細行的虔敬律學的毗尼師,已勢不能同住在一個山門內生活了。因此,禪宗的徒侶,在經濟生活上、在管理僧務上,不能沒有一種獨立的新制度以適應這個現實的要求。相傳禪宗的叢林創自馬祖,叢林的清規制自百丈;實際上,五祖弘忍開東山法門,會下聚集的都是禪侶,已成為純禪宗的門庭;不過除修習坐禪外,一般生活仍遵律制。到馬祖宗風大變;馬祖座下的百丈,懷著改革制度之志。宋‧楊億的〈古清規序〉,有如下一段文︰
「百丈大智禪師,以禪宗肇自少室(達摩),至曹溪以來,多居律寺,雖列別院,然於說法住持未合規度,故常爾介懷,乃曰︰『佛祖之道,欲誕布化,元冀來際不泯者,豈當與諸部阿笈摩教(即四阿含小乘教)為隨行(指小乘律)耶﹖』……於是創意別立禪居。」「古清規」是指百丈手訂的書,今叢林流傳的《敕修百丈清規》,是元代的作品,已經過了多次演革修訂,失去了百丈原作的面貌。根據《宋高僧傳》的〈百丈傳〉和《景德傳燈錄》載楊億的〈古清規序〉,均於《百丈清規》有簡單的介紹,尚約略可以看出古清規有如下的內容︰

(1)建立僧堂,即安置所有參禪的學人集居到堂中,坐禪睡臥依次在「長連床」上。(2)建立宗師長老居處的方丈。(3)「不立佛殿唯樹法堂」,是長老說法和學徒們或來賓們回答商量激揚宗要的場所。僧寺不立佛殿,原是合於律制,但在中國則成異舉。由於新興的禪林,未必馬上得到供給多人生活經濟的基礎,在清規中最特出的除不立佛殿外,是(4)「行普請法」。「普請法」,規定上下大眾集體的農業生產勞動,如開田墾荒、植樹、興修水利、播種、收穫等一切有關於農業上的勞動。

百丈禪師是樹立勞動榜樣的人物。陳詡的〈百丈塔銘〉稱百丈「行同於眾,故門人力役,必等其艱勞」(《全唐文》卷四六六〈唐洪州百丈山故懷海禪師塔銘〉)。《百丈廣錄》記百丈熱愛勞動一則故事︰
「師,凡作務(指農業生產勞動)執勞(指為大眾勤務),必先於眾。眾皆不忍,密收作具而請息之。師云︰『吾無德,爭合勞於人。』師既遍求作具不獲,而亦不食。故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之言,流播寰宇矣。」《廣錄》另一則記出如下具體事實︰

百丈有一天「普請開田」回來,問黃檗︰開田不易;黃檗答︰這是大家幹的活兒。

百丈說︰辛苦辛苦;黃檗答︰爭敢辭勞。

百丈問︰開得多少田﹖黃檗便表演了鋤田的動作。

百丈便喝,黃檗掩耳出去。

這是一則黃檗開田的公案。他們在討論勞動中結合禪的教學。百丈問開得多少田﹖是考驗黃檗在勞動中是否體會勞動即佛事的精神,黃檗的表演鋤田,表達出正是如此;百丈用一喝來許可他,也是勘辨他;可是黃檗掩耳便走,正好說明他從來沒有離開這個,何必再勞婆婆媽媽呢。像這種在勞動中檢驗禪的工夫故事,各種語錄中可以信手拈出。他們愉快地勞動,愉快地商量,有時還愉快地互相撕打,老師經常吃到徒弟的鋤田柄或被打翻在地上爬起來呵呵大笑,充分地洋溢著從勞動中體現出禪的歡樂。但是種田挑糞,是被士大夫看成賤役,比丘律制是三衣一鉢乞食自活的(可是乞食制度在中國行不通)。《宋高僧傳》說百丈禪林的「諸制度,與毗尼(律)師一倍相翻」;但是由於百丈見解的卓越,和偉大人格的感召,加以這種制度正是適應於新興禪宗社會環境的需要,《百丈清規》的產生發揮了極大作用,《宋高僧傳》稱︰「天下禪宗如風偃草,禪門獨行,由海之始也。」

百丈清規是當時禪宗一種新的制度,如果沒有一種有力的理論支持,也敵不過具有最高權威行遵佛制的律宗勢力。

(有人向百丈)問︰「斬草,掘地,墾土,為有罪報相(指既傷蟲類,又違佛制)否﹖」

(百丈)答︰「宗下相承,心如虛空,不停留一物,亦無虛空相,將罪何處安著﹖」

禪宗心法,是全體作用,即心即佛,一切勞動業務都是佛事。由於禪宗的理論是提到最高的原則上來,「見法即是見佛」,「見色即是見心」,把色、心、佛打成「一片」的境界,任何勞動作務,那樣不是佛事。

禪宗的樂觀精神,勞動熱情,敢想敢說敢做,不肯落古人窠臼,在古代宗教哲學思想中可說是獨樹一幟。它的這種「前無古人」的精神,在現在看來還是非常生動。作為今日的百丈、臨濟兒孫的佛教徒來講,應當繼承發揚這種傳統的優良精神。

◎附六︰馮友蘭〈禪宗〉(摘錄自《新原道》第八章)
禪宗中底人,大概都主張下列五點︰(1)第一義不可說,(2)道不可修,. 3究竟無得,(4)「佛法無多子」,(5)「擔水砍柴,無非妙道」。

第一義不可說︰因為第一義所擬說者,都在「攀緣之外,絕心之域。」(僧肇語)禪宗相傳,神秀所作偈云︰「身如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染塵埃。」反對此偈,慧能作偈云︰「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六祖壇經》)神秀的偈前二句,是對於第一義所擬說者,有所說。有所說,則即與無相者以相。神秀的後二句是說,欲得到第一義所擬說者,須用修行的工夫。慧能的偈前二句,是說︰對於第一義所擬說者,不能有所說。後二句是說︰欲得到第一義所擬說者,不可修行。不可修行,不是不修行,而是以不修行為修行。禪宗的人,大都以不說第一義為表顯第一義的方法,其方法是「不道之道」。他們以不修行為修行的方法,其方法是「無修之修」。

慧能的大弟子懷讓《語錄》云︰「馬祖(道一)居南岳傳法院,獨處一庵,惟習坐禪,凡有來訪者都不顧。」「(師)一日將甎於庵前磨,馬祖亦不顧。時既久,乃問曰︰『作什麼﹖』師云︰『磨作鏡。』馬祖云︰『磨甎豈能成鏡﹖』師云︰『磨甎既不成鏡,坐禪豈能成佛﹖』(《古尊宿語錄》卷一)說坐禪不能成佛,是說,道不可修。馬祖《語錄》云︰「問『如何是修道﹖』師云︰『道不屬修。若言修得,修成還壞,如同聲聞。若言不修,即同凡夫。』」得道的方法,是非修非不修。非修非不修,就是無修之修。

有修之修,是有心底作為,就是所謂有為。有為是生滅法,是有生有滅底,所以修成還壞。黃檗(希運)云︰「設使恆沙劫數,行六度萬行,得佛菩提,亦非究竟。何以故﹖為屬因緣造作故。因緣若盡,還歸無常。」又說︰「諸行盡歸無常。勢力皆有盡期。猶如箭射於空,力盡還墬。都歸生死輪迴。如斯修行,不解佛意,虛受辛苦,豈非大錯﹖」(《古尊宿語錄》卷三)有心底修行,是有為法,其所得,亦是萬法中之一法。不是超乎萬法者。超乎萬法者,就是禪宗所謂不與萬法為侶者。龐居士問馬祖︰「不與萬法為侶者是甚麼人﹖」馬祖說︰「待汝一口吸盡西江水,即向汝道。」(《古尊宿語錄》卷一)不與萬物為侶者,是不可說底。因為說之所說,即是一法,即是與萬法為侶者。馬祖說︰「待汝一口吸盡西江水,即向汝道」,即是說︰不能向汝道。說不能向汝道,亦即是有所道。此即是「不道之道」。欲說不與萬物為侶者,須以「不道之道」。欲得不與萬物為侶者,須用「無修之修」。

有修之修的修行,亦是一種行。有行即是於佛法所謂生死輪迴中造因。造因即須受報。黃檗云︰「若未會無心,著相皆屬魔業。乃至作淨土佛事,並皆成業。乃名佛障,障汝心故。被因果管束,去住無自由分。所以菩提等法,本不是有。如來所說,皆是化人。猶如黃葉為金錢,權止小兒啼。故實無法,名阿耨菩提。如今既會意,何用驅驅﹖但隨緣消舊業,莫更造新殃。」(《古尊宿語錄》卷三)不造新業,所以無修。然此無修,正是修。所以此修是無修之修。

不造新業,並不是不作任何事,而是作事以無心。馬祖云︰「自性本未具足,但於善惡事上不滯,喚作修道人。取善捨惡,觀空入定,即屬造作。更若向外馳求,轉疏轉遠。」經云︰但以眾法,合成此身。起時唯法起,滅時唯法滅。此法起時,不言我起,滅時,不言我滅。前念,後念,中念,念念不相待,念念寂滅,喚作海印三昧。(《古尊宿語錄》卷一)於善惡事上不滯,就是無心。不滯就是不著,也就是不住,也就是無情繫。百丈懷海《語錄》云︰「問︰『如何是有情無佛性,無情有佛性﹖』師云︰『從人至佛,是聖情執,從人至地獄,是凡情執。只如今但於凡聖二境,有染愛心,是名有情無佛性。只如今但於凡聖二境及一切有無諸法,都無取捨心,亦無取捨知解,是名無情有佛性。只是無其情繫,故名無情。不同木石太虛,黃華翠竹之無情。』」又云︰「『若踏佛階梯,無情有佛性。若未踏佛階梯,有情無佛性。』」(《古尊宿語錄》卷一)
無心也就是無念。《壇經》云︰「我此法門,從上以來,先立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無相者,於相而離相。無念者,於念而無念。無住者,人之本性。」「念念之中,不思前境。」「於諸法上念念不住,即無縛也。」「此是以無住為本。」所謂無念,不是「百物不思,念盡除卻。」若「百物不思」,亦是「法縛」。(《壇經》)神會云︰「聲聞修空住空被空縛。修定住定被定縛,修靜住靜被靜縛。修寂住寂被寂縛。」(《神會遺集語錄》卷一)「百物不思」,「即修空住空」之類也。無念是「於諸境上心不染」、「常離諸境」。(《壇經》)「於諸境上心不染」,即是「於諸法上念念不住」。此即是無住。此亦即是「於相而離相」。亦即是「無相」。所以《壇經》所謂「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實只是「無念」。「前念著境即煩惱,後念離境即菩提。」(《壇經》)此即是「善不受報」。「頓悟成佛」之義。

臨濟(義玄)云︰「如今學者不得,病在甚處﹖病在不自信處。你若自信不及,便茫茫地徇一切境轉,被佗萬境回換,不得自由。你若歇得念念馳求心,便與祖佛不別。你欲識得祖佛麼﹖祇你面前聽法底是。」(《古尊宿語錄》卷四)又說︰「道流,佛法無用功處。祇是平常無事,屙屎送尿,著衣吃飯,睏來即臥。愚人笑我,智乃知焉。」(同上)學者要自信得及,一切放下。不必於日用平常行事外,別有用功,別有修行。祇於日用平常行事中,於相而無相,於念而無念。這就是不用功的用功,也就是無修之修。

臨濟又云︰「有時奪人不奪境,有時奪境不奪人。有時人境俱奪,有時人境俱不奪。」人是能知底主體,境是所知底對象。禪宗傳說︰「明上座向六祖(慧能)求法。六祖云︰『汝其暫時斂念,善惡都莫思量。』明上座乃稟言。六祖云︰『不思善,不思惡,正當與麼時,還我明上座,父母未生時面目來。』明上座於言下忽然默契,便禮拜云︰『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六祖《壇經》)父母未生明上座時,並無明上座。無明上座之人,亦無對此人之境。令明上座還其父母未生時面目,就是令其人境俱奪。人境俱奪,與「無」同體,謂之默契。契者契合,言其與無契合為一,並不是僅知有「無」。

忽然默契,就是所謂頓悟。所謂「一念相應,便成正覺。」(《神會語錄》)。悟與普通所謂知識不同。普通所謂知識,有能知與所知的對立。悟無能悟與所悟的對立。因其無對象,可以說是無知。但悟亦並不是普通所謂無知。悟是非有知,非無知,是所謂無知之知。

趙州(從諗)《語錄》云︰「師問南泉(普願)︰『如何是道﹖」泉云︰『平常心是道。』師云︰『還可趣向不﹖』泉云︰『擬即乖。』師云︰『不擬爭知是道﹖』泉云︰『道不屬知不知,知是妄覺,不知是無記。若真達不疑之道,猶如太虛廓然,豈可強是非也。』」(《古尊宿語錄》卷十三)
舒州佛眼禪師(清遠)云︰「先師(法演)二十五,方落髮。便在成都,聽習唯識百法。因聞說︰菩薩入見道時,智與理冥,境與神會,不分能證所證。外道就難,不分能所證,卻以何為證﹖時無能對者,不鳴鐘鼓,返披袈裟。後來唐三藏至彼,救此義云︰『智與理冥,境與神會時。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遂自思惟,冷暖則可矣,作麼生是自知底事﹖無不深疑。因問師,不知自知之理如何。講師不能對。後來浮渡山見圓鑑,看他升堂入室,所說者盡皆說著心下事。遂住一年,令看『如來有密語,迦葉不覆藏』之語。一日云︰『子何不早來,吾年老矣,可往參白雲端和尚。』先師到白雲,一日上法堂,便大悟︰『如來有密語,迦葉不覆藏。』果然果然。智與理冥,境與神會,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誠哉是言已。乃有投機頌云︰『山前一片閒田地,叉手叮嚀問祖翁。幾度賣來還自買,為憐松竹引青風。』端和尚覷了點頭。」(《古尊宿語錄》卷三十二)
理為智之對象,境為神之對象。智與神為能,理與境為所。「智與理冥,境與神會」即是知對象之能,與對象之所,冥合不分。不分而又自覺其是不分。此所謂「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南泉云︰「道不屬知不知。」普通所謂知識之知,有能知所知之分。知道之知不能有此等分別。故曰︰「知是妄覺。」道不屬知。然人於悟中所得底能所不分,亦不是不自覺底。如其是不自覺底,則即是一個混沌,一個原始底無知,一個「頑空」。所以說︰「不知是無記。」道不屬不知。

禪宗人常形容悟「如桶子底脫」,桶子底脫,則桶中所有之物,均一時脫出。得道底人於悟時,以前所有底各種問題,均一時解決。其解決並不是積極地解決,而是在悟中,了解此等問題,本來都不是問題。所以悟後所得的道,為「不疑之道」。

悟之所得,並不是一種積極地知識,原來亦不是得到什麼東西。舒州云︰「如今明得了,向前明不得底,在甚麼處﹖所以道,向前迷底,便是即今悟底。即今悟底,便是向前迷底。」(《古尊宿語錄》卷三十二)禪宗人常說︰山是山,水是水。在你迷中,山是山,水是水。在你悟中,山還是山,水還是水。「山前一片閒田地」,「幾度賣來還自買」。田地本來就只是那一片田地,而且本來就是你的。除此外另找田地,謂之「騎驢覓驢」。既得驢之後,自以為真有所得,謂之「騎驢不肯下」。舒州云︰
「只有二種病,一是騎驢覓驢,一是騎驢不肯下。你道騎卻驢了,更覓驢,可殺,是大病。山僧向你道,不要覓,靈利人當下識得。除卻覓驢病,狂心遂息。既識得驢了,騎了不肯下,此一病最難醫。山僧向你道,不要騎。你便是驢,盡山河大地是個驢,你作麼生騎。你若騎,管取病不去。若不騎,十方世界廓落地。此二病一時去。心下無一事,名為道人,復有什麼事﹖」(《古尊宿語錄》卷三十一)
於悟前無道可修。於悟後亦無佛可成。黃檗《語錄》云︰「問︰『今正悟時,佛在何處﹖』師云︰『語默動靜,一切聲色,盡是佛事。何處覓佛﹖不可更頭上安頭,嘴上安嘴。』」(《古尊宿語錄》卷三)不但無佛可成,且亦無悟可得。「對迷說悟。本既無迷,悟亦不立。」(馬祖語《古尊宿語錄》卷一)此所謂「得無所得」,亦謂為「究竟無得」。

所以聖人的生活,無異於平常人的生活。禪宗人常說︰「著衣吃飯,屙屎送尿。」平常人所作底,是此等平常底事。聖人所作底,亦是此等平常底事。《續傳燈錄》載靈隱慧遠禪師與宋孝宗談話。「師云︰『昔時葉縣省禪師有一法嗣。住漢州什邡水禪院,曾作偈示眾曰︰方水潭中鼈鼻蛇,擬心相向便榆榔。何人拔得蛇頭出﹖』上曰︰『更有一句。』師曰︰『只有三句。』上曰︰『如何只有三句﹖』師對︰『意有所待。』後大隋元靖長老舉前三句了,乃著語云︰『方水潭中鼈鼻蛇。』」(《續傳燈錄》卷二十八)拔得蛇頭出以後,還是方水潭中鼈鼻蛇。此所謂「究竟無得」。

禪宗的主要意思,說穿點破,實是明白簡單。舒州云︰「先師祇道,參禪喚作金屎法。未會一似金,會了一似屎。」(《古尊宿語錄》卷三十二)此主要意思,若說穿點破,亦毫無奇特祕密。所以禪宗人常說︰「如來有密語,迦葉不覆藏。」雲居(道膺)云︰「汝若不會,世尊密語。汝若會,迦葉不覆藏。」(《傳燈錄》卷十七)密語之所以是密,因眾人不會也。佛果云「迦葉不覆藏,乃如來真密語也。當不覆藏即密,當密即不覆藏。」(《佛果禪師語錄》卷十五)不覆藏底密,即所謂公開底祕密。

原來佛法中底宇宙論、心理學等,都可以說是「戲論之糞」(百丈語,見《古尊宿語錄》卷二)亦可以說是「閒家具」。(藥山(惟儼)禪師語,見《傳燈錄》卷十四)戲論之糞是需要「運出」底。閒家具是用不著底。把這些一掃而空之後,佛法所剩,就是這一點底公開底祕密。臨濟云︰「在黃檗先師處,三度問佛法大意,三度被打。後於大愚處大悟云︰『元來黃檗佛法無多子。』」(《古尊宿語錄》卷四)不只黃檗佛法無多子。佛法本無多子。《傳燈錄》卷十一,記臨濟此言,正作佛法無多子。

自迷而悟,謂之從凡入聖。入聖之後,聖人的生活,也無異於平常人的生活。「平常心是道」,聖人的心也是平常心。此之所謂從聖入凡。從聖入凡謂之墮。墮亦可說是墮落,亦可說是超聖。〔此皆曹山(良价)《語錄》中語〕超聖是所謂「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南泉云「直向那邊會了,卻來這裏行履。」(《古尊宿語錄》卷十二。曹洞《語錄》引作「先過那邊知有,卻來這裏行履」。)「直向那邊會了」,是從凡入聖。「卻來這裏行履」是從聖入凡。

因為聖人平常所作底事,是從聖入凡,所以他所作底事雖只是平常人所作底事,而其非此等事,又與平常人作此等事不同。百丈(懷海)云︰「未悟未解時名貪瞋,悟了喚作佛慧。故云︰『不異舊時人,異舊時行履處。』」(《古尊宿語錄》卷一)黃檗云︰「但無一切心,即名無漏智。每日行住坐臥,一切言語,但莫著有為法,出言瞬目,盡同無漏。」(《古尊宿語錄》卷二)龐居士偈云︰「神通并妙用,擔水及砍柴。」擔水砍柴平常人作之,只是擔水砍柴。聖人作之,即是神通妙用。

因有此不同,所以聖人雖作平常人所作底事,而不受所謂生死輪迴中底果報。黃檗《語錄》云︰「問︰『斬草伐木,掘地墾土,為有罪相否﹖』師云︰『不得定言有罪,亦不得定言無罪。有罪無罪,事在當人。若貪染一切有無等法,有取捨心在,透三句不過,此人定言有罪。若透三句外,心如虛空,亦莫作虛空想。此人定言無罪。』『禪宗下相承,心如虛空,不停留一物,亦無虛空相,罪何處安著﹖』(《古尊宿語錄》卷一)
聖人雖作平常人所作底事,但不沾滯於此等事,不為此等事所累。黃檗云︰「但終日吃飯,未曾咬著一粒米。終日行未曾踏著一片地。與麼時,無人無我相等。終日不離一切事,不被諸境惑,方名自在人。」(《古尊宿語錄》卷三)雲門(文偃)亦說︰「終日說事,未嘗掛著脣齒,未曾道著一字。終日著衣吃飯,未曾觸著一粒米,掛著一縷絲。」(《古尊宿語錄》卷十五)洞山《語錄》云︰「師與密師伯過水次,乃問曰︰『過水事作麼生﹖』伯曰︰『不濕腳。』師曰︰『老老大大,作這個話。』伯曰︰『爾作麼生道。』師曰︰『腳不濕。』」過水而腳不濕,謂作事而不沾滯於事,不為事所累。聖人就是這一種的自在人,禪宗亦稱為自由人。

這是「無修之修」所得底成就。於修時,也是要念念不著於相。於相而無相,於成就時,也是念念不著於相,於相而無相。不過於修行時如此,是出於努力。於成就時如此,則是不用努力,自能如此。這不是說,因為修行底人,養成了一種習慣。所以不必努力,自能如此。而是因為修行底人於成就時,頓悟「同無」,所以不必努力,自能如此。

聖人的境界,就是所謂「人境俱不奪」底境界。在此等境界中,山還是山,水還是水,但人已不是舊日底從凡入聖底人了。百丈所引︰「不異舊時人,只異舊時行履處。」嚴格地說應該說︰「只異舊時人,不異舊時行履處。」人是從聖入凡,所以雖有人有境,而仍若無人無境。「人境俱奪」,是從凡入聖的工夫。「人境俱不奪」,是從聖入凡的境界。

玄學家說︰聖人亦應務應世,不過是說,聖人亦能應務應世。僧肇所謂︰「聖人居動用之域,而止無為之境。」不過是說︰「居動用之域」無礙於「止無為之境」。若此說,則聖人的玄遠,與其應務應世,動用之域,無為之境,仍是兩行,不是一行。如照禪宗所說,則應務應世,對於聖人,就是妙道。「動用之域」就是「無為之境」。如此說,則只有一行,沒有兩行。

禪宗更進一步,統一了高明與中庸的對立。但如果擔水砍柴,就是妙道,何以修道底人,仍須出家﹖何以「事父事君」不是妙道﹖這又須下一轉語。宋明道學的使命,就在再下這一轉語。

◎附七︰馮友蘭〈禪宗的方法〉(摘錄自《新知言》第九章)
本章以唐宋時代的禪宗為例,以說明形上學的「負底方法」。禪宗雖出於佛家的空宗,但其所用底方法,與空宗中有些著作所用底方法不同。空宗中有些著作,如《中論》、《百論》,其工作在於破別宗的,對於實際有所肯定底理論。它們雖破這些理論,但並不是從一較高底觀點,或用一種中立底方法,以指出這些理論的錯誤,它們的辦法,是以乙宗的說法破甲宗,又以甲宗的說法破乙宗,所以它們的辯論,往往使人覺其是強詞奪理底。它們雖說是破一切底別宗,但它們還是與別宗在一層次之內。

維也納學派是用一中立底方法,以證明傳統底形上學中底命題是無意義底。他們所用底中立底方法是邏輯分析法,他們用邏輯分析法以證明普通所謂唯心論,或唯物論,一元論或多元論等等所謂形上學底命題,是無意義底。他們並不用乙宗的說法,以破甲宗,又用甲宗的說法以破乙宗。

道家的哲學,是從一較高底觀點以破儒墨。《莊子》〈齊物論〉說︰「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郭象以為「以明」是「還以儒墨反覆相明。」「反覆相明」正是上文所說以乙破甲,以甲破乙的辦法。實則〈齊物論〉的方法,是「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儒墨的是非,是起於他們各從其人的觀點說。聖人不從人的觀點說,而從天的觀點說。「不由」是不如一般人站在他自己的有限底觀點,以看事物。「照之於天」,是站在天的觀點,以看事物,天的觀點,是一較高底觀點,各站在有限的觀點,以看事物,則「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彼此互相對待,謂之有偶。站在一較高底觀點,以看事物,則既不與彼相對待,亦不與此相對待。此所謂「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郭象所謂「反覆相明」正是在環上以儒墨互相辯論。這種辯論,是不能有窮盡底,站在環中,以應無窮,既不隨儒墨以互相是非,亦不妨礙儒墨各是其所是,非其所非。站在這個較高底觀點看,儒墨所爭執底問題,都是不解決而自解決。

道家也是以負底方法講形上學,他們的方法,我們於別處已經討論。(參看《新原道》第四章)維也納學派以一種中立底方法打破傳統底形上學中底各宗。破各宗的結果,可以是「取消」形上學,也可以是以負底方法講形上學,前者是一切維也納學派中底人所特意地建立底。後者是其中有一部分人或許於無意中得到底。(中略)

禪宗自以為他們所講底佛法,是「超佛越祖之談」。其所謂超越二字,甚有意思。他們以佛家中所有底各宗為「教」,而以其自己為「教外別傳」。他們亦是從一較高底觀點,以看佛家各宗的,對於實際有所肯定底理論。他們所講底佛法,嚴格地說,不是教「外」別傳,而是教「上」別傳。所謂上,就是超越的意思。由此方面看,禪宗雖是繼承佛家的空宗,亦是繼承中國的道家。

所謂「超佛越祖之談」禪宗中人,稱之為第一義或第一句。臨濟(義玄)云︰「若第一句中得,與祖佛為師,若第二句中得,與人天為師。若第三句中得,自救不了。」(《古尊宿語錄》卷四)但超佛越祖之談,是不可談底,第一句或第一義,是不可說底。文益禪師《語錄》云︰「問︰『如何是第一義﹖』師云︰『我向爾道,是第二義。』」《佛果禪師語錄》云︰「師陞座。焦山和尚白槌云︰『法筵龍象眾,當觀第一義。』師乃云︰『適來未陞此座,第一義已自現成。如今槌下分疏,知他是第幾義也。』」道家常說︰「不言之辨」「不道之道」及「不言之教」。禪宗的第一義,正可以說是「不言之辨」,「不道之道」以第一義教人,正可以說是「不言之教」。

第一義不可說,因為第一義所擬說者不可說。懷讓禪師《語錄》云︰「師白祖(慧能)云︰『某甲有個會處。』祖云︰『作麼生﹖』師云︰『說似一物即不中。』(《古尊宿語錄》卷一)南泉(普願)云︰「江西馬祖說︰『即心即佛。』王老師不恁麼道,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傳燈錄》卷八)洞山(良价)《語錄》云︰「雲巖(曇成)問一尼︰『汝爺在﹖』曰︰『在。』巖曰︰『年多少﹖』云︰『年八十。』巖曰︰『汝有個爺,不年八十,還知否﹖』云︰『莫是恁麼來者﹖』巖曰︰『猶是兒孫在。』師曰︰『直是不恁麼來者亦是兒孫。』」(又見《傳燈錄》卷十四)第一義所擬說者不能說是心,亦不能說是物,稱為恁麼即不是。即稱為不恁麼亦不是。如擬說第一義所擬說者,其說必與其所擬說者不合,所以禪宗說「有擬義即乖」,所以第一義不可說。

如擬說第一義所擬說者,其說必不是第一義,至多也不過是第二義,也許不知是第幾義。這些說都是戲論,僧問馬祖(道一)︰「『和尚為什麼說即心即佛﹖』曰︰『為止小兒啼。』曰︰『啼止時將如何﹖』曰︰『非心非佛。』」(《古尊宿語錄》卷一)百丈(懷海)說︰「說道修行得佛,有修有證,是心是佛,即心即佛。」「是死語。」「不許修行得佛,無修無證,非心非佛。」「是生語。」(仝上)所謂生是活的意思,這些語是生語或活語,因為這些語並不對於第一義所擬說者有所決定。說非心非佛,並不是肯定第一義所擬說者是非心非佛。說非心非佛,只是說,不能說第一義所擬說者是心是佛。

凡對於第一義所擬說者有所肯定底話,皆名為「戲論之糞,亦名粗言,亦名死語。」執著這種「戲論之糞」,名為「運糞入」。取消這種「戲論之糞」,名為「運糞出」。(俱百丈語,見《古尊宿語錄》卷二)黃檗(希運)說︰「佛出世來,執除糞器,蠲除戲論之糞。只教你除卻從來學心見心,除得盡即不墮戲論,亦云搬糞出。」(《古尊宿語錄》卷三)所以臨濟云︰「你如欲得如法見解,但莫授人惑。向裏向外,逢著便殺,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親眷殺親眷,始得解脫。」(《古尊宿語錄》卷四)
凡對於第一義所擬說者作肯定,以為其決定是如此者,都是所謂死語。作死語底人,用禪宗的話說,都是該打底。宗杲《語錄》云︰「烏龍長老訪憑濟川說話次云︰『昔有官人聞泗州大聖︰師何姓﹖聖曰︰姓何。官云︰住何國﹖聖云︰住何國。』龍云︰『大聖本不姓何,亦不住何國,乃隨緣化度耳。』憑笑曰︰『大聖決定姓何,住何國。』遂致書於師,乞斷此公案,師云︰『有六十棒,將三十棒打大聖,不合道姓何。三十打濟川。不合道大聖決定姓何。』」(《大慧普光禪師宗門武庫》)普通所謂唯心論者或唯物論者肯定所謂宇宙的本體或萬物的根源是心或物,並以為決定是如此這些種說法,都是所謂死語。持這些種論者,都應受六十棒。他們作如此底肯定。應受三十棒。他們又以為決定是如此,應更受三十棒。

禪宗亦喜說重複敘述底命題,因為這種命題,並沒有說甚麼。文益禪師《語錄》云︰「師一日上堂,僧問︰『如何是曹源一滴水﹖』師云︰『是曹源一點水。』」又云︰「上堂。盡十方世界皎皎地無一絲頭。若有一絲頭,即是一絲頭。」又云︰「舉昔有老僧住庵,於門上書心字,於窗上書心字,於壁上書心字。師云︰『門上但書門字。窗上但書窗字。壁上但書壁字。』」

第一義雖不可說,「超佛越祖之談」雖不可談,但總須有方法以表顯之。不然則即等於沒有第一義,沒有「超佛越祖之談」。「不言之教」亦是教。既是教,總有使受教底人可以受教底方法,禪宗中底人,對於這種方法,有很多底討論。這些方法都可以說是以負底方法,講形上學底方法。

禪宗中臨濟宗所用底方法有所謂「四料簡」、「四賓主」者,臨濟云︰「有時奪人不奪境,有時奪境不奪人,有時人境俱奪,有時人境俱不奪。」(《古尊宿語錄》卷四)又說︰「我有時先照後用,有時先用後照,有時照用同時,有時照用不同時。先照後用有人在,先用後照有法在。照用同時,驅耕夫之牛,奪飢人之食,敲骨刻,痛下針砭。照用不同時,有問有答。立賓立主,合水和泥,應機接物。」(仝上卷五)照臨濟所解釋,則「先用後照」就是「奪人不奪境」,「先照後用」就是「奪境不奪人」,「照用同時」就是「人境俱奪」,「照用不同時」就是「人境俱不奪」。這就是所謂「四料簡」。

所謂「四賓主」者,即主中主、賓中主、主中賓、賓中賓。師家與學人辯論之時「師家有鼻孔,名主中主。學人有鼻孔,名賓中主。師家無鼻孔,名主中賓。學人無鼻孔,名賓中賓。」(《人天眼目》卷二)所謂鼻孔,大概是要旨之義。如一牛,穿其鼻孔,則可牽其全體。故一事物可以把握之處,名曰把鼻。一人所見之要旨,名曰鼻孔。此二名詞,均禪宗語中所常用者。臨濟云︰
「參學之人,大須子細,如主客相見,便有言論往來。如有真正學人,便喝,先拈出一膠盆子。善知識不辨是境,便上他境上作模作樣。學人便喝,前人不肯放。此是膏肓之疾不堪醫,喚作客看主(一本作賓看主)。或是善知識不拈出物,只隨學人問處即奪。學人被奪,抵死不放。此是主看客(一本作主看賓)。或有學人,應一個清淨境,出善知識前。善知識辨得是境,把得拋向坑裏。學人言大好。善知識云︰咄哉,不識好惡。學人便禮拜。此喚作主看主。或有學人,被枷帶鎖,出善知識前,善知識更與安一重枷鎖,學人歡喜,彼此不辨,呼為客看客(一本作賓看賓)。」(《古尊宿語錄》卷四)

在此諸例中,第一例是學人有鼻孔,師家無鼻孔,名賓中主。第二例是師家有鼻孔,學人無鼻孔,名主中賓。第三例是師家學人均有鼻孔,名主中主。第四例是師家學人均無鼻孔,名賓中賓。

所謂境,有對象之義,思議言說的對象,皆名為境,境是對象,人是知對象者,第一義所擬說者,不可為思議,言說的對象,故不能是境,凡可以是境者,必不是第一義所擬說者,欲得第一義,則須知有境之思議言說皆是「枷鎖」,皆須「拋向坑裏」。「拋向坑裏」即是「奪」之。將思議言說之對象「拋向坑裏」,謂之「奪境」。將思議言說「拋向坑裏」,謂之「奪人」。或奪人或奪境,皆至於「人境兩俱奪」。既已「人境兩俱奪」,則又可以「人境俱不奪」。(觀下文可知)所怕者是被奪之人,「抵死不放」,此是「膏肓之病不堪醫」。

就「奪境」、「奪人」說,禪宗有似於空宗。但空宗,如所謂三論所代表者,是以乙的辯論破甲,又以甲的辯論破乙,以見甲乙俱不能成立。禪宗則是從一較高底觀點,說,凡有言說者,俱不是第一義。所以我們說,禪宗是從一較高底觀點,以看佛家各宗的,對於實際有所肯定底理論,禪宗並不以乙的辯論破甲,又以甲的辯論破乙。禪宗直接把甲乙一齊「拋向坑裏」。所以他們所說底話,是比甲乙高一層次底。

禪宗中的曹洞宗有所謂「五位君臣旨訣」。所謂五位者,即偏中正、正中偏、正中來、偏中至(或作兼中至)、兼中到。照一解釋,此五位亦表示義理。曹山說︰
「正位即空界,本來無物。偏位即色界,有萬象形,正中偏者,背理就事。偏中正者,捨事入理。兼帶者,冥應象緣,不墮諸有。非染非淨,非正非偏。故曰︰虛玄大道,無著真宗。從上先德,推此一位,最妙最玄,當詳審辨明,君為正位,臣為偏位。臣面君是偏中正,君視臣是正中偏,君臣道合是兼帶語。」(《撫州曹山元證禪師語錄》)

臨濟宗所謂四料簡亦可作如此一類底解釋。若如此解釋,則主中賓即正中偏;偏中正即賓中主;正中來即主中主;偏中至即賓中賓。

照另一解釋,此五位所表示,乃表顯第一義的方法。曹山解釋《洞山五位顯訣》云︰「正位卻偏,是圓兩意,偏位雖偏,亦圓兩意,緣中辨得,是有語中無語;或有正位中來者,是無語中有語;或有偏位中來者,是有語中無語;或有相兼帶來者,這裏不說有語無語,這裏直須正面而去,這裏不得不圓轉,事須圓轉。」(《撫州曹山元證禪師語錄》)照此所說,五位是表示五種表顯第一義的方法。但原文意有不甚可曉者。原文於每條下,並各舉數公案為例,此諸公案竟亦多不明。照禪宗例,有語無語相配,應尚有有語中有語,及無語中無語,而此無之,偏中正與偏中至均是有語中無語,亦難分別。此點我們不需深考。我們可以用曹山所說有語無語之例,並借用五位之名,將禪宗中人所常用以表顯第一義底方法,分為五種。

(1)正中偏︰此種表示第一義的方法,可以說是無語中有語。禪宗中常說︰「世尊登座,拈花示眾。人天百萬,悉皆罔措,獨有金色頭陀,破顏微笑。」又說︰「俱胝和尚,凡有詰問,惟舉一指。後有童子,因外人問︰『和尚說何法要﹖』童子亦豎起一指。胝聞遂以刃斷其指,童子號哭而去。胝復召之,童子回首。胝卻豎其指。童子忽然領悟。」(曹山《語錄》)馬祖「問百丈︰『汝以何法示人﹖』百丈豎起拂子。師云︰『只這箇為當別有﹖』百丈拋下拂子。」(《古尊宿語錄》卷一)臨濟云︰「有時一喝如金剛王寶劍,有時一喝如踞地師子,有時一喝如探竿影草。(《人天眼目》云︰『探竿者,探爾有師承無師承,有鼻孔,無鼻孔。影草者,欺瞞做賊,看爾見也不見。』)有時一喝不作一喝用。」(《古尊宿語錄》卷五)

禪宗中人常用此等動作,及揚眉瞬目之類,以表現第一義。此等動作並無言說,但均有所表顯。所以以此等方法表顯第一義,謂之無語中有語。

(2)偏中正︰此種表顯第一義的方法,可以說是有語中無語。禪宗中底大師,如有以佛法中底基本問題相問者,則多與一無頭無腦不相干底答案。例如僧問首山省念和尚︰「『如何是佛心﹖』曰︰『鎮州蘿蔔重三斤。』問︰『萬法歸於一體時如何﹖』曰︰『三斗吃不足。』僧云︰『畢竟歸於何處﹖』曰︰『二斗卻有餘。』」(《古尊宿語錄》卷八)僧問趙州和尚(從諗)︰「『萬法歸一,一歸何所﹖』師云︰『我在青州作一領布衫重七斤。』」(仝上卷十三)僧問雲門(文偃)︰「『如何是釋伽身﹖』曰︰『乾屎橛。』問︰『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談﹖』曰︰『蒲州麻黃益州附子。』」(仝上卷十五)此諸答案在表面上看是順口胡說,其實也真是順口胡說。這種答案如有甚麼深意,其深意只是在表示,這一類的問題是不應該問底。《傳燈錄》〈徑山道欽傳〉云︰「僧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曰︰『汝問不當。』曰︰『如何得當﹖』師曰︰『待我滅後,即向汝說。』」(卷四)又〈馬祖傳〉云︰「僧問︰『如何是西來意﹖』師便打,乃云︰『我不打汝,諸方笑我也。』」(《傳燈錄》卷六)對於這一類的問題,無論怎樣答,其答總是胡說,故直以胡說答之。這些答案,都是雖有說,而並未說甚麼,所以都可以說是有語中無語。

(3)正中來︰此種表顯第一義的方法,可以說是無語中無語。《傳燈錄》謂︰慧忠國師「與紫璘供奉論議。既升座,供奉曰︰『請師立義,某甲破。』師曰︰『立義竟。』供奉曰︰『是什麼義﹖』曰︰『果然不見,非公境界。』便下座。」(《傳燈錄》卷五)慧忠無言說,無表示而立義。其所立正是第一義。《傳燈錄》又謂︰「有婆子令人送錢去請老宿開藏經。老宿受施利,便下禪床轉一匝,乃云︰『傳語婆子送藏經了也。』其人迴舉似婆子。婆子云︰『此來請閱全藏,只為開半藏。』」(卷二十七)宗杲以為此係趙州(從諗)事,(見《大慧普覺禪師語錄》卷九)宗杲又云︰「如何是那半藏﹖或云︰再遶一匝,或彈指一下,或咳嗽一聲,或喝一喝,或拍一拍,恁麼見解,只是不識羞。若是那半藏,莫道趙州再繞一匝,直繞百千萬億匝,於婆子分上,只得半藏。」或謂須婆子自證,方得全藏。眾人之意,固是可笑。宗杲之意,亦未必是。婆子之意,應是以不轉為轉全藏。有所作為動作,即已不是全藏。洞山《語錄》云︰「因有官人設齋施淨財,請師看轉大藏經。師下禪床,向官人揖。官人揖師,師引官人俱繞禪床一匝,向官人揖,良久曰︰『會麼﹖』曰︰『不會。』師曰︰『我與汝看轉大藏經,如何不會﹖』」此以繞禪床一匝為轉全藏。以繞禪床一匝為轉全藏是正中偏,以繞禪床一匝為反而不能轉全藏,是正中來。

(4)偏中至︰此中方法可以說是有語中有語。禪宗語錄中,有所謂普說者,其性質如一種公開講演。禪宗語錄中亦間有不是所謂機鋒底問答。這都是有語中有語。有語亦是一種表顯第一義的方法,臨濟云︰「十二分教,皆是表現之說,學者不會,便向名句上生解。」(《古尊宿語錄》卷四)因此,禪宗認為這種方法,是最下底方法。臨濟云︰「有一般不識好惡,向教中取義度商量,成於句義。如把屎塊子向口裏含過,吐與別人。」(仝上)這是用這一種方法的流弊。
(5)兼中到︰「這裏不說有語無語」這就是用說,用這一種方法表顯第一義,也可以說是有語,也可以說是無語。「龐居士問馬祖︰『不與萬法為侶者是什麼人﹖』祖云︰『待汝一口吸盡西江水,卻向汝道。』」(《古尊宿語錄》卷一)《傳燈錄》又謂︰「藥山(惟儼)夜參不點燈。藥山垂語云︰『我有一句子,待特牛生兒,即向爾道。』時有僧曰︰『特牛生兒也。何以和尚不道。』(洞山《語錄》引作︰『特牛生兒,也只是和尚不道。』)」(卷十四)一口吸盡西江水,特牛生兒,皆不可能底事。待一口吸盡西江水,待特牛生兒,再道,即是永不道。然如此說,即是說,此一句不可道。說此一句不可道,也就是對於此一句有所說。《傳燈錄》云︰「藥山上堂云︰『我有一句子,未曾說與人。』僧問藥山曰︰『一句子如何說﹖』藥山曰︰『非言說。』師(圓智)曰︰『早言說了也。』」(卷十四)說第一義不可說,也可以說是說第一義。也可以說是未說第一義。《傳燈錄》云︰「有僧入冥,見地藏菩薩。地藏問︰『你平生修何業﹖』僧曰︰『念《法華經》。』曰︰『止止不須說,我法妙難思。為是說是不說﹖』無對。」(卷二十七)曹山《語錄》云︰「師行腳時,問烏石觀禪師︰『如何是毗盧師法身主﹖』烏石曰︰『我若向爾道,即別有也。』師舉似洞山。洞山曰︰『好個話頭,祇欠進語。何不問,為什麼不道﹖』師卻歸進前語。烏石曰︰『若言我不道,即啞卻我口。若言我道,即謇卻我舌。』師歸,舉似洞山,洞山深肯之。」(又見《傳燈錄》卷十三〈福州烏石山靈觀禪師〉條下)烏石此意即說,也可說他道,也可說他未道。

在上述諸方法中,無論用何種表示,以表顯第一義,其表示皆如以指指月,以筌得魚。以指指月,既已見月,則須忘指。以筌得魚,既已得魚,則需忘筌。指與筌並非月與魚。所以禪宗中底人常說︰善說者終日道如不道,善聞者終日聞如不聞。宗杲說︰「上士聞道,如印印空;中士聞道,如印印水;下士聞道,如印印泥。」(《大慧普覺禪師法語》卷二十)印印空無迹,如所謂「羚羊掛角,無迹可尋」。印印水似有迹,印印泥有迹。如印印泥者,見指不見月,得筌不得魚。此等人是如禪宗所說︰「咬人屎橛,不是好狗。」如印印空者「無一切有無等見,亦無無見,名正見。無一切聞,亦無無聞,名正聞。」(百丈語,《古尊宿語錄》卷二)無見無聞,並不是如槁木死灰,而是雖見而無見,雖聞而無聞,這就是「人境俱不奪」。這是得到第一義底人的境界。

如何為得到第一義﹖知第一義所擬說為得到第一義。此知不是普通所謂知識之知。普通所謂知識之知,是有對象底。能知底知者,是禪宗所謂「人」。所知底對象是禪宗所謂「境」。有「境」與「人」的對立,方有普通所謂智識。第一義所擬說者,「擬議即乖」,所以不能是知的對象,不能是境。所以知第一義所擬說者之知,不是普通所謂知識之知,而是禪宗所謂悟,普通所謂知識之知,有能知所知的分別,有人與境的對立。悟無能悟所悟的分別,無人與境的對立,所以知第一義所擬說者,即是與之同體。此種境界玄學家謂之「體無」。「體無」者,言其與無同體也。佛家謂之為「入法界」,《新原人》中,謂之為「同天」。

這是用負底方法講形上學所能予人底無知之知。在西洋現代哲學家中,維替根斯坦雖是維也納學派的宗師。但他與其他底維也納學派中底人大有不同。他雖也要「取消」形上學,但照我們的看法,他實則是以我們所謂形上學的負底方法講形上學。他所講底,雖不稱為形上學,但似乎也能予人以無知之知。

在維替根斯坦的《邏輯哲學論》的最後一段中,他說︰「哲學的正確方法是︰除了可以說者外,不說。可以說者,是自然科學的命題,與哲學無干。如有人欲討論形上學底問題,則向他證明︰在他的命題中,有些符號,他沒有予以意義。這個方法,別人必以為不滿意,他必不覺得,我們是教他哲學。但這是唯一底嚴格地正確方法。」(六五三)「我所說底命題,在這個方面說,是啟發底了解我底人。在他已竟爬穿這些命題,爬上這些命題,爬過這些命題的時候,最後他見這些命題是無意義底。(比如說,他已竟從梯子爬上去,他必須把梯子扔掉。)他必須超過這些命題,他纔對於世界有正見。」(六五四)「對於人所不能說者,人必須靜默。」(七)

照我們的看法,這種靜默,是如上所引慧忠國師的靜默。他們都是於靜默中「立義竟」。

〔參考資料〕 藍吉富編《禪宗全書》;聖嚴《禪門修證指要》、《禪門驪珠集》;《中國佛教的特質與宗派》、《禪宗思想與歷史》(《現代佛教學術叢刊》{31}、{52});《佛典研究》續編、《日本佛教史綱》、《禪宗論集、華嚴學論集》(《世界佛學名著譯叢》{28}、 {53}、{61});日種讓山著‧芝峰譯《禪學講話》;PhilipKapleau著‧顧法嚴譯《禪門三柱》;宇井伯壽《禪宗史研究》;伊藤英三《禪思想史體系》;忽滑谷快天《禪學思想史》上卷;鈴木哲雄《唐五代禪宗史》;古田紹欽《日本禪宗史》。


禪海十珍

書名。一卷。清‧為霖道霈集。康熙二十六年(1687)序刊。全稱《為霖禪師禪海十珍》。收在《卍續藏》第一二六冊《為霖禪師旅泊菴稿》書後附錄、《禪宗全書》第三十五冊。

本書卷首有作者於鼓山聖箭堂所撰之序文,讀其序,可知作者有感於(卍續126‧80 上)︰「上者爭以世智論量大法,下(愚)者甘自守愚,(中略)終身役役而不知所歸。」故於禪海中選出十篇法寶,拈其綱宗,論其淵旨,期為後世學人參禪學道之標準。所謂「十珍」,是指〈七佛傳法偈〉、〈初祖菩提達磨大師入道四行〉、〈三祖僧璨大師信心銘〉、〈六祖大鑒禪師二種三昧〉、〈永嘉真覺禪師證道歌〉、〈石頭希遷禪師參同契〉、〈鎮州臨濟義玄和尚法語〉、〈洞山价禪師寶鏡三昧〉、〈同安察禪師十玄談〉、〈浮山遠禪師九帶〉。


靈祐

唐代僧。溈仰宗(禪宗五家七宗之一)初祖。福州長溪(福建省)人,俗姓趙。十五歲從建善寺法常(一作法恆)出家,三年後,受具足戒於杭州龍興寺,又從錢塘義賓受律部。後參百丈懷海,並嗣其法。憲宗元和(806~820)末年,奉懷海之命,至溈山弘揚禪風,山民感念其德,群集共建同慶寺。其後,相國裴休前來聞道,聲譽大揚,學侶雲集,遂於此敷揚宗風達四十年之久,世稱溈山靈祐。大中七年示寂,世壽八十三。敕 諡「大圓禪師」。著有《潭州溈山靈祐禪師語錄》一卷、《溈山警策》一卷等。法嗣有仰山慧寂、徑山洪諲、香嚴智閑等,其中,慧寂於仰山宣揚師風。靈祐與慧寂之法脈,世稱為溈仰宗。

◎附一︰乃光〈溈仰宗禪要〉(摘錄自《現代佛教學術叢刊》{3})

溈山禪師名靈祐,福州長谿趙氏子。年十五出家,依本郡建善寺法常(宋‧贊寧《僧傳》〈溈山傳〉作法恆)律師,「執勞每倍於役」(《僧傳》語)。於杭州龍興寺究大小乘教(《僧傳》有「冠年剃髮,三年具戒,附有錢塘上士義賓授其律科」等語,比較可信。又有師入天台遇寒山拾得「授記」諸語。此等皆係傳說,信史難徵)。師年二十三遊江西參百丈,丈一見許之入室,遂居參學之首。

侍立次,丈問誰﹖師曰︰「某甲(當作靈祐)。」丈曰︰「汝撥爐中有火否﹖」師撥之,曰︰「無火。」丈躬起,深撥得少火,舉以示之,曰︰「汝道無,這個聻(讀若呢)﹖」師由是發悟,禮謝,陳其所解。丈曰︰「此乃暫時歧路耳。經云『欲識佛性義,當觀時節因緣』,時節既至,如迷忽悟,如忘忽憶,方省己物不從他得。故祖師云『悟了同未悟,無心亦無法』,只是無虛妄凡聖等心,本來心法原自備足。汝今既爾,善自護持!」

此即溈山悟道因緣。此中當深觀溈山撥火無火,因百丈深撥得少火而悟入,說明「從緣悟達永無退失」(靈雲睹桃花悟道語)之範例。百丈援經證成,「欲識佛性義,當觀時節因緣」,尋思到了時節成熟,好似「如迷忽悟,如忘忽憶」一般,不尋思,雖遇緣亦難爾也。百丈又徵諸祖師語,證成「方省己物不從他得」之自證境界。「悟了同未悟,無心亦無法」,此乃悟後示人之悟,道常在目前,心本來是佛,一切「原自備足」。

(溈山)次日同百丈入山作務,丈曰︰「將得火來麼﹖」師曰︰「將得來。」丈曰︰「在什麼處﹖」師乃拈一枝柴,吹兩吹,度與百丈。丈曰︰「如蟲御木。」

百丈問「將得火來麼」﹖這與臨濟大悟的激箭似地機用活脫隨悟而顯、如應而出者有別。溈答「將得來」,此乃大悟了自肯承當之語。百丈再追問一句「在什麼處」﹖未得宗旨者,管教他手眼無措。溈山正是會者不忙,忙者不會「拈一枝柴,吹兩吹,度與百丈」。這正說明了真個會得「無在不在」(〈信心銘〉語),此「火」熊熊直照一切處,處處機用總成家常。百丈只是道「如蟲御木」。是肯他是不肯他﹖月印寒泉,他們二人自家知道。臨濟宗師宗杲,拈此勘驗公案云︰「百丈若無後語,幾被典座(溈山悟道時正在百丈會下作典座)熱瞞。」如此一拈,揚卻溈山,靠倒百丈,更臻玄極。

靈祐如何開創溈山道場,也有一段因緣。一位司馬頭陀見百丈,談起湖南溈山之勝,宜結集法侶建大道場。丈因語眾,若能下語出格,當與住持,即指淨瓶問曰︰「不得喚作淨瓶,汝等喚作什麼﹖」時首座華林覺曰︰「不可喚作木𣔻也。」丈乃問師,師踢倒淨瓶,便出去。丈笑曰︰「第一座輸卻山子也。」遂遣師往。溈山峭絕,敻無人煙,虎狼縱橫,莫敢往來,師拾橡栗充食者數年。未幾,大安上座同數僧從百丈來輔佐,於是人稍集,後眾至一千五百,溈山禪學風動天下。

溈山敷揚宗乘,極負道望。與其他宗師有關的像嘆服臨濟之外,尚有三件大事可舉︰

(1)肯定德山
德山(宣鑒)悟道於龍潭(崇信)座下。後遊方參學︰

抵溈山,挾複子上法堂,從西過東,從東過西,曰︰「有麼,有麼﹖」(溈)山坐次,殊不顧盼。德曰︰「無,無。」(雪竇著語云︰「勘破了也。」)便出。至門首,乃曰︰「雖然如此,也不得草草。」遂具威儀再入相見,才跨門,提起坐具曰︰「和尚!」(溈)山擬取拂子,德便喝,拂袖而出(雪竇著語云︰「勘破了也。」)。溈山至晚問首座︰「今日新到在否﹖」座曰︰「當時背卻法堂,著草鞋出去也。」(溈)山曰︰「此子以後向孤峰頂上盤結草菴,呵佛罵祖去在。」(雪竇著語云︰「雪上加霜。」)

此則公案,甚為著名。溈山具特達的俊眼,肯定了德山一生。溈山作風雍容大雅,儘管別人使盡震駭的手段,而挫銳解紛揭穿底子,終舊於他。雪竇復頌云︰
「一勘破,二勘破,雪上加霜曾險墬!飛騎將軍入虜庭,再得完全能幾個﹖急走過,不放過,孤峰頂上草裡坐。咄!」

佛果又在雪竇頌著語云︰「雪竇道勘破,且道是勘破德山,為復勘破溈山﹖」

頌子好,比喻貼切,將德山一流激箭似地禪道形容盡致,佛果拈語更妙,不惟牽連雪竇脫身不得,也牽連自己分疏不下。溈山肯定德山,是他俊眼識英雄處。不遺人法的般若洞照,無限幽邃,雖遇劇變處也竟以雍容之態出之,此其深遠矣。

(2)獎誘石霜

石霜(慶諸)後得法於道吾(宗智)。在遊方參學時,曾親近過溈山。
抵溈山為米頭。一日篩米次,溈曰︰「施主物莫拋撒!」石曰︰「不拋撒。」溈於地上拾得一粒曰︰「汝道不拋撒,這個是什麼﹖」石無對。溈又曰︰「莫輕這一粒,百千粒盡從這一粒生。」石曰︰「百千粒從這一粒生,未審這一粒從什麼處生﹖」溈呵呵大笑歸方丈。溈至晚上堂曰︰「大眾,米裏有蟲,諸人好看!」

參學人往往於作務執勞時忘失道念,溈山如此提醒,且上堂表白,這正是他獎誘後進處。石霜以後得於道吾處省發,種因即在於此。初發心人全仗道念堅定。能得明師指點,能起疑情,也能發問,尋思無已遇緣磕著,了辦大事。

(3)指引洞山
洞山(良价)後得法於雲巖(曇晟)。曾遊方到溈山︰

參溈山,問曰︰「頃聞南陽忠國師有無情說法話,某甲(當作良价)未究其微﹖……」溈曰︰「汝試舉一遍看。……」洞舉了,溈曰︰「這我這裡亦有,只是罕遇其人。」洞曰︰「某甲未明,乞師指示!」溈豎起拂子曰︰「會麼﹖」洞曰︰「不會,請和尚說。」溈曰︰「父母所生口,終不為子說。」洞曰︰「還有與師同時慕道者否﹖」溈曰︰「此去澧陵攸縣,石室相連,有雲巖道人,若能撥草瞻風,必為子之所重。」洞曰︰「未審此人如何﹖」溈曰︰「他曾問老僧︰『學人欲奉師去時如何﹖』老僧對他道︰『直須絕滲漏始得。』他道︰『還得不違師旨也無﹖』老僧道︰『第一不得道老僧在這裏。』」洞遂辭溈山,徑造雲巖。

儘管以後洞山於雲巖處尋思大悟,但溈山此番指引關係實鉅。「父母所生口,終不為子說」,「直須絕滲漏」,「不得道在這裏」,俱洞山禪之弄引。後來洞山開法立義,五位之說,功勛之論,那能越此。溈山禪細大不捐,光含秋水,法味彌深。如此綿密不通風之示教,未曾有也!

溈山與道吾、雲巖兩師,法緣亦較深。與道吾有「看病」的唱和,與雲巖有「弄師子」的唱和,都能表現悟處知見,互通聲氣。但溈山高妙豁達處,則非石頭藥山一系禪道所能涵容。溈山敷揚宗乘,凡四十餘年,達者不可勝數。上首弟子以仰山為最,故宗名溈仰也。

溈山於唐宣宗大中七年(853)正月九日盥漱敷座怡然而寂。壽八十三,僧臘五十九(此依《僧傳》,諸錄作六十四)。諡「大圓禪師」,塔曰「清淨」。盧簡求為碑,李商隱題額。

◎附二︰〈溈山靈祐禪師語錄〉(摘譯自《禪學大辭典》等)

《溈山靈祐禪師語錄》,一卷。唐‧靈祐述,明‧語風圓信、郭凝之編。又作《潭州溈山靈祐禪師語錄》、《溈山祐禪師語錄》、《大圓禪師語錄》。收在《大正藏》第四十七冊、《卍續藏》第一一九冊、《禪宗全書》第三十九冊。係百丈懷海法嗣溈山靈祐之語錄。明‧崇禎三年(1630)成書,清‧康熙四年(1665)刊行。全書輯錄靈祐之行實、參究法門之語要及示眾等,凡約六十條。內容包含靈祐與百丈懷海、司馬頭陀、鄧隱峰、雲巖、道吾、德山、石霜、夾山、仰山、香嚴、石霜下二禪客、靈雲、上林、資國、李軍容、陸侍御等人之宗乘對話。

◎附三︰〈溈山大圓禪師警策〉(摘譯自《望月佛教大辭典》等)

《溈山大圓禪師警策》,一卷。唐‧溈山靈祐撰。簡稱《溈山警策》。收於《禪宗全書》第三十四冊(含註)。靈祐有感於當時學人逐漸懈怠、浪費光陰,不守威儀,形成弊風。為警惕惰眠者之修行正道,遂撰述本書。全書由散文、韻語二部分組成,散文部分詳述全書旨趣,共有五節︰(1)示色身為大患,(2)懲出家之流弊,(3)明出家之正目,(4)示入道之方法,(5)以勸勉叮嚀作結。韻文部分有四言三十六句,共一四四字。此書行文簡潔,語氣懇切,自古即被視為禪林初學者必讀書籍之一,與《四十二章經》、《遺教經》並稱為佛祖三經。

本書之註釋書有︰宋‧守遂《溈山警策註》一卷、明‧道霈《溈山警策指南》一卷、明‧弘贊《溈山警策句釋記》二卷、明‧大香《溈山警策句釋記註》一卷等。又,日本鎌倉時代,大日房能忍因無求禪尼之捐獻而刊行本書,此為日本禪籍開版之發軔。

〔參考資料〕 《宋高僧傳》卷十一;《景德傳燈錄》卷九;《祖堂集》卷十六;〈潭州大溈山同慶寺大圓禪師碑銘並序〉(《全唐文》卷八二0、《禪宗全書》{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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